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對面樓上的歌聲(小說)
一
我決定不再忍耐,今天只要對面樓上那破鑼似的歌聲響起來,就采取行動。
我在這小區(qū)買了一套二手房,搬到這里才一個星期,就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很糟糕。一是綠化不好,這里的柳樹都是從外面運來的,做過“截肢手術(shù)”,下半截又老又粗,樹皮呈黑褐色,都朽了,上半截則是新抽出的枝條,細細的,嫩嫩的,枝頭上綴滿嫩綠色的細葉,整棵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回光返照”。二是這里的人素質(zhì)不高,平時在小區(qū)里碰面,總是面無表情匆匆而過,很少有人相互打招呼、問好。這些可以不計較,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對面那棟樓里的歌聲。那棟樓里的歌聲真的太恐怖了,倒不是歌曲有問題,歌是一首經(jīng)典老歌《媽媽的吻》,主要是歌聲像是破鑼似的,而且每天要響兩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每次響起來時,音量又開得很大。我住九樓,那歌聲也發(fā)自對面的九樓,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和下午下班回家,都要被那難聽的歌聲折磨。
讓我不明白的是,對面樓和周圍樓房的居民對這歌聲似乎都充耳不聞,無動于衷。我是個教書的,愛清靜,有時要看書,要批改作業(yè),受不了這洋罪,剛搬來第三天,就向物業(yè)打過舉報電話,可沒一點反應(yīng)。既然沒人管,那我就自己管。我暗暗發(fā)誓,今天,如果那歌聲響起,一定去討個說法,就算吵一架,也在所不惜。
下了班回到家,對面樓里的“鑼聲”果然又響起來:“在那遙遠的小山村……”他奶奶的,真的太沒素質(zhì)了!我淘好米,把電壓力鍋通上電,然后出門,直奔對面樓。
我到了對面樓,乘電梯直上九樓。出了電梯,那歌聲驟然大起來,震得我耳朵里“嗡嗡”響,房子好像都在顫抖。我沖到901門口,伸出拳頭,剛想砸門,房里的歌聲忽然戛然而止。我一愣,房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胖女人,手里端著一個碗,碗里有半碗飯。胖女人見了我,向我搖了一下頭,然后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還把外面的門拴拴好。我剛想問話,胖女人卻沖我說:“走吧,你明天再來。”說完,把我推進了電梯。電梯到5樓停了,胖女人出了電梯,臨走時又嘆了一口氣,說:“越來越差了,這樣下去怎么行?”
我迷迷糊糊出了電梯。這是怎么回事?什么越來越差了?那個胖女人端著飯碗在901干啥?她應(yīng)該是這棟樓的業(yè)主,難道也是受不了歌聲的騷擾,剛剛在制止?從胖女人的言語來看,應(yīng)該是效果不大,所以才叫我明天再來。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901房門為什么有個門拴?胖女人怎么會把門從外面拴上?
雖然心里掛著無數(shù)個疑問,但我還是決定先離開,明天再來。
二
對面樓上的“鑼聲”并沒有停下來,第二天,又肆無忌憚地闖進了我的窗戶。
下了班,我飯也顧不上做,氣勢洶洶直奔對面901。
房里的歌聲震耳欲聾,我用拳頭拼命砸門。
門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端著飯碗站在門前。我的目光越過女人,向房里掃去。客廳里的擺設(shè)簡樸,略顯凌亂??繅σ慌_老式彩電正在播放《媽媽的吻》,電視機對面是一長兩短三條布沙發(fā),沙發(fā)上半躺半坐著一個老太婆。老太婆看上去七十歲左右年紀,一頭白發(fā)參差不齊,卻還算干凈。臉上布滿皺紋,像樓下的柳樹皮。眼睛似睜似閉,嘴里在慢慢嚼著東西,嘴角流著長長的涎水。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羽絨服,下面是一條灰色的毛線褲,腳上套著一雙布拖鞋。
我收回目光,正想問話,女人卻先開了口:“你明天來送飯吧?!?br />
怎么又是明天?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送什么飯?”
女人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說:“你不是來送飯的?那你來干啥?”
我沒好氣地說:“我是被你屋里的歌聲吵得不安寧,才找來的?!?br />
女人愣了一下,說:“你是新搬來的吧?”
我點點頭,說:“我就住在對面的九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嘆了口氣,說:“老太婆得了老年癡呆癥,沒辦法,不放這音樂她就不吃飯?!?br />
還有這種事?我狐疑地望了一眼沙發(fā)上的老太婆,她依然半躺半坐著,眼睛也似睜似閉,對屋子里的兩個人渾然不覺,看來病得不輕。我說:“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說:“我是社區(qū)安排來照顧她的。”
這就奇怪了,一個患老年癡呆癥的老太婆要社區(qū)安排人來照顧,難道……我問:“怎么要你來照顧,她的家人呢?”
女人又嘆了一口氣,說:“她沒有親人了?!?br />
“??!”我吃了一驚。
女人接著說:“老太婆原來有一個兒子,可是去年死了?!?br />
原來如此。
女人繼續(xù)說:“老太婆的兒子是一個武警,去年夏天抓毒販子的時候被殺死了。兒子死后,老太婆就變得癡癡呆呆。本來,政府準備把她送到敬老院去,小區(qū)的人不同意,社區(qū)就專門安排我上門照顧她,小區(qū)的人也經(jīng)常來給她送飯。大家怕老太婆從房里走出來,所以在外面又加了個門拴,每次送完飯,都把門從外面拴上?!?br />
我想起昨天碰到的胖女人,心里忽然內(nèi)疚起來,我為自己以前對小區(qū)人的不屑感到內(nèi)疚。
這時沙發(fā)上的老太婆停止了咀嚼,眼睛完全閉上了。女人走過去,用湯匙往她嘴里喂了一口飯,她嘴巴一抿,一湯匙飯全部掉到她身上和沙發(fā)上。女人說:“老太婆這幾天吃得越來越少,精神狀況也越來越差,只怕熬不過清明了?!?br />
女人說完,放下手里的碗,把老太婆身上和沙發(fā)上的飯收拾干凈,關(guān)了音樂,準備把老太婆扶到臥室去。
音樂聲一停,老太婆忽然睜開眼,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指向前方,喉嚨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渾身微微顫抖。
女人苦笑一下:“老太婆得了老年癡呆癥后,整天暈暈乎乎,不曉得吃飯,不曉得屙屎屙尿,也不認得人,卻認得《媽媽的吻》。這《媽媽的吻》真是靈丹妙藥,音樂一響,她就張口吃飯,音樂聲一停,她就沒魂了。這事還是胖嫂發(fā)現(xiàn)的呢!去年中秋開始,大家給老太婆送飯,喊她沒反應(yīng),喂她不張口,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大家急得不得了,這樣下去,老太婆豈不會餓死?那天,胖嫂去送飯,忙了半天也沒喂進去一口飯。胖嫂喂得煩燥,看到電視機和影碟機,想聽聽音樂放松一下。她開了電視機和影碟機,電視機里就開始唱《媽媽的吻》,原來影碟機里早就有光碟。歌聲一起,怪事出現(xiàn)了,老太婆睜開了眼,給她喂飯,她吃了。后來,大家來送飯,就放音樂,因為老太婆耳朵不太靈,所以才把聲音放那么大。一個癡癡呆呆的人,卻認得這歌聲,你說怪不怪?”
這的確是怪!這破鑼似的歌聲為什么對老太婆有那么大的魔力呢?我問:“知道這歌是誰唱的嗎?”
女人說:“后來大家才曉得這是老太婆的兒子唱的,是前年老太婆生日時她兒子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唉,說起來,這老太婆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她年輕時和男人一起在這里做生意,生意做得不錯,只是有一個心病:老是懷不上孩子。她到處尋醫(yī)問藥,一直到四十四歲,終于生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子,不久又買了房,她的日子越過越好,可沒想到兒子八歲時,男人忽然病死了。老太婆一個人辛辛苦苦帶大了兒子,兒子18歲那年參軍做了武警。她兒子人長得不錯,還是個孝兒,本來,今年要退伍,可沒想到去年在抓毒犯時被刺了十幾刀。唉,她唯一的兒子就這樣沒了。哎,美女,過來幫幫忙,把老太婆扶到臥室去。”
我忙走過去,和女人一左一右攙著老太婆往臥室走。老太婆幾乎不會邁步,我的手稍一松動,她的身體就軟軟地往地下倒。
把老太婆扶到床上,安頓好,我掃了一眼房間,墻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多歲穿軍裝的小伙子。小伙子很英俊,微笑著注視房間。我問女人:“這是老太婆的兒子吧?”
“是的?!?br />
三
我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給老太婆送飯,小區(qū)里的人能這樣做,我這個中學老師沒有理由不這樣做。
可是,我這個理想?yún)s沒有實現(xiàn)。
大概是我搬到小區(qū)后的第二個星期天,天上飄著小雨。雖然古人有“沾衣不濕杏花雨”之說,但看著鋪天蓋地的雨絲,我的心情有點莫名其妙的煩悶。
上午,我一頭扎進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忘記了世上的一切。
我是被餓喚醒的,看了一下時間,竟是下午兩點了。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是什么呢?對,“鑼聲”。今天怎沒聽到“鑼聲”響起?我望向窗外,對面樓下聚集了不少人,大門口不斷有人出出進進,還停著一輛120急救車。莫非出什么事了?我顧不得吃飯,直奔對面樓。
我到達901時,房里己擠滿了人,個個臉色凝重。醫(yī)生正在整理器材,一邊搖著頭,說:“老太太不行了,隨時會斷氣,準備后事吧?!?br />
我擠到老太婆床前,她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嘴唇和臉頰發(fā)黑,眼睛睜開一條縫,不眨,眼珠也不轉(zhuǎn)動。如果不是鼻子里插著氧氣管,沒有人會覺得她還活著。我摸了摸她的手腳,她四肢冰冷。我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她身體也冷了,只有心臟處還有微溫。
老太婆命在旦夕。
可令人奇怪的是,到了傍晚,老太婆的眼睛還是半睜著,沒有斷氣。
零點了,老太婆的眼睛依然半睜著,還是沒斷氣。有人說,老太婆可能是等人給她送終。
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給老太婆放《媽媽的吻》。
“……吻干她那思兒的淚花,安撫她那孤獨的心……”隨著破鑼似的歌聲響起,老太婆的喉節(jié)蠕動了幾下,接著,眼角滲出了兩滴淚水,不久,無聲無息地閉上了雙眼。
守在屋子里的人都沒有說話,空氣好像凝固了,有人打開了窗戶,《媽媽的吻》飄出窗戶,飄向深邃的夜空。
初學熱愛【淡雅曉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