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韻】瘋娘(小說)
已進(jìn)入深秋,綿綿的細(xì)雨滴滴瀝瀝下個不停,一條小路盤山而上,落滿了枯葉,一直延伸到大山深處。山坳里坐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莊,大概只有十幾戶人家,村子里很安靜,只有那稀疏雨聲,悄悄地滑落。雖未到嚴(yán)冬,寒氣依然浸人骨髓?;颐擅傻撵F氣,籠罩著村莊,無形中頻添了幾分困倦。此刻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窗,村民們大都躺在暖暖的火炕上,貓著睡懶覺。
村中的小路上忽然冒出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她年紀(jì)不大,大約二十八九的樣子,薄薄的藍(lán)色衣衫,洗得已經(jīng)泛白了,一頭短發(fā)如同干枯的蒿草,蓬亂的立在頭上,臉色慘白,不帶一絲血色,光腳拖拉著一雙破舊的涼鞋。她兩眼無神,癡呆地盯著遠(yuǎn)方,邋遢的外表,遮不住秀氣的容顏,她步履蹣跚,匆匆地向山外走去。
“媽,我們回家吧?!悲偱说纳砗缶o緊地跟隨著一位小姑娘,大約七、八歲的樣子,光著腳丫,竟然沒穿褲子,一件大襖直拖到女孩的腿彎,雨不大,卻將她全身淋透,在雨中瑟瑟發(fā)抖。她帶著哭腔,央求著她的母親,伸出一雙小手去拉母親的胳膊,卻被母親狠狠地甩脫了。瘦弱的女孩子,如同一片枯葉,倒退幾步,終究沒站住,跌坐在冰涼的雨地上。淚水摻著雨水一并落下來,眼神是那樣的無助。母親回頭瞅了瞅女孩子,渾濁的眼神滑過一絲疼惜,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低泣的女孩兒,忽然有些束手無策了。小女孩臉上即刻綻開了笑容,淚珠兒依然掛在臉上,她顧不得整理粘上泥水的衣服,起身挽著女人的手,柔聲哄著女人:“媽媽乖,我們回家了?!?br />
母親不再堅持,順從地跟隨著小姑娘,來到村東頭一處破舊的院落,這里便是女孩子的家。推開了千瘡百孔的木頭門,小女孩兒拉著女人的手進(jìn)了院,釘滿塑料的窗戶里傳出雷鳴般的鼾聲。小女孩掛著淚珠臉上始終帶著笑,牽著母親手走進(jìn)了屋。
屋子太簡陋了,只有一張斷了腿的桌子,歪歪斜斜地靠東墻立著,幾副碗筷整齊地擺放在桌子上,不染一絲塵。瓷碗上布滿了裂痕,不用多想便可知曉,一定是瘋女人鬧脾氣摔壞的。桌子旁邊就地鋪著幾個壓扁了的紙箱子,一摞摞衣服工整地碼放在紙箱上。屋子里雖然簡陋,卻很整潔。
女孩兒將母親安置在塌了一半的土炕上,顧不得收拾自己,忙著為女人換了一套干爽的衣服,接著又拿來一條干手巾,幫著母親擦拭滴著水的頭發(fā)。女孩子專注地照顧著母親,稚嫩的眼神掩不住幸福流出,那份沉穩(wěn)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她的年紀(jì),看著讓人心疼。
“阿嚏,阿嚏”女孩子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母親的眼角隱現(xiàn)笑意,小女孩兒也樂了,這才想到自己,忙著換下濕衣服,擦拭著滴著水的頭發(fā)。忙乎完這一切,女孩兒顯然是累壞了,她臉蛋兒泛起了紅暈,喘著氣倚在母親的懷里,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安寧。
“都死了算了,省的爺還要受累養(yǎng)活你們?!笨晃埠ㄋ哪腥送蝗幻俺隽伺R聲,翻身接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瘋女人眼里流落出極度的恐慌,將瘦弱的身子,縮進(jìn)了火炕的角落,渾身戰(zhàn)栗。女孩兒如同大人,一雙小手努力地?fù)Ьo母親,輕輕地拍著母親的后背,安撫著她的情緒。這個女孩名叫翠翠,今年只有七歲,模樣如同女母親一樣秀氣。
瘋女人名叫小嫚,八十年代初,曾是十里八村的美人兒。小嫚不僅人長得好看,學(xué)習(xí)也好,是附近村子里唯一考進(jìn)縣中學(xué)的優(yōu)才生。
劉家凹地處深山,是一處極為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人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山坡上的梯田及山里的土特產(chǎn),還有自己家養(yǎng)活的牲畜,收入微薄。小嫚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一年的收入都不夠小嫚的學(xué)費(fèi)。小嫚有個姐姐,學(xué)習(xí)不及小嫚好。她不忍心再給父母增加負(fù)擔(dān),便早早的輟學(xué),去山外打工,掙來的工資全部交回家里,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供著小嫚,全家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嫚身上,指望著小嫚能考上大學(xué),光宗耀祖。小嫚懂得親人的甘苦,也很爭氣,在班級一直名列前茅。十年寒窗,終于迎來了高考,小嫚滿懷信心踏進(jìn)考場,順利完成了所有的科目。姐姐迎在校門口,看著笑容滿面的妹妹,自信地走出考場,心中如同吃了蜜一樣甜。
然而小嫚卻沒能踏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她以十分之差落榜了。小嫚頓時傻住了,考完后她去學(xué)校對過答案的,班主任楊老師還向她道喜,說她保證能進(jìn)個理想的好學(xué)校。小嫚滿心疑惑,找到了班主任老師,想看看自己的高考卷,楊老師深深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孩子,你的命不好呀!斗不過他們的。”
小嫚瞬間蒙了,她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高考時被別人冒名頂替的例子,萬沒想到如今卻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仿佛靈魂出竅,癱坐在教室門口昏死過去。楊老師忙把她送進(jìn)了醫(yī)院,醒來后就變的癡癡呆呆了,不會哭也不會笑,只是一心向大山外面跑,母親只有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善良的父母對著女兒整天以淚洗面,姐姐辭了工,一直為妹妹申冤,她辛苦奔波一年后終于遇上個清官,幫著小嫚打贏了官司。校方將縣中學(xué)校長的女兒開除了,重新錄取了小嫚。然而一切都于事無補(bǔ)了,小嫚徹底得瘋掉了。
親人們東借西湊將小嫚送進(jìn)了醫(yī)院,病情反反復(fù)復(fù)老不見好。家里實在拿不出錢給她治病了,只好把她接回家,服些藥調(diào)養(yǎng)著。就這樣村里少了名女秀才,多了名女瘋子。父母經(jīng)不住打擊相繼離世了,姐姐放不下小嫚,將她接在自己的身旁一起生活。時間久了姐夫可容不下這個瘋瘋癲癲的小姨子,姐姐無奈,只好含著淚給她尋了一戶人家,將她嫁給了本村的老光棍許大憨,轉(zhuǎn)年便生下了翠翠。
生了翠翠后,小嫚的病越發(fā)加重了,她滿山瘋跑,常常找不到家門。許大憨整天在外頭忙碌,很晚才能回到家。懂事的翠翠便接過了照顧母親的責(zé)任,守候著母親。母親很愛看書和報紙,也只有看書和讀報紙的時候,母親才最老實。到了星期天,翠翠安置好母親,獨(dú)自跑到附近的集市,撿回許許多多的報紙和書,給母親看。雖然很辛苦,只要看到母親的笑臉,翠翠便很開心。
父親的脾氣很暴躁,翠翠也很體諒父親。許大憨沒有手藝,全憑下苦力掙錢,因為有瘋癲的妻子,幼小的孩子,又不能離家太遠(yuǎn),生活的重負(fù)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唯有借酒消愁,有時也會無端發(fā)脾氣謾罵妻子和孩子,但卻從來沒有出手傷過他們。
翠翠過早地體驗了生活的艱辛,從來不會抱怨,她總是很乖巧,微笑著面對生活??粗跣〉呐畠?,小嫚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絲柔情,盡管很短暫,卻逃不出翠翠的眼睛。翠翠覺得很溫暖,她會忍不住依偎在母親的懷里,任由母親粗劣的手摸著她的頭頂。
同齡的小伙伴都取笑翠翠,說她有個瘋娘。翠翠很清楚,她母親和其他孩子的母親一樣,雖然很多時候神志不清晰,但疼愛她的心和全天下的母親一樣。
翠翠永遠(yuǎn)記得,那是一個寒冬的午后,小村的山道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雪,母親發(fā)病執(zhí)意要向山外跑。幼小的翠翠拼命抱住母親的手臂,想要阻止她,煩躁的母親一甩胳膊將翠翠甩出老遠(yuǎn),額頭磕在堅實的地面,鮮紅的血順著鬢角流了下來。母親遲疑了一下,忽然扯下一只袖子將翠翠的頭緊緊纏住,然后抱起她跌跌闖闖地跑回了家。翠翠忘記了疼痛,眼睛死死地盯著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中充滿了焦急。母親的一只腳磨出了血泡,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在匆忙中跑丟了一只鞋。那天夜里,父親的目光也出奇的溫柔,他不顧勞累,親自下廚為母親和翠翠做了一頓熱鍋面,還燒了一鍋溫水,為母親燙腳。
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對著母親說:“人家都取笑你瘋呆,他們哪里懂得你的心呀!你只是太聰明了,老天怕你會吃虧,所以暫時封住你的心智了。”小嫚呆呆地望著丈夫,對他的話似懂非懂。翠翠清楚地捕捉到,母親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溫柔。
接下來的幾天,小嫚乖乖地守著翠翠,再也沒有跑出去過,她拙手笨腳地侍候著女兒,有一次翠翠睡著了,小嫚竟然學(xué)著翠翠給丈夫做飯。結(jié)果掉下火星燃著了灶坑里的柴火,差點(diǎn)燒了房子。幸好大憨及時趕回來,才免了一場災(zāi)難。小嫚怯生生站在角落里,搓著雙手,等待著責(zé)罵。
大憨只是沖著女人笑笑,卻沒有對她發(fā)脾氣。翠翠抱著小嫚,開心地笑了,小嫚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笑了。因為有父母的陪伴,翠翠覺得自己很幸福。窗外,冷冽的風(fēng)也變得溫順起來了,溫馨如同清溪在空氣中肆意地流淌。
苦難的日子,只要樂觀的面對,照樣活得很精彩。翠翠從來沒有嫌棄過母親,反而很感激自己的母親。
正因為有病的母親,才讓她體驗了與別人不一樣的人生,以后的路也許更加坎坷,更加曲折。但只要有父母陪伴著,她堅信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
正像父親說的那樣,母親是一顆明珠,雖然暫時被塵埃封住了光芒,翠翠相信總有一天,母親會沖破塵埃,發(f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她與父親將一起陪著母親靜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