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六年夏，江南水鄉(xiāng)云霞鎮(zhèn)。
　　 昨夜，一場細雨剛剛下過，天空一片朦朧。清晨，一縷微醺的晨曦透過鎮(zhèn)外密密的竹林，灑落星星點點的光斑。還夾雜著水汽的薄薄晨霧四處彌漫，氤氳著草叢中隨風搖曳的叢叢小花。四周一片寂靜，大地仿佛還沒有從沉睡中驚醒。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更顯得竹林的清幽和寂靜。
　　 從竹林深處的小路上，緩緩走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男子名叫趙嘉南，一身長衫，身材清癯，面容軒昂，文質(zhì)彬彬，左肩上背著一個包裹，像是要出遠門。女子名叫白涵，雖然錦衣打扮，但容貌溫婉清秀，兩條烏黑的水辮梳在身后。
　　 “涵兒，就送到這里吧。再往前走，就是往北去的大道，我們就在這分手吧。”趙嘉南停住了腳步，看著白涵說。
　　 “嘉南哥，我聽你的?！卑缀p聲說。
　　 趙嘉南輕輕撫摸了一下白涵的臉，說：“我這次去北平求學，將來學成之后，就回來娶你?！?br />　　 “我等著你。”白涵說完后，滿臉一片緋紅，就像鮮花一樣嬌美。
　　 趙嘉南和白涵都是云霞鎮(zhèn)人氏。那時，世道不太平，不僅兵荒馬亂，而且盜匪橫行。距離云霞鎮(zhèn)的北面幾十公里就是云霞山，據(jù)說山上經(jīng)常有土匪出沒。云霞鎮(zhèn)鎮(zhèn)長白世光于是雇傭一支家丁護院，專門保護全鎮(zhèn)老少的安全。白世光在這一帶聲名顯赫，家大業(yè)大，府內(nèi)仆從眾多。白涵今年剛滿十八歲，是白世光的獨生女兒，自小就像掌上明珠一樣，嬌慣得很。趙嘉南則是鎮(zhèn)上當鋪趙掌柜的兒子。白趙兩家互有來往，因此兩家的兒女也都熟悉。趙嘉南比白涵大兩歲，從白涵十歲上私塾讀書時他倆人就在一起，以后就更是朝夕相處。同窗八載，早已心心相映，你情我愿，甚至暗許終身。
　　 趙嘉南此次去北平，是奉了他父親的命令。趙掌柜希望兒子走上仕途之路，為趙家光宗耀祖，因此聯(lián)系了北平一所著名大學，然后讓趙嘉南去讀書學習。趙嘉南答應了父親，于是收拾好隨身衣物，就先準備出發(fā)了。白涵心中雖然不舍，但是看到趙嘉南意志堅決，心中也明白他的心意，只好同意了。今天，就是趙嘉南北上的日子，白涵自然前來相送。
　　 “涵兒，我一定會回來的。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壁w嘉南含情脈脈地說。
　　 “嘉南哥，我也非你不嫁?！卑缀呋卮?，緊接著俏臉更加紅潤如花。
　　 趙嘉南俯身從路邊摘下一朵粉紅色的小花，別在白涵的發(fā)鬢之間，贊道：“你真美！我發(fā)誓，如果我不回來，就不得好死?！?br />　　 白涵聽后，忙用小手捂住趙嘉南的嘴，嬌嗔：“不許胡說！嘉南哥，我不許你死。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回來?！?br />　　 趙嘉南輕握白涵的小手：“好，我答應你，一定平安回來。”
　　 白涵笑了，那笑容就如同已經(jīng)冉冉升起的旭日，燦爛無比。
　　 趙嘉南辭別白涵，走了，同時也帶走了白涵的一顆心。
　　
　　 二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
　　 白涵一直在等著趙嘉南。
　　 開始的一個月，趙嘉南還給她寫過幾封信，給她報平安?？墒呛髞砭蜐u漸沒了回音。那時，華北的局勢已經(jīng)非常動亂，日本不但已經(jīng)占領了熱河，而且還策劃一些漢奸搞所謂的“華北自治”，并且對北平也虎視眈眈。
　　 北平已經(jīng)不再是平安之地了。
　　 白涵從報紙上已經(jīng)知道局勢非常緊張，心中更加惦記趙嘉南的安危?？伤约河譄o能為力，只能暗中默默禱告，期盼上天能讓趙嘉南平安歸來。
　　 “孩子，別愁眉不展的。正好你娘明日要去觀音寺進香，你也跟著去吧，順便出去散散心?！卑资拦庑奶叟畠?，建議說。
　　 白涵的母親徐夫人自幼信佛，家中就有佛堂，里面供奉佛龕，而且她每個月都會到附件的觀音寺進香許愿，乞求觀音菩薩保佑一家平安。白涵雖然不信佛，但是心中掛念趙嘉南，此時也恨不得菩薩能保佑，也就答應了。
　　 白世光安排管家白荃帶領一隊家丁保護，于是第二天就出發(fā)了。
　　 觀音寺位于縣城郊外，占地很大。大殿上供奉著巨大的觀音菩薩的塑像，香煙繚繞，頌經(jīng)聲聲，顯得非常肅穆。此時，大殿的香客都已經(jīng)被白荃攆走了，只剩下主持方丈在殿中。白涵陪著徐夫人走進來后，徐夫人先為觀音塑像進了香，然后跪倒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默禱告。
　　 白涵也學著母親的模樣，在一旁的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她剛閉上眼，眼前就浮現(xiàn)出趙嘉南的影子來。兩朵淚花，頓時朦朧了雙眼。她心中早已思念成殤，忍不住心中默念，祈盼觀音能夠保佑趙嘉南。
　　 “阿彌陀佛，小姐，我看你如此虔誠，肯定心中有牽掛之人。你求個簽吧?！崩蠎B(tài)龍鐘的方丈不知何時已經(jīng)來到白涵的身旁。
　　 “孩子，觀音寺的簽很靈驗的，你就為趙嘉南求個平安簽吧?！毙旆蛉嗽缫呀?jīng)起身，也對白涵說。
　　 白涵睜開眼睛，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主持，輕輕點了點頭。
　　 方丈取來簽筒，遞給了白涵。
　　 白涵搖晃著簽筒。不一會，一根竹簽就從簽筒中掉在了地上。
　　 白涵撿起來，遞給方丈。
　　 方丈拿過簽看了一下，面露喜色說：“小姐，這是個上上簽，預示你一定會心想事成的?！?br />　　 徐夫人聽后，也接著說：“孩子，方丈大師已經(jīng)說了，這是個上上簽，你就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br />　　 白涵的心安定了很多，輕嘆了一聲說：“謝謝方丈大師。”
　　 徐夫人也謝過了方丈后，對白涵說：“如今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回去吧，別讓你爹等著急了?！?br />　　 白涵點頭，于是和母親辭別方丈，走出觀音寺。白荃帶領家丁護院，一路保護白涵母女往回走。
　　 此時，正值晚秋時節(jié)，但見一路之上，路旁的楓葉紅彤似火。一陣清風吹過，傳來沙沙的聲響。白涵雖然心事減輕了幾分，可是還有些放心不下。
　　 來到白府門前，卻見門口早已站立一隊持槍的士兵，軍容十分整齊。白涵心中疑惑，于是和母親下了馬車，走入府中。正廳之上，只見白世光正和一位年輕英俊的軍官說著話。這名軍官穿著一身標準的軍裝，肩上也有軍銜。那名年輕軍官一見白涵母女進來，立刻站起身來。
　　 白世光也起身向徐夫人介紹說：“夫人，你看誰來了？”
　　 那名年輕軍官立刻向徐夫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后說：“姨媽，我是雁宇呀?！?br />　　 徐夫人聽后，怔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這個軍官，驚問說：“你是馮雁宇？”
　　 白世光笑呵呵地說：“他就是馮雁宇。幾年不見，長大了，也出息了。如今參了軍，年紀輕輕就成為國民政府軍中帶兵的上尉連長了?！?br />　　 徐夫人聽后，眼里露出高興的光芒，連聲稱贊：“太好了，雁宇真的出息了?！?br />　　 白涵一直在旁邊看著，疑惑不解地看著趙嘉南，問道：“爹，娘，他是誰呀？”
　　 白世光說：“涵兒，你真是太健忘了。十年不見，連你的雁宇表哥都忘記了。這是你小姨的養(yǎng)子馮雁宇，也是你的表哥。當時你表哥離開咱們家時，你才八歲。”
　　 白涵想了半天，努力從記憶深處挖掘馮雁宇的影子。
　　 馮雁宇看著白涵，眼里露出一絲激動的光芒，因為在他眼里，十年未見，昔日那個梳著朝天辮、滿院亂跑的小女孩，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了。他于是叫了一聲：“表妹?！?br />　　 白涵輕聲答應了。
　　 白世光看著馮雁宇，心中一時高興，便開始向白涵介紹馮雁宇的身世：“涵兒，你可能不知道。雁宇本來是個孤兒，是我和你娘從路邊撿來的。那年正值清朝晚期辛亥暴動，我和你娘正好在武昌的你小姨家，那天晚上的戰(zhàn)斗非常激烈，到處都是槍炮聲，街上還有不少死人。我們見武昌不太平，就早早離開了。后來北洋軍進攻武昌的革命軍，又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不光雙方的軍人，就連老百姓也都死了很多。那時，武昌周圍全都是死尸，慘不忍睹。雁宇當時還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他的父母住在武昌城外面的一個村子，村里都是普通的百姓，全被北洋軍的炮彈給炸死了。我們經(jīng)過這個村子時，正好看到雁宇在襁褓中啼哭。你娘心中不忍，于是就將他抱了回來。”
　　 “那后來呢？”白涵閃動著大眼睛問。對于馮雁宇的身世，白涵還真一無所知。
　　 “后來，我們把雁宇帶回了云霞鎮(zhèn)，并且撫養(yǎng)他長到十五歲。當時，你剛剛八歲，小時候一直都是雁宇陪你玩的，雁宇喜歡你這個妹妹，你也喜歡雁宇這個哥哥。那一年，你小姨和姨父從武昌來，看到雁宇，就非常喜歡。他們偏巧無嗣，于是就想要雁宇當養(yǎng)子。我和你娘于是就答應了。就這樣，雁宇就被你小姨領走了。雁宇走的時候，你一直哭鼻子呢，拉著雁宇的手，死活都不松開。至于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戰(zhàn)事，世道不太平，我們就和你小姨一家斷了聯(lián)系，至今已經(jīng)有十年的光景了?！卑资拦饫^續(xù)說。
　　 白涵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了，自己小時候確實是和馮雁宇在一起的。后來，自己長大后，對于這段往事就淡忘了。
　　 “雁宇，你以后怎么樣了？又是怎么當上軍官的？”徐夫人問道。
　　 馮雁宇說道：“我自從跟著養(yǎng)父養(yǎng)母返回武昌后，養(yǎng)父母待我非常好，就如同親生兒子一樣。他們送我上私塾，讓我習文學字。他們本想讓我長大后讀大學，走仕途的道路，可是我偏不愿意，因為我看到咱們國家連年內(nèi)戰(zhàn)，又飽受列強欺凌，于是就萌發(fā)了投筆從戎的心愿。我于是不顧養(yǎng)父母的反對，在十九歲那年離開了武昌，先考取了陸軍軍校，后來又參了軍。因為上司的賞識和提拔，我如今已經(jīng)是駐守南京的國民政府軍直屬一營三連的上尉連長了?！?br />　　 “那你養(yǎng)父母一家怎么樣了？”徐夫人擔心掛念妹妹一家，于是問道。
　　 “我的養(yǎng)父母前些年就過世了。那時，我正在軍校學習，沒有趕回去為他二老送終。等我趕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入殮安葬了。我在他們墳前守了四十九天的靈之后，才返回軍?！，F(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內(nèi)疚?！瘪T雁宇說完，眼圈有些濕潤了。
　　 “孩子，不要難過。人死不能復生，你的養(yǎng)父母待你如同親生兒子一樣，看到你如今這么出息，也就含笑九泉了?！卑资拦庹f。
　　 徐夫人也點了點頭。
　　 “好了，不說這么多了。方才我和雁宇聊，他說今天正好是部隊換防駐地，他們營被調(diào)往上海，正好途中路過咱們云霞鎮(zhèn)，他就來順便拜訪一下。我已經(jīng)讓人準備飯菜了，招待雁宇和他帶來的那些士兵。涵兒，你也一塊吃飯吧?！卑资拦庹f。
　　 “好，一塊吃。自從雁宇十五歲離開咱們家，一晃十年過去了，這還是第一次吃飯呢?！毙旆蛉艘哺吲d地說。
　　 “那就謝謝姨父姨媽了?！瘪T雁宇答應了。
　　 在酒桌上，馮雁宇頻頻向白世光敬酒，白世光一時高興，也就喝了很多。馮雁宇年輕氣盛，酒量很大，因此倒沒有醉。白世光不勝酒力，于是讓徐夫人和白涵陪著馮雁宇，自己去休息了。
　　 徐夫人看馮雁宇一表人才，心里也格外歡喜，于是問道：“雁宇，你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不知可否成家？”
　　 馮雁宇說：“不瞞姨媽，我還沒有成家?！?br />　　 徐夫人笑著問：“你是軍官，又長得一表人才，為何沒有成家，是不是太挑剔了？”
　　 馮雁宇聽后，竟然看了一眼白涵，隨后說道：“是我不愿意成家的。我在軍校學習期間，也熟知了很多中國的古代軍事故事，我特別欣賞的就是漢代名將霍去病的一句話‘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我們的國家災難深重，積貧積弱，又飽受外國列強的欺凌。我早就想成為一名像霍去病那樣的優(yōu)秀軍人，建功立業(yè)，抵御外辱，報效國家。功業(yè)未立，我才不愿過早成家?！?br />　　 徐夫人聽后，贊嘆道：“雁宇，你有這樣的雄心壯志，真是一個好孩子?！?br />　　 馮雁宇隨即又把目光望向白涵，突然問道：“表妹，這些年來，你可否有意中人呢？”
　　 一句話說得白涵滿臉羞澀，不由得低下了頭。
　　 徐夫人笑著說：“涵兒已經(jīng)有意中人了，是本鎮(zhèn)趙掌柜的兒子趙嘉南?！?br />　　 馮雁宇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后又問：“那為何不見他呢？”
　　 徐夫人說：“趙嘉南早就在幾個月前就去北平讀大學了，因此不在這里?！?br />　　 馮雁宇聽后，鄒眉說：“如今北平可不太平。我聽說如今日本人在北平一帶大肆駐軍，又連連借軍事演習挑釁我們的軍隊。依我看，日本人很可能要在北平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趙嘉南在北平，可能會有危險?！?br />　　 白涵一聽馮雁宇的話，心情立刻緊張起來。她閃動著大眼睛，面帶焦急地問馮雁宇：“你是說，日本人要打北平，這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嘉南哥可怎么辦呀？”
　　 馮雁宇一見白涵的模樣，心中便知道白涵非常掛念趙嘉南，不忍她傷心，于是說道：“表妹，我也是猜測，不一定是真的，但愿北平?jīng)]事。不過就算日本人真的進攻北平，我們的軍隊也會奮起反抗的，至少也會保護北平的百姓不會做亡國奴。另外，我還聽說，北平的大學早就撤走了，說不定趙嘉南也已經(jīng)離開北平了。”
　　 白涵聽后，一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才稍稍平靜了。
　　 又過了片刻，馮雁宇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對徐夫人說：“姨媽，我要走了?！?br />　　 徐夫人一驚說：“怎么剛來，你就要走？我還打算留你在府上住一晚呢?！?br />　　 馮雁宇說：“不瞞姨媽，我這次去上海，是跟隨大部隊一起行動的，我向營長只請了半天的假。營長同意了，并要求我在天黑之前一定返回部隊，因此我不能耽誤太多時間。部隊有紀律，而我是又軍人，必須服從命令，還請姨媽體諒?！闭f完，便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