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寫父親，可我都不知道怎樣落筆才好。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因為他是父親，給予了我最寶貴的生命，不說恨吧，但他確實不是一個好父親，在我和姐姐的記憶里從來就沒有好的形象，只有道不盡的心酸和痛楚，不忍觸及。
　　 父親老了。78歲高齡，如今不僅年邁體衰，身軀也變得佝僂起來，頭發(fā)染上了歲月的風霜，牙齒完全脫落，走路行動不便，跌跌撞撞。右手臂又有經(jīng)年的老傷，吃飯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洗臉時毛巾也扭不干凈?？墒?，他仍然沒能改變年輕時喜怒無常的性格和暴戾的脾氣，非常能折騰，整日里碎碎念念，管東管西。大事小情都要和姐姐姐夫爭強好勝，不愿意退出“歷史的舞臺”，把親人當仇人，攪得姐姐家一年365日，日日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吵翻了天。一個家從上到下無處不充滿了怨氣和戾氣，福運早就遁形了。
　　 和這樣的父親生活在一起，姐姐一輩子苦不堪言。每每姐姐向我泣訴，除了安慰和分擔，對這個父親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能怎么辦呢？他畢竟還是父親，只怨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而與父親成為父女，前世虧欠他，今生是來償還的。
　　 父親原本育有三個女兒，我和姐姐之間相差十幾歲，她是我的大姐。在我們中間的二姐，很多年前因意外亡故了，所以我和這唯一的姐姐相互之間甚是疼惜。而我們的母親，也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病故離開了我們。其實父親也是一個可憐的人，沒有什么本事，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與人交往老實巴交的，只知道與土地和莊稼打交道，一輩子貧窮。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可恨的、脾氣暴戾、喜怒無常、嗜酒又家暴的父親，我們家的女人（我的母親和我們姐妹三個）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拳打腳踢和痛苦折磨。用不太好聽的話說，他也只會將所有的戾氣和暴力施加在家里幾個弱小的女人身上。母親的早逝和二姐的悲劇命運都和他有著直接的關系。而大姐的命運至今都苦不堪言，要不然，現(xiàn)如今像姐姐那樣五十多歲的女人，誰不是在家里過著含飴弄孫的幸福生活呢？為了生計也為了能躲避父親，姐姐卻寧愿離開一家老小，獨自來城里起早貪黑地在街頭販賣蔬菜，過著與城管躲貓貓的顛沛生活。
　　 唯有我，是家里最幸運的一個。
　　 小時候的我記事很早，可我卻沒能記住母親生前的模樣，只記下了母親被父親家暴時的一幕幕慘烈、恐怖的場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一輩子也無法抹去的傷痛和陰影。成年后每當懷念起我可憐的母親，都忍不住慟哭流涕。母親體弱多病，又無錢醫(yī)治且生活艱辛，時時受父親的虐待和家暴，和二姐帶著血淚和痛苦早早地走了。這對她們來說，也許更是一種解脫。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比兩個姐姐要幸運得多，因為太小的緣故，父親的打罵很少落在我的身上?？梢餐瑯記]有好日子過，家里總是一片愁云慘霧，我和姐姐們從來不會大聲歡笑，整日里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爆了父親。等到我長大一些上學后，挨打的機會就更少了。進入初中時我干脆長期住校，離校后更是選擇了遠離家鄉(xiāng)。姐姐常常流著淚哀嘆地對我說，最羨慕你呀，只有你一個早早地逃離了家。而她，卻一輩子被這殘酷的命運捆綁著，永遠都掙脫不掉。
　　 曾聽大舅無比惋惜地說過，其實姐姐曾經(jīng)也有過一次遠離家和父親的機會，但卻因為父親的私心和幼小的妹妹們的拖累，沒能走成。
　　 那是母親剛?cè)ナ赖哪悄?，姐姐正值豆蔻年華，虛16歲，在安慶市工作定居的三舅和三舅媽育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就特別疼惜我們家的女孩兒，當時就想先把姐姐帶去安慶照顧安排工作，將來找機會好在安慶成家?？筛赣H堅決不同意，因為當時我與二姐都比較小，家里沒有人能料理家事和照顧我們。再有，在農(nóng)村有個風俗，沒有兒子的家庭為了防老都會招個女婿上門，父親是要替姐姐招個夫婿回來。姐姐的命運就是這樣被父親給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姐姐的婚姻談不幸或不幸，但姐姐一輩子都過得很勞累、辛苦，和父親也吵鬧了一輩子，從來沒有一天舒心過，容顏比同齡人老了很多。盡管他們在一起一輩子爭吵，直到侄子都上大學時，姐姐都四十歲了，和父親在地里勞作，還被父親揮起扁擔打罵，路人無不紛紛指責。但姐姐卻從來都沒有想過不再過問父親，也沒有分家，同樣將他的日常生活照顧得妥妥帖帖。父親一輩子都不會做飯洗衣，連自己的一雙襪子都要姐姐遞在他手上。如今他老了，生活都很難自理，卻并沒有任何改變，甚至變本加厲，一日不吵，那日子就好像不正常了一樣。
　　 往事已如煙塵散去不忍再提。前不久，姐姐因生計再次離家去城里賣菜，姐夫也去了圩區(qū)養(yǎng)水產(chǎn)，留父親一個人在老家。我不放心父親，也更想為姐姐分擔，便和愛人商量，將父親接來了蕪湖我們家，悉心地照料他。在我們家，生活水平自然比在老家好了許多，父親看到我們和睦幸福的一家很高興，突然變得很“乖”，不吵不鬧，溫良謙恭。又似乎感慨良多，十分難過地說：“如果你姐姐也能過上這么好的生活就好了！”我一陣心酸，隨即淚水盈眶，勸父親說:“家和萬事興，只要您老以后不再管事和爭吵，一心養(yǎng)老，姐姐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备赣H連連點頭，表示以后再也不跟姐姐一家爭吵了。
　　 今生我們的父女情緣就如同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墒牵赣H啊，但愿您真的能改變！我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您給了我們生命和撫養(yǎng)我們的不易，也不會對您的衰老不聞不問。留住您人生晚景里最后的福氣吧，我們會孝敬您的，畢竟，您永遠都是我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