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夾皮溝的幸福生活(散文)
看過《智取威虎山》的人都知道戲里有個“夾皮溝”,我們廠的八街坊宿舍區(qū)也有個“夾皮溝”。此夾皮溝位于八街坊后面的兩座正規(guī)宿舍樓之間。兩座高高的宿舍樓仿佛兩座山,夾在其中的壩子上蓋了一排低矮的臨時棚戶宿舍,便被職工們戲稱為“夾皮溝”。
夾皮溝建于1972年。當時,廠里的大量的青年工人已到結婚年齡,很多年輕人已經結婚。可是宿舍區(qū)的房子早就人滿為患,連宿舍陽臺也利用起來改造成了宿舍分配給年輕人,根本沒有空房,廠里經常發(fā)生搶占房子的事情。為了解決這部分人的住房問題,工廠決定修建一批臨時性的住房安置這批人。但由于沒有什么空地,左選右選只在兩棟宿舍樓之間發(fā)現了一塊較大的空地,以前曾經放映過露天電影的空壩子,廠里就決定在這里用油毛氈、席子和刨花板搭建兩排臨時宿舍,以解決已婚青年職工的住房問題。才用了兩個多月時間,臨時宿舍便搭建完成,看上去非常簡陋,就是現在所說的棚戶房,當然里面也都配置了大床,一張桌子、兩把凳子,每家的門口還修建了灶臺和水管,對于那些已經結婚尚未有住房的年輕人來說,這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果然,幾十套棚戶房剛一修完,還沒有開始分配,就在一夜之間被哄搶一空。我也跟著搶了一間。
房子被搶占后,廠革命委員會和房產組就貼出通告,勒令搶房者三日之內必須全部搬出,否則后果自負。到底什么后果?誰也不知。三天很快過去了,搶占房子依然如故,沒有一家搬出,廠里又出個通告,要求一個月內搬出,結果還是沒有一個人搬出。一個月之后,廠革委也不再發(fā)布公告了,大家就心中有數,知道廠里也沒有什么新招了,就漸漸安下心來。
夾皮溝的生活拿現在來看,那是很艱苦的,雖說那房子還不容易分到,但那房子除了能遮風擋雨外,可以說再無優(yōu)點了: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到處鉆風冷得要命,最要命的是房子隔板就只有一層刨花板或者席子,一點也不隔音,一家有個什么響動,隔壁一連幾家都聽得清清楚楚,就像都睡在一個大通鋪上,誰翻個身別人都清清楚楚,就像一家人一樣,毫無隱私可言。這一點,從人們搬進去住的第一個夜晚就深有體會。
就在搶占之后的那個晚上,大家都累了半天,正準備上床休息,忽然就聽到右邊鄰居一個男聲壓低聲音說,我給你搶到的房子怎么樣,今天晚上該讓我過過癮了吧!他老婆低聲罵道,占的啥子爛房子,你還有功嗖,離老子遠點,今天累得很!男子就說,你還嫌爛房子,就這樣再動手晚點都搶不到了!說罷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響動,接著就聽到咯咯的笑罵聲,床也隨之吱扭吱扭響了起來。接著就聽到女的小聲罵道,輕點輕點,當真話要讓左鄰右舍都曉得嗖?聲音便隨之小了一點,但過了一會兒,床嘎吱嘎吱又響了起來……我正屏息靜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不知從哪個房間響起一串笑聲,隔壁一下子沒有動靜了。接下來,整個夾皮溝都變得鴉雀無聲了。
第二天,所有住戶都曉得這件事了,雖然大家都沒有把事情說穿,也沒有誰點哪家的名,但只要有人說句“輕點輕點”就都會哈哈一笑。從此以后,晚上睡覺時,哪家有點響動,就會有人調侃一句:“輕點輕點”,四鄰隨之便會爆發(fā)一陣笑聲。之后,小夫妻之間想親熱一下、開個玩笑,都會小心翼翼,像做地下工作一樣。不過,時間一久,也就見怪不怪,大家對響聲也就習以為常了,你笑你的,他親熱他的,互不影響。還有兩家豪放派,只要聽到笑聲,反而故意把動靜搞得更大,甚至還叫出聲來,惹得左右鄰居也不安份起來。不一會,整個夾皮溝就都搖晃起來,什么疲勞都隨之煙消云散了……
房間一點都不隔音,一個人說話大家都聽得到,所以這里常常是“龍門陣大家擺”,只要有人起個頭,就會有人應和,你一句我一句,陪著你把擺龍門陣擺下去。有時候起頭的人都不開腔了,還有人會斷斷續(xù)續(xù)地擺下去。擺著擺著,有人興奮起來,開口唱起歌,也是一人唱來眾人和。有個晚上,不知是誰唱起了劉三姐,一下子就帶動了整個夾皮溝,你一句我一句,就像開聯歡晚會,直唱到沒有詞了,這才罷休。
夾皮溝的生活就是這樣,晚上你想早點睡也睡不著,因為大家都還處在興奮中,別人不讓你睡,只好睡晚點。而早上卻也由不得你睡懶覺。每天早晨六點半鐘,廠廣播站《東方紅》音樂聲一響起,夾皮溝就立即熱鬧起來,這時你就是想賴在床上都不行了。于是,有人就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抱怨說,白天上班,夜里加班,真累死人了!接著就有人調侃道,白天上班睡覺,夜里龍騰虎躍,能不累嗎!另一個聲音也來湊熱鬧說道,昨夜里你的床嘎吱嘎吱響了一夜,整個夾皮溝都被你吵醒了,還好意思說別人!大家又是一陣大笑。女同志就會跟著罵道,一起來就說這些不正經的,煩不煩!夾皮溝就這樣在笑鬧聲中醒來,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夾皮溝的墻都是席子圍成的,很多地方都是稀牙漏縫,一不小心就能穿個洞。有一天早上廠廣播站音樂響起,小張從夢中坐起,迷迷糊糊中發(fā)覺枕頭邊有只腳在動,還以為是老婆在跟自己鬧著玩呢,就用手摳了摳腳心,忽然隔壁傳來了叫聲“好癢,哪個摳我的腳!”小張揉了揉眼睛一看,原來席子墻被隔壁的人蹬穿了個洞,腳就伸過來了。兩邊的人知道后,都笑了起來,這才趕緊找塊紙板將漏洞檔住。
夾皮溝的耗子特別活躍,因為漏洞多,耗子跑起來暢通無阻,所以也特別難打。如果沒有各家互相配合、聯合行動,真還沒有辦法。有一次,小李家發(fā)現一只耗子,他剛一動手,耗子就鉆到隔壁,隔壁發(fā)現后,還沒有來得及打,它又鉆到下一個房間去了,它來回鉆來鉆去,如入無人之地,暢通無阻、四通八達,鬧得一排房子像過年一樣熱鬧,結果還是沒有打到它,讓它跑掉了。耗子也摸清了這里的規(guī)律,所以經常在里面竄來竄去,偷吃東西。直到大家都被它鬧得忍無可忍了,才共同商量好,進行一次聯合行動,家家都在同一時間行動,從第一間房開始,敲擊臉盆,喊聲不斷,只見耗子竄來竄去,每個房間都殺聲震天,最后耗子竄不動了才被打死。那一次行動共消滅耗子四五只,有幾只還是跑掉了。
下班后,夾皮溝又熱鬧起來,每家門口都是炊煙繚繞,這時候是女人們顯本事的時候,能干的女人們就在一張獨凳子上放一塊菜板,開始了切菜比賽,雖然大家都不說,但是女人們心里都明白,這可是亮手藝的時候,絕不能給自己的男人丟臉。不一會兒,夾皮溝的門前,便都擺出了飯菜,像是比賽一樣,就看誰家的女人做的好。那時候肉和油都是定量的,誰能在那點定量里面搞出花樣來,還真考手藝。女人們能干,男人們心里當然也很得意,于是就有人大聲說,張師,來嘗嘗我的菜,你看我老婆弄了那么多菜,咋個吃得完嘛!對方便回答,還是你過來,咱們喝二兩嘛,老婆特意給我炒了兩個下酒菜!雖然這大多只是說說,但也是有來有往,每天吃飯時就是夾皮溝最熱鬧的時候,大家端著碗邊吃邊串門,來回走動著,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說說笑笑。吃過晚飯,女人們將剩菜剩飯撤去,男人們仍坐在外面,泡上一杯三花,互相遞上一只煙,便擺起了龍門陣
有一天晚上大家鬧騰夠了,都陸續(xù)進入了夢鄉(xiāng)。夜深人靜,伴隨著夾皮溝陣陣鼾聲,忽然,隱隱約約間響起了優(yōu)雅的音樂聲,就像是在夢里一樣,仔細聽才聽出來那是女高音歌唱家劉淑芳演唱的《鴿子》。劉淑芳是當時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當時她的唱片已經被禁止了,這首膾炙人口的《鴿子》多年都沒有聽到了,不知誰那么大膽子敢放她的唱片。此時的夾皮溝顯得格外寧靜,似乎都被這歌聲征服了,連鼾聲都小了很多。這首歌放完以后,接著又放了一首《紅莓花兒開》,雖然聲音很小,卻非常清晰,整個夾皮溝似乎都如癡入醉,完全沉浸在音樂聲里。不一會兒,歌就放完了,只聽到一個女聲說,“別放了,萬一被別人聽到了要遭的!”男聲就回道,“再聽一首就睡覺,我放小聲點就是?!辈灰粫海晚懫鹆恕赌箍平纪獾耐砩稀?,聲音果然又小了一些,放了一會后,可能是唱片太舊了,雜音很大,聽不清楚。就聽到女聲說,算了算了,唱片太老了,聽不清楚,關了睡覺。接著就聽到啪的一聲,音樂便沒有了。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就再也沒有了聲音。
這一夜,是夾皮溝最安靜的一晚……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隨著工廠經濟的好轉,宿舍樓一棟接著一棟蓋起,夾皮溝也陸續(xù)搬空,在夾皮溝原地蓋起了一棟新的五層宿舍樓。但生活在夾皮溝的那段難忘日子,卻怎么也揮之不去,曾經的老住戶湊在一起,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談起它,偶爾提起當年的一些尷尬事,有時還會臉紅。雖然生活很苦,但現在想來,卻還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