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堂 舅(散文)
自從出門打工以后,好幾年沒有見到堂舅了,那天見到他時,正在大門口的墻根下曬太陽,用一個臟兮兮的手帕不時擦一下鼻涕和眼淚。我給他打招呼他好像沒聽見似的,好半天才木木的看了我一眼:“是三娃呀,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差點認不出你了?!闭f著顫巍巍的站起來要我去家里吃茶。
正是秋收季節(jié),表哥兩口子下地勞動去了,兩個孩子都在縣城念高中,幾個禮拜才回來一次。除了一只大紅公雞帶著幾只母雞在草垛上啄食的時候發(fā)出幾聲“咯咯咯”的叫聲外,院子里靜的幾乎掉下一枚針也能聽到響聲。堂舅推開被煙火熏黑的門扇,走進先人們遺留下來的這座將近百年的古宅,那座八仙桌仍然紋絲不動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不過八仙桌上多出了一臺21英寸的彩色電視機。電視機上方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小鏡框,是舅母的遺像。別人家的火爐子都更新了幾代,堂舅照樣用的是火盆,我問他為啥不買個火爐子,他說用不慣,并且說火爐子上熬得茶不香,理由簡直有點可笑。
堂舅是個嚴肅的人,尤其是在我們這些晚輩跟前的言行更加莊重。可是堂舅好戲,一旦說起與戲有關的話題就眉飛色舞起來。他買電視也為的是看陜西臺上面的秦腔節(jié)目,如果收不到秦腔他一般就不打開電視機。不過最近堂舅除了看秦腔之外,也喜歡看《百家講壇》,說于丹真的講的好,孔子真的偉大,活人就要有個尊卑貴賤。你看現(xiàn)在是什么世道了,兒子不尊重老子,媳婦倒要婆婆伺候,一不高興不是打婆婆便是罵公公。他更瞧不起城里的男人做飯洗衣服,說女人就是伺候人的,現(xiàn)在的女人卻要男人伺候,城里的男人還算是男人嗎?
解放前堂舅家雖然不是全村最富裕的家庭,但大外公讀過幾年私塾,卻是全村的頭面人物。不論村里的公事私事非大外公出面不可,大到修祠堂建廟宇修戲臺唱戲等,小到婚喪嫁娶,鄰里矛盾,甚至兩口子吵架也要找大外公解決。尤其是一年一度的六月廟會是要唱三天大戲的,這時候大外公既是頭人,分派各村收取唱戲的一切費用,同時也是當?shù)貞驁F的團長。那時候堂舅還小,只有七八歲光景,也成了戲團的小演員之一。他經(jīng)常扮演《鍘美案》里的冬哥和《轅門斬子》里面的少年楊宗保等,雖然出場不多,但那一招一式顯示出就是塊學戲的好料。尤其他稚嫩的嗓音洪亮而優(yōu)美,幾場戲下來成了方圓二十里路之內(nèi)的“明星”。直到解放時,堂舅已經(jīng)學了好多戲,那一年他十五歲。解放后大外公雖然不是地主,但參與過屠殺農(nóng)民暴動的領導人,成了反革命分子而畏罪自殺了,堂舅也因為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沒有機會登臺演戲。再后來秦腔被新戲取代,堂舅更沒用了用武之地,只好夾起尾巴做人,老老實實的做一個農(nóng)民。但是,堂舅對秦腔的興趣絲毫沒有減少,除了文革中那幾年,他還是和曾經(jīng)一起演戲的幾個朋友偷偷摸摸的私下討論戲,或者唱上那么一兩段亂彈過過癮。
八十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山村,秦腔又容許演唱了,那時候的堂舅是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候,在方圓十幾里內(nèi)的村莊里,他們村是第一個組建了社火班子的,帶頭的當然非堂舅莫屬。第一由于他戲唱得好,再者人們都認為原來大外公主是頭人兼團長,現(xiàn)在堂舅主持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感嘆說,“政策多好??!又叫我們翻身了?!蹦菐啄瓯砀绫斫愣紕倓偝赡?,勞動力旺盛,日子一年比一年開始紅火,堂舅逢人便說這是先人積了陰德的結果。堂舅還愛說“我爺爺手上”或者“我們祖上那時候”,說這話的時候便在炫耀自己比別人高貴,是知書達理的大戶人家出身。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曾經(jīng)是我們這一帶的唯一的一個秀才。后來我查過縣志,原來外曾祖父的秀才不是考取的,而是捐來的。十年間全縣共捐了三十二位秀才及舉人。
堂舅家村里的社火不但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紅火的,就是戲臺也最氣派,高大雄壯,尤其是托人從省城定制的那塊匾額足有八尺長四尺寬,匾額上的“千秋萬代”四個大字是本縣一位在省城做過大官的退休老人寫的。據(jù)說這個老人的墨寶已經(jīng)出國了。為修戲臺堂舅可是出了不少力,為了籌集修戲臺的錢款也動了不少心思。那些年村委會還有些曾經(jīng)農(nóng)業(yè)社時代遺留下來的財產(chǎn)。堂舅便動員村委會的領導拿出了一部分資金,他又找了幾個社火會的成員以地藏王菩薩的名義到周邊各村莊化緣,又以社火會的名義向本村在外地工作的人寫信募捐,再向本村村民每家攤派錢款。就這樣,一座氣派不凡的戲臺終于矗立在村西頭的高地上。戲臺竣工的那天殺了兩頭綿羊,擺了豐盛的酒席,請來了鄉(xiāng)村部分領導和本地的頭面人物出席,同時也唱了三天大戲。那幾年堂舅在村里也算個人物,不論誰家的紅白喜事都要請?zhí)镁巳ブ鞒?,那家小伙子找對象都要請?zhí)镁俗雒健km然農(nóng)村人不時興付工價,但事情辦成了送幾斤茶葉、幾瓶酒、幾包煙的酬勞還是有的,并且能夠得到人們應有的尊敬。堂舅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最讓堂舅開心的,也是最自豪的是他的社火班子。也就是戲團每到春夏兩季會被外村的人請去唱戲,春夏兩季有好多村莊都有廟會需要演戲。去別的村莊出演不和自己村里演戲一樣,所有演職人員會受到熱情的款待,還能夠拿到一份微薄的報酬,當然堂舅和幾個頭人例外。
人一輩子過好日子的時間并不是很多,堂舅也不例外。兩個表姐出嫁后不幾年,表哥也象五月里的麥子突然一下子竄高了許多,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了。由于堂舅的人緣好,表哥也長得帥氣,很容易就說成了一門親。但女方要的彩禮比兩個表姐的禮金加起來還要多,這時候姑娘們的禮金正在翻倍的漲。這下子可叫堂舅發(fā)愁了,罵親家沒有良心,可他忘了當年出嫁表姐的時候,他要的彩禮錢也是附近最多的。罵歸罵但不能因為彩禮高就不娶媳婦。于是堂舅便冒險和隴西人搭伙偷偷販賣木料。頭一次算是賺了一點,當堂舅拿到一疊十元的鈔票時高興的合不攏嘴,“嗨!咱們莊稼漢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干活,一年下來也就是我跑一趟隴西的收入。還是做生意劃算??!”他一臉的自信,“跟過春節(jié)就給娃把媳婦娶進門?!碑?shù)诙伟涯绢^拉到半途中時,被林場檢查站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把車攔了下來。隴西人見情況不妙棄車而逃,堂舅被林警捉住送進了派出所。雖然是私自販運,但因為木頭是舊的,而且同伙又逃跑了,堂舅被拘留了三個月就釋放了。木頭沒收了,又花了幾百塊錢贖回了車。這年的正月里當堂舅演唱《哭祖廟》時,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把好多觀眾也感動的熱淚盈眶。
那天我說要去看望堂舅,弟弟提醒我不要在堂舅面前提起關于演戲方面的話題,我問為什么,弟弟詭譎的笑了一下,“堂舅會罵人的!”
“怎么會罵人呢?”我還是不解。
“難道你不知道嗎,現(xiàn)在還有誰喜歡看老戲?尤其是堂舅們唱的戲請都沒有人去看?!?br />
到九十年代經(jīng)濟大潮到來之后人們都變得越來越現(xiàn)實,那些曾經(jīng)的演員農(nóng)閑時間就外出打工掙錢去了,一場完整的戲是根本沒法湊齊演員的。自從電視機普及后,想看戲的話就在家里看,不是放碟片就是收看電視臺的秦腔節(jié)目。人們的欣賞水平也逐年提高,堂舅們演的戲根本看不上眼,再說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喜歡老掉牙的秦腔。不過堂舅終于沒有死心,他相信以后有朝一日,秦腔會又會象國學一樣熱起來的。還是幾年前的正月十五那天,我在他們村口等車,見堂舅吆喝著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穿著戲裝,敲打著鑼鼓到村子里溜達了一圈,然后登上戲臺給地藏王菩薩去唱還愿戲了。他們的后面跟著三五個拖鼻涕的小孩和一個討飯的傻女人,傻女人邊走便給他們丟石子和土塊。
我和堂舅坐了片刻,沒敢再提戲,只說了些家長里短的事,突然他問我做白內(nèi)障手術是不是免費的,我說是的,但需要去縣醫(yī)院做。他說還是共產(chǎn)黨好啊!接著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我已經(jīng)七十五了。
一輩子愛戲的堂舅被歲月催老了,他淡然了,這份淡然有放棄,有默許,更多的是對生活、對生命、對一切的順其自然,這就是我今天看到的堂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