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降臨】大垇,大垇(征文·散文)
山路絕對超過了十八彎!
三月,細(xì)雨如煙,春天跟著我進山了。車子左右擺動著,沒有李白邀約,也沒有霞客指路,憑著好奇,我第一次驅(qū)車走山路,目的地是大垇。
水動,草綠,花香,鳥鳴,在綠色的風(fēng)中穿行,興奮。那綠色的風(fēng),是滿山翠竹的招手,是溝坎邊鳶尾花的輕搖,是芭蕉葉任性的舞動,是山茶撲棱棱冒出新芽的一聲低響。
大垇,是江西省吉水縣水南鎮(zhèn)金城村委會管轄的一個自然村,距村委會十公里,2017年新修的水泥路,把這個藏在深山的“世外桃源”與外界“串聯(lián)”了。全村人口不足兩百人,多在外謀生。平日里,只有十多位老人孩子陪著大垇。
腳尖剛接觸到這里的泥土,天下起了小雨,細(xì)雨迎客賽米酒。煙雨濛濛中,那土墻、那灰瓦、那竹林、那籬笆、那稀散的油菜花、那怒放的梨花,鋪展開來,如一幅隨意涂抹的水墨山水畫,只是,這里山高路遠,一年四季,也等不來幾個“賞畫人”。那原生態(tài)的美,如一匹野性十足的馬,被馴服在清幽瑰麗的山坳里,孤芳自賞地數(shù)著春夏秋冬,我們來與不來,它都在這里。
其實,我們車子的發(fā)動機響聲,已經(jīng)打破了這里的自然生態(tài)了。
就目前旅游者的口味而言,沒有被開發(fā)的、一直保持著更早風(fēng)貌的地方,就是最好的風(fēng)景,就會想方設(shè)法去親近,去打探,去獵奇。
同行的旅伴打著傘,三三兩兩穿梭在“干打壘”的土墻間,我用一棵鐵樹的枝葉做前景,把這些錯落有致的,帶著土腥味的民居聚攏在鏡頭里。它們似大山深處古樸的印章,又像大自然為二十四節(jié)氣預(yù)留的居所。
沙沙的雨聲中,夾雜著小溪聲響,那溪水旁,毛茸茸的野蕨,光滑的卵石,綠綠的青苔,就像是鄉(xiāng)野的絕配??邕^一個小橋,踩著青石板臺階,我像一個“饑渴型”的探秘者,想一點一點揭開大垇陌生的面紗。
左邊的竹籬笆圍著的,是正在開花的豌豆,雨水的滋潤,淡紫色的花朵飽滿而妖嬈,低頭一看腳邊,我踩到了一個青石磨盤,那磨盤正中間的小孔里,長出了一叢小草,青得直逼眼睛。
又穿行了幾處濕漉漉的青石臺階,我來到一個青磚瓦房前,一個大娘正端著瓢,準(zhǔn)備進廚房,看到我的鏡頭,羞澀地躲進堂屋,隨手拿著一個稻草扎的掃把掃起地來。
我的眼睛被她家廚房紅紅的門方春聯(lián)所吸引,這個對開的木門上,左邊是“國富家喜”,右邊是“人歡犬寧”,簡單的八個字,寫出了“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的必要。春節(jié)貼對聯(lián),祝福語中,連馴養(yǎng)的家犬都有份,大垇人對生靈的尊重和善待,看得人溫暖。
一個眼睛明亮的大爺邀我烤火,寬敞的廚房中間,沒有火盆,幾根長長的硬木棍子在燃燒。那火苗跳躍著,照在周身,舒服。我注意到,火苗上方掛著的黑黢黢的東西是火腿,數(shù)了一下,一共八只。
后來,我又串了幾家門,都是在家里烤火,上面熏烤的臘味泛著香味。其實,春暖花開的日子,氣候一點也不冷了,莫非他們這樣以火的名義聚攏著,心里踏實和溫暖。
落座,才知道剛才這位大爺姓許,七十九歲,老伴七十四歲,可能是大垇的水土好,兩位老人的皮膚很光滑,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
坐在吱呀作響的竹椅子上,我急切地想打聽這個村子的淵源,許大爺說,他們的祖上許采英在康熙60年(1721年)從福建上杭遷徙到此地,他掰著指頭一代一代地計算著,到今天已經(jīng)有十六代了。
我對他的祖上千里迢迢遷徙到這樹深林密的深處充滿好奇和敬畏,據(jù)許大爺說,祖上六兄弟都來了,他是老三許玨英房下的。先是三兄弟來到這里,看到這里山清水秀,適宜居住,把另外三兄弟一起邀過來,來此開枝散葉。我猜測著,是躲避戰(zhàn)亂嗎?憑著一雙腳板,怎么能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先前到來的三個弟兄是如何通知后來的三個兄弟的,要知道,那時沒有通訊器材,沒有衛(wèi)星定位,他們能隔山隔水匯合,莫非是大自然靈性的召喚!
為了拍攝鄉(xiāng)間素材,我在許大爺家的堂屋和偏房尋覓著:竹編的菜罩,竹筷筒,竹笊籬,竹板床,竹躺椅,都呈現(xiàn)了褐紅色,就好像時光在上面走了又來,來了又走留下的印痕。在房梁上,看到了燕子窩,右邊的偏房里,撞見了久違的尿桶,內(nèi)心,毫不防備地就抵達到另一段時光。
據(jù)墻壁上新寫的大垇許氏簡介可知,這里是許氏高陽支系,秉承孝友傳家,詩書繼世的祖訓(xùn),人文鼎盛,大多數(shù)家庭培養(yǎng)出了大學(xué)生,就憑這一點,這個小山村就非同一般。
簡介里寫到,金城下堎頭許氏,楓樹嶺許氏,丁江江口許氏,雖然外遷,但都是與大垇六大房系,一脈同宗。許氏宗祠的幾幅對聯(lián)引起我的興趣:黃金無本定進勤儉之家,丹桂有根必長詩書許府;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忠厚傳家安且吉,公平處世熾而昌。同來的曾校長在山下教書,他說,這里的孩子讀書很爭氣,每年來大垇家訪,家長非要留著吃飯,拿出最好的臘味待客,如果不在學(xué)生家吃飯,家長會著急得嚶嚶啼哭。曾校長還說了一個細(xì)節(jié),當(dāng)年許氏宗祠落成之日,村里請公社宣傳隊唱兩天大戲,因戲班剛剛組建,曲目只會一個,大垇人說沒關(guān)系,同一個曲目在大垇唱了兩天,照樣吸引了全村人。
因村里無耕地,我好奇地問一日三餐的生計如何解決,許大爺說,原來都是下山到金城買,用扁擔(dān)擔(dān)稻谷和油鹽回來,一趟下來,要走兩個多小時。后來村里養(yǎng)了幾匹馬,就用馬匹馱運物資?!艾F(xiàn)在好了,政府幫我們修好了水泥路,娃兒們上山回家方便多了,今年春節(jié),村里回來過年的人最多,還放了煙花呢!”說起通了公路,許大娘的眼神里全是知足。
他們膝下三兒三女,都在山外發(fā)展,還有的在縣城里買了商品房。我問他們,會去兒子家嗎?他們說也去過,在城里住不慣,還是家里好。這個大山深處的家,連同這些老人,已經(jīng)嚴(yán)絲合縫地長在了山里,春夏秋冬,二十四節(jié)氣在這里落腳,是翠竹的清露;是山桃的掛果;是木葉的褪盡;是皚皚的白雪,這里,是可心的地方。
隨著舞動的火苗,我似乎聽到了馬匹踩著山路的踏踏聲,感受到馬隊帶來山外世界的撞擊聲,又似乎聽到了婦孺等待的目光與土墻灰瓦的摩擦聲。
這里,寬寬窄窄的青石板連接著一戶又一戶,一條搖著尾巴的白狗汪汪了兩聲,我們來到一戶高大的土坯房里,一個系著圍裙的大嫂把我們引進堂屋,山上產(chǎn)的綠茶,大鍋炒的番薯片,吃出了孩提時代的味兒。她三歲多的小孫子舉著米花糖讓給我們吃,一品一嘗中,鄉(xiāng)情滿滿。
大嫂家屋后就是山,一大棵不被人欣賞的淡紫色杜鵑花,根扎石縫里,自顧自地盛開著,它的花瓣上水嫩嫩的,如羞澀的姑娘,在這個春雨里,撞見了我們這群唐突的來訪者。
曾校長指著杜鵑花旁的一棵樹要我辨認(rèn),他說是柞樹,看樹齡,至少有一千年了。一千年,我再一次被呼嘯的時光所折服。柞樹為殼斗科植物,喜濕潤,耐瘠薄,根系發(fā)達,有很強的萌蘗性。我的眼睛從樹根到樹干再到樹梢,一直凝視著這棵樹,它帶著滄桑,以頑強而堅韌的姿勢,活在山坳里。
如果這棵樹有千年,那么,在先前七百多年的寂寞里,它是怎樣地吮吸著四季的甘露,對抗著歲月的雨雪風(fēng)霜。幸好,三百多年前,它遇見了福建來的許采英,再以后,許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陪伴在這里,這種無聲的陪伴,才是厚重的,豐盈的,真實的,溫暖的,只是,我們這些匆匆過客,看上兩眼就下山了。
山是永遠的主人,人是暫時的過客!人與大自然的緣分,可遇不可求。
老子《道德經(jīng)》里有這樣一段話: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是自然的幸事,也是人的幸事。
上山的路,如一條時光長線,下山的路,又把我們從世外桃源帶到塵世。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我估摸著,天一黑,大垇就會寂靜無聲了,低頭一看腳下的泉水,我分明聽到了它們在歡快地吟唱,因為這里的泉水認(rèn)得路,認(rèn)得山,認(rèn)得人。
一只飛得很低的鳥兒和我們道別,剛才還昏暗的天空,瞬間放晴了。其實,大山就是永生,就是萬年,就是絲絲縷縷的時光記憶,就是家家戶戶的冬藏春耕,就是歡歡喜喜的娶妻生子。只是,驀然回首,我們想找的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日漸貧瘠。
打量著這個與世隔絕甚久的地方,青山素衣,水墨如琴,心生憐憫而又心存慶幸,還好,有這么一個無意留下來的小地方,讓我們把典藏在記憶中的實物原景再一次呈現(xiàn),挨著流水坐下來的那一刻,清洗內(nèi)心的浮躁與不安,靜默而執(zhí)著,大垇,是個好去處。
下山的路上,遇見一群褐色的山羊,同來的珍姐大呼“毛驢,毛驢”,看來,只有多來鄉(xiāng)間尋韻和憶舊,才不至于“指羊為驢”。
你來與不來,大垇都在那里等你!只是,我敢肯定,你越早來,越能看到質(zhì)樸的、本真的鄉(xiāng)味兒。
大垇等你來!
每一次挫折困難的造訪,每一次生死別離……都是神諭降臨的另一種表達。
那些緩緩降臨的美好,是我們的福祉。
那些突至降臨的磨礪,同樣是我們的福祉。
感謝作者賜稿流年,您所經(jīng)歷過的每一種“降臨”,有“流年”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