【時光】春去春又回(同題?小說)
一
初春的額木爾河還沒解凍,一切都還在一場冰封中。靜靜的冰河岸邊,低矮的枯草雜亂叢生,草間還覆蓋著不知深淺的積雪?;牟菖c陳雪將河沿掩藏起來,讓人看不清草木之下的形狀。
來俊良將雙腳插在草間,試探著將大頭鞋向冰上挪動,他要踏過冰河去對岸的林場。這是去對面林場的捷徑,河水結(jié)冰,與對面河岸不足百米,若要是大赤馬小赤馬河段,那是長年流動的水,過河還要繞行幾十公里的路。
冰上冷冷的氣流竄動,讓來俊良有些打怵,他有點說不清那冷氣是來自冰面還是心底,對于大森林,他還是有恐懼感的。聽惠子說,這一帶林子里面總會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他們要么是流竄的隱姓埋名之人,要么是走山的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當(dāng)然森林里還有熊瞎子,要是這黑乎乎的大家伙盯上了誰,那是很恐怖的事。
忽地,來俊良的腳下打了個滑,他心頭一驚,急忙將探出的腳向后撤,而后站下。他眺望對岸良久,轉(zhuǎn)身上了河岸邊的大道,向惠子的客店走回去。
惠子倚坐在門邊的地火龍上,她一邊打著毛衣,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見來俊良推門進(jìn)來,轉(zhuǎn)頭問道:怎么?不去北山了?
來俊良一屁股坐到惠子對面的那張厚實的方桌上,他聳下肩,手撐著桌子沿,悶聲看惠子織毛衣。
小來子,碰山墻了?我看你多余到這里遭罪來,氓流子才往溝里鉆呢!
來俊良一邊聽著惠子說話,一邊將屁股向前挪挪,沖著惠子嬉笑幾聲:姐,你看我像不像氓流?
惠子嗤嗤地笑:可別逗了,你知道氓流子遭的是啥罪嗎?跟你講,一個關(guān)里來的人,進(jìn)了林子就遇到熊了,這人和熊斗,引著了火讓人發(fā)現(xiàn)了才脫險的。怎么樣,你行嗎?就你,連個凍河都不敢過,還想倒騰木材?
親姐,我這不是向你討經(jīng)來了嘛!來俊良沖著惠子笑。
來俊良還沒仔細(xì)端詳過惠子。這會兒,他在惠子覆蓋了厚厚的白粉臉上來回掃蕩,說實話,這女人的皮膚底色讓他看不大清楚,妝化得如日本藝伎的臉,嘴唇涂得紅亮,并且那眉毛也剃度得如一絲玄線一般。這是鮮族女人的特征?來俊良讀中專時,一個叫信女的同學(xué)就如此打扮,那女生的床鋪從來就如洞房一般,新新鮮鮮的,艷麗得令人炫目。
來俊良仔細(xì)讀著惠子,他發(fā)現(xiàn)惠子與信女并不同,惠子的身上有一股子江湖女人的妖冶,難怪她的旅店總會有許多人來,確切地說,是招攬了許多男人們。這些男人長時間在外做生意,不會是……來俊良想到了這,他忽地覺著惠子更加讓人琢磨不透。
惠子依舊打著她的毛衣,對于來俊良心里的那點小九九壓根沒介意。在惠子看來,這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做生意還嫩著呢。照往常,她是不樂意搭理他的,這季節(jié)也正好是生意的淡季,與人扯扯淡,管他是誰呢。
來子,知道咱這兒出什么嗎?
當(dāng)然是木材了。
還有呢?
不知道。
金子。你知道咱這驛站是干啥用的嗎?就是運金子的。
這里有金山啊!
是金溝,你要是上外面多走走就知道了,老金溝,出名得很。
是么!現(xiàn)在有人挖金子嗎?
早先有部隊挖,好像現(xiàn)在名義封山了,實際還有偷偷干的。哎,小子,你看到金子了?看你兩眼都放金光了!
惠子咯咯笑著,拿來俊良打趣,來俊良也哂笑起來,小白臉上了點顏色。
惠子眉飛色舞,話一提了個頭,就如開閘的水流,汩汩向外涌。
想發(fā)財呀,你得去拜拜李金鏞,他可是開黃金路的祖師爺……趕明兒個,姐帶你去李金鏞祠堂好好拜拜。
我又不去挖金子,拜他干嘛?要拜,我還是先拜我親姐吧!這四方,誰不知道樸惠子,能干敞亮關(guān)系多!來俊良直起腰,又折成彎弓:快讓弟弟拜拜,把我眼前的難關(guān)度度,不然老板的差事不交,自己的飯碗也沒了!
拜我?行??!誰讓我心軟,你一說拜年嗑,我這心里就盛不下了!
要不怎說你是我親姐呢!
惠子嘻嘻哈哈,這讓來俊良從她那畫出來的臉上看出了真實似的,他屁股從桌子上一轱轆下來,一轉(zhuǎn)身蹭到惠子的身邊坐下,臉上如開放的太陽花那樣,燦爛地期待著陽光的照耀。
德行!用著你姐了?
惠子一邊半真半假地嗔怨,一邊起身找出電話本子,一串號碼里,她搜尋起來。
她忽地合上了簿子。
來俊良的雙眼盯著惠子,臉上的笑迅速消失,問:怎么了,姐?
沒什么,這回真得踩踩冰去了,別害怕,我也去。
太夠意思了,姐!來俊良懸著的心啪嗒放下,感激之情洶涌。
別,我還沒說完呢,你出錢,我出力,我得有提成。
那……應(yīng)該的,你說多少?
五五吧。
?。縼砜×嫉哪?biāo)⒌匕琢?,又慢慢變紅,再變成紫色。他驚異地看著惠子的臉,依然粉色。
不是吧,姐,哪有那么大利潤賺呢!我初來乍到,這行當(dāng)也沒摸準(zhǔn)門,還指望姐幫忙!來俊良的心頭堵了個什么似的,又熱,又悶。他狠狠地呼吸了幾口,讓喉嚨順暢了些。
不樂意了?那就拉倒,當(dāng)我沒說。
惠子的臉倒也沒如卷簾門那樣啪嗒合上,她重又拾起毛衣織針,一撇一捺地織起來。
二
來俊良訕訕地起身,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仰身倒在了床上。他兩只手托著后腦勺,眼睛盯著房梁上的方木桿,腦子卻翻卷著這幾天的事。他的前任老譚不知何故被解雇了,老譚鋪的路斷得也干凈。來俊良按照查詢的銷售記錄逐一跑下來,無一例外都碰了不軟不硬的釘子,這中間兒老譚做了什么手腳,來俊良就是明明知道,他也沒話可說。最要緊的,國有林場不屑與一個沒名頭的毛頭小伙打交道,尤其他這樣乳臭未干不懂行規(guī)的人更不受歡迎。
不過,還有人特別待見他。這不,惠子的女兒,紅玉放學(xué)了,她人還沒邁進(jìn)門檻,聲音就飛進(jìn)來了。
來叔,來叔,我回來了!
往常來俊良都會一骨碌爬起來,竄出房間,七八歲的小姑娘便會來與他嬉嬉笑笑著打鬧上一陣子。
紅玉喊了幾聲,不見來俊良出來,便蹬蹬蹬跑去,將虛掩的門大開。
賴皮來叔,你不和我好了?
來俊良用鼻子哼了一下,無精打采地坐在炕沿邊,耷拉著腦袋。
來叔你病了嗎?
紅玉的小手放在來俊良的頭上,認(rèn)真地摸了幾下,一陣冰冰涼涼,讓來俊良醒過來,他搬過紅玉的兩只小冰手,放在自己的大手掌里,他一面摩擦,一面哈幾口熱氣。
來叔沒病,來叔怎么會有病呢!來俊良拔起脊梁骨,孩子面前嘛,他就是裝,也得像個樣,這是他潛意識里的想頭。
紅玉揚起被風(fēng)皴了的紅臉蛋。你是不是和我媽生氣了?我也總和我媽生氣,可是生氣一會兒就好了。
來俊良被紅玉的天真勁兒給逗樂了,他哈哈地笑,一掃陰霾,跳起來。
哇呀呀呀,哇呀呀呀!一大一小兩個人大呼小號地瘋跑出來,屋子里向來擱不下兩個活寶,他倆沖向室外,兩團(tuán)熱氣騰騰,將惠來客棧門前喧囂得好不熱鬧。
來俊良思來想去,同意了惠子的條件,不管怎樣,總得先踢出幾腳,不然在大興安嶺就沒有理由待下去了。他這么一想,就平靜了許多,惠子叫著紅玉吃午飯,他也嬉皮笑臉地湊上桌,儼然是這家里的一份子了。
真是賴皮,誰叫你了!惠子貌似繃著臉,卻也忍不住偷偷樂了。
是我叫的來叔。紅玉咧了咧丟了門牙的嘴巴咯咯笑。
我不白吃,打宿費里。來俊良沖著紅玉擠擠眼睛,又向惠子的臉上瞟上去。
當(dāng)然不能白吃了!這地方什么菜都得外運,東西貴著呢,不收你錢,讓我們娘兒倆喝西北風(fēng)??!
惠子一面抄起碗盛米飯,一面沒表情地沖來俊良說著。
知道,知道,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會借你們的光,我給錢,給錢,放心吧。
三
小城的街道很安靜,這季節(jié)還沒到熱鬧的時候。最北之所,北極光可見處,所以總不乏外來的游客,每年的韃子香花開的時候,原本安靜的小城就萌動春意了。這是中國的極北,現(xiàn)在如睡著了似的,人們都還穿著厚厚的冬裝。
來俊良跟在惠子身后,邊走邊看周圍的景象。
這年月的大都市已找不出這樣的靜謐之所,到處興盛的搖滾,把人們平靜的心也搖起了波瀾。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來俊良也因這歌狂躁起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想什么呢,大學(xué)生?惠子不失時機(jī)地旁敲側(cè)擊。
不對,是中專生!來俊良抬高了音調(diào)糾正道。
那也是大學(xué)生!在我這一個樣,百無是處,我都想不出你們還能干什么?;葑语@出不屑的神情。
來俊良的臉被燒得有紅似白的,他想惱怒,卻忍住了。
臨街人家的庭院圍著木柵欄,院子里垛著粗壯的燒柴,惠子經(jīng)過,用手拍一拍外露的木樁子。有人從圍欄里探探頭,面容詭異。
惠子,這是誰啊?
惠子毫不含糊,迎上那人的目光:我親弟弟!
是嘛!是嘛!
那人的笑更加蹊蹺,這讓來俊良愈加不自在。他在心里抵觸這樣的目光,便有意落下惠子,直直奔北山的方向疾走。
等我一下!你想甩了我嗎?
惠子一路小跑著,喘著粗氣沖著來俊良大聲叫喊。
來俊良在未開化的河岸站住了,一聲不吭地等惠子跟上來。
來俊良與惠子的合作就這樣不大和諧地開始了,事實上,建立在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本來就沒那么厚實。來俊良是在老譚的報銷單據(jù)中知道惠來客棧的,他很奇怪老譚這幾年跑業(yè)務(wù),竟然專注地在這個客棧扎根,他其實想在惠子這了解到老譚跑關(guān)系的軌跡,因為多多少少的,他聽到過老譚和這個女人私交甚密。
與惠子交往,他抱著一種尺度,抵觸,但還是自覺接近。這處已經(jīng)遠(yuǎn)離人群,稀薄的人氣把他心中的壓力消耗掉。來俊良等到惠子跟上來,便扯一把惠子的胳膊,將惠子拉上冰面。來俊良與惠子在冰上相挾著,這樣便是一種支撐,他需要這樣的支撐,他的心才不慌張。
興安嶺的樹木挺直而高聳,極少長成彎彎曲曲的樣子,直直的樹木沖入云霄,讓來俊良感覺到了一種氣勢,他受到了感染。原本他是隨著惠子走過冰河的,走著走著,他竟?fàn)恐葑?,向緩緩盤向高處的林間走去。
行走在原始林區(qū),來俊良深深地感受到一種神秘的力量,那是他無法探知的方圓,里面所蘊藏著的,也絕不是他這個外來人能解說的。林區(qū)里隔一段路就會出現(xiàn)一種木頭樁搭的窩棚,棚頂尖尖,底面像傘。窩棚有些破,上面蓋著灰暗的草,大張的樺樹皮,以及舊篷布。朝向過道的一面敞開著,里面黑黝黝看不清,來俊良剛想探頭進(jìn)去看看,惠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有啥好看的,破撮羅子,早沒人住了。
啥叫撮羅子?
鄂溫克話,房子的意思。
我看里面還有炭火呢。
那是走山的人住里面點的火——哎,你是來游山玩水的嗎?
惠子的細(xì)眉挑得老高,她一面弓下身向高崗上爬,一面喘著粗氣沖來俊良甩過頭。
快點上來,前面有你感興趣的!
是么!來俊良將皮包袋向肩上推推,三步兩步,把惠子甩到了后面。
依舊是樹木,并沒有令來俊良神經(jīng)興奮之處,有的,只是一棵粗壯的松樹,那上面綁了許多紅布條。來俊良指著這棵樹轉(zhuǎn)頭問惠子,就是這個?
那是棵神樹,早年時還有樹神廟,后來讓人拆了。
這時的神樹下面,只有惠子與來俊良兩人,惠子告訴他,一會兒有個他們要見的人來。
這地方見人?什么人呢?與業(yè)務(wù)有關(guān),怎么不在辦公場所談?來俊良一邊仰望這棵高聳入云的樹,一邊思忖要見的這人的來歷。
一陣撲棱棱的大鳥振翅的聲音,山林的上空也有了回旋。來俊良四下里張望,一個穿著駝色長袍的男人自山上的密林里走了下來。那男人的穿著很不合時宜,來俊良注意了一下那人腳上穿的,是雙氈嘎達(dá)。
那怪人走到樹下,向神樹拜了拜,又蹲在惠子的身邊。他摸出一只短煙鍋,對著那個沒有煙絲的煙鍋嘴,一咂一咂,旁若無人?;葑拥挂擦?xí)慣了這樣的默聲似的,與那人半說半打啞語,那人手上的空煙桿劃著符號,惠子的眼睛不住地盯著他的手,而后她若有所思,起身,向來俊良走過來。
交易就是這樣達(dá)成了,來俊良將準(zhǔn)備好的十元鈔票的大袋子扔給那怪人,那人掄起袋子轉(zhuǎn)身便走,來俊良急了,上前要攔,那怪人也不說話,把頭沖著惠子扭扭,示意他問惠子。
惠子倒來了干脆:你不是要木材嗎,明天給你發(fā)就是了,差不了事,但有一樣,只現(xiàn)金交易。
現(xiàn)金交易?票據(jù)全嗎?我們下帳是有手續(xù)的。
這不用你操心,都會給補(bǔ)齊了。
補(bǔ)齊?我們做的不是合法的買賣嗎?
這個……成材價變成復(fù)合材料價,這中間的差你不是不知道吧?你有的賺不就行嘛!
來俊良有些猶豫了,可那錢袋子已讓那男人拎走,索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就聽天由命吧。來俊良想到這里,心中豎起的一道屏障開始晃蕩,而后轟然間倒下。
四
生意異常的順利,老板那關(guān)過得漂亮,惠子與來俊良之間也融洽起來,除了跑木材,他們也有了閑暇時間。來俊良突發(fā)其想,他想走走黃金古驛道。自與惠子說起了這條黃金之路,來俊良便有事無事翻了些資料,他時常會冷不丁向惠子問:摩爾根離這多遠(yuǎn)?
這篇小說非常成功,那是因為沒有誰能隨隨便便成功。
好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如細(xì)雨,點點浸入,若輕雷,叩擊心田。
很慶幸雪飛姐在時光城,我有學(xué)習(xí)的標(biāo)桿。
讀完最后一個標(biāo)點,我只會呆呆的坐著,深呼吸再深呼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半天,我都不能從文字中走出來。
除了震撼這兩個字,我想,我再也找不出一個詞,無論是評價這篇文字,或者是形容我的心。
那么精準(zhǔn)啊,那么妥帖啊,仿佛只輕輕一下,就扣住了小說的脈門與靈魂,讓它們清晰鮮明的就立在那里。
于是,春去春回的春聲和春意,就那么入了眼,又入了心了。
感謝鴻漸的話都放好了,寫出好文字來回報他!
小說以大興安嶺火災(zāi)這一歷史事件為背景,塑造了來俊良和惠子兩個典型人物形象。惠子,風(fēng)塵女子,江湖氣,卻為來俊良喪生于大火之中。來俊良三十年來始終沒有忘記惠子,匿名并默默地?fù)狃B(yǎng)著紅玉。讀來,讓人沉思良久。
學(xué)習(xí)了。
好的愛情,可以讓你遇見和發(fā)現(xiàn)更好的自己。好的小說,可以撫慰靈魂的不安,照亮生命中的沉寂。這篇小說,我把其視作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再發(fā)現(xiàn)。小說需要個性,需要再發(fā)現(xiàn),在記憶,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去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樣貌以及真實的悸動。而這需要一定的功力去完成。
我感動于雪飛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每一次潛心的探入,擷取素材的能力非比尋常,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沉靜內(nèi)斂的語言功力,讓人贊嘆不已。
而百姓會有記憶的,小說中惠子的死是一個真實的例子,一同跑著的人,在自己的身邊倒下了,恐懼,無奈,就這樣撕扯著生者的人。文中老來的救贖,是個例,也是共性。子母河,是我去漠河時一們朋友陪同走走講給我聽的,當(dāng)時我就特別有觸動。這個題目給出時,第一感覺就應(yīng)取材于那里,這是春去春回的源頭。
入流年是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每每想起,都覺著那時的寫作氣氛濃厚,流年培養(yǎng)了我,因而總有感恩之念。文字無界,還好,我仍理在時光里書寫,也剛好能讓飛雪讀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