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楓】思情(小說)
一
她老了。
曾經(jīng)的風華已經(jīng)過去,一代紅顏漸漸褪去了顏色,只剩下蒼白而絕望的皺紋與孤獨。時間的鐘擺有一嗒沒一嗒地碰撞,把她曾經(jīng)的青春碰撞個粉碎。時光的流水將她的容顏侵蝕成一張薄薄黝黑的臉皮,歲月的白霜染白了她曾經(jīng)烏黑油亮的頭發(fā),俗世的灰塵渾濁了她曾經(jīng)明媚多情的眼睛。她熾熱的心被曾經(jīng)的事物磨殘溶蝕,溶成一團血紅粘稠的液體,又經(jīng)過時間的凝固變成了一個易碎的物品,卻又扔進炙火里灼燒,化為灰燼,散落,飄浮……
看那天上的一輪明月,那是屬于人間的,應當算是有人間味的吧,那冰冷的光輝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事物,只要你想,它就可以穿透時空的罅隙,投射向另一個時空,你放心,那還是人間。
那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好似一切事物都顯得虛無縹緲,然而卻又是實實在在的。紛繁的,單調(diào)的,嘈雜的,冷清的,骯臟的,純潔的,浮躁的,淡漠的。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卻似乎異常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那還是人間。
她是人間的人,蕓蕓眾生中最平凡不過的人。她是曾經(jīng)的她。
她倚在窗臺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那月光的周身好似彌漫著濃濃的濕氣,仿佛剛剛浸泡在水里蕩漾。在這個夜闌人靜的時分,白日的浮躁與喧鬧已經(jīng)陷入死寂的黑暗,而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她是一粒沙子。那渺小的沙子呵,一陣風吹來就可以把她吹走,她好像在黑暗中飄蕩。
黑夜即將逝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隱約的一抹異樣的白是昨夜月光留下的痕跡。很快,也終于消失在無邊的光亮,朝陽冉冉升起,一圈一圈的光暈模糊了天與地的界線。
她剛剛洗漱完畢,正坐在古舊的梳妝臺前梳妝?;蛟S是昨夜睡得太晚,今早起身便覺得還是困乏,精神萎靡,臉色也不太好,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
她生得美,是繼承了她的母親。
纖纖素手輕輕拿起一只眉筆細細為自己描眉,彎彎的黑黑的眉毛像柳枝,她的腰肢也像柳枝,細細的,軟弱無骨的。面前的銅鏡映出的面孔,給人一種平淡卻驚艷的感覺。平淡的是她的五官很淡,淡如水。驚艷的是她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給人一種嫵媚動人的感覺,但這張臉卻十分稚嫩,兩腮的兩片嫣紅夾著一只頂俏的殷桃鼻,肥圓的嘴唇鮮紅飽滿。
這樣的美是與生俱來,不需要掩飾,也不需要加以修飾??墒撬矚g抹上幾點胭脂,這是她每日必定要做的,這是一門功課,她是白家二小姐韶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是大家閨秀,常常有人跟她說,應當端莊,不要像你娘一樣,婊子。
韶華的娘是妓女,是婊子。她常常聽別人這么說她的娘。據(jù)說,她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沒有死,當然現(xiàn)在她死了。
二
言歸正傳,在她母親年輕的時候,是這里遠近聞名的頭牌妓女,她生得美。韶華先前看過母親的照片,黑白的,有些模糊。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她美的有別樣的風情,靜靜的就好像是躺在照片里,她有一雙勾魂的眼睛,狹長的丹鳳眼也是和韶華一樣似睡非睡,一點朱唇,當然照片是黑白的看不清嘴唇的顏色,但卻能讓人覺得應當是極紅的顏色,似血一樣的紅。
韶華的娘在自己還是青春的時候就把自己賣給白家,成了白少爺?shù)囊烫?,她是白少爺眾多姨太太中最美的那一個,這是她曾經(jīng)所自鳴得意的。白少爺,現(xiàn)在可不是白少爺了,而是白大老爺。如今可是妻妾成群,少時的風流卻沒有換來如今年老時兒孫滿堂的福,空養(yǎng)著那些個姨太太,卻只有韶華的娘生下了韶華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大兒子和三女兒都是他的正妻劉氏所生。
白大老爺年輕的時候,算是白手起家。那時候白家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好的光景,靠的是販賣鴉片才掙得現(xiàn)在遠近聞名的白公館的名頭。鴉片么,這年頭,誰不吃鴉片,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窮的富的都吃鴉片,洋人的東西總能勾的人神魂顛倒,就跟街上那些個婊子似的,拋一拋媚眼勾勾手指頭,就能招來一大群嫖客。
世道變了,吃鴉片成了禁忌。白家也就不能再販賣鴉片,就要做回正當營生,就是一些煙酒生意,私底下倒是還是販賣鴉片。不過還是有不少人吃鴉片,鴉片這東西總歸是戒不掉的。
比如白家大奶奶就吃,是跟著她丈夫白大少爺吃的。白大少爺是病秧子,就靠鴉片活,沒了鴉片就死了。而白大奶奶呢,旁人說是看他丈夫吃鴉片,夫妻同心,也就一起吃了。
他們白天不出房門就躲在房里吃,吞云吐霧。但最近倒是常常見白大少爺出門,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是晚上出門,白家的人都曉得他出門是去干什么,他是流竄于花街柳巷,尋花問柳唄。哎喲,病秧子也不知道撐不撐得起來,要是死在女人身上可就成了笑話。那些個輕嘴薄舌的丫鬟大媽在嚼舌根子,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說得是主子的笑話,在主子面前脅肩諂媚,在主子背后尖酸刻薄。這話傳到白大奶奶的耳里,就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白家雞飛狗跳的,鬧啊,鬧得再大又怎樣,白大少爺還不是一樣死性不改。后來,白大奶奶也常出去。
而今白大老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白少爺是死的。白大老爺如今身體愈來愈不好,常??妊?,請了許多外頭的醫(yī)生大夫什么的,中醫(yī)西醫(yī),能醫(yī)的都找來,吃了許多的藥偏偏不見好,都說是命耶。老天爺要下雨就下雨,老天爺要打雷就要打雷,老天爺要你去死你就得死,人在這世上還得是命。
韶華出門時,就遠遠看見她活潑的三妹妹紀華與幾個丫鬟走來,這是一個看起來天真的姑娘,尤其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似會說話似的,總能讓旁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韶華皺了皺眉打算躲開,卻躲不及,紀華已經(jīng)看見她了,向她打招呼,大聲喊道:“二姐姐,你要去哪兒?”
“沒去哪兒?!鄙厝A笑著說,雖說她不甚喜歡這三妹妹,但她為了保持自己的禮貌還應當打聲招呼。
“哼,你還說你沒去哪里,臉上還抹了胭脂,抹得這么漂亮?!奔o華說,似乎在嗔怪,像只動物似的兩只烏溜溜的眼珠子狡黠的轉動,還親昵地拉起韶華的手臂。
“我真沒去哪兒。”韶華還是這樣說,似乎有些不耐煩,“你別抓著我的手?!?br />
“哼,不抓就不抓?!奔o華有些悻悻然地放開韶華的手臂,兩只烏溜溜的眼珠子定定地望著韶華,眨眨眼,她的眼睛又在說話了,紀華又嗔怪地叫了韶華一聲,“二姐姐,我的好二姐姐,你怎么就這么不待見我?!?br />
“誰不待見你?”韶華說,“我是出門給爹抓藥。”
“你要去給爹抓藥?我也去,你帶上我好不好?我在家里都煩透頂了?!奔o華說,望著韶華的眼睛帶著期盼。
“你若不嫌麻煩,那就一起。”韶華說,心中任是懊惱,也無可奈何。
“哎呀,不好了?!币粋€身材胖大的老媽子急急地跑過來,說:“白大少爺在打大少奶奶,要打死人嘍?!?br />
“哎呀,大哥怎么會打人呢?”紀華十分驚疑。
“小姐呀,怎能不會打人哦,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呢,白少爺可是拿著一條鞭子在打,打得大奶奶全身都是傷,可嚇死人咯,從來沒有見白少爺這樣嚇人。”老媽子說,表情十分驚恐。
“我們得去看看,爹一定會氣死?!奔o華說。
這屋子里頭平日里是不見光的,極少打開窗戶,從窗戶透射進來的光是灰白色的,灰白的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種甜膩的氣味,是欲使人神魂顛倒的氣味,這種氣味也是見不得光的。但在這會兒倒是見光,一群人在這兒哄哄鬧鬧的。鬧啊,鬧,拖著一個男人,男人要打啊,打,一個女人。女人是被她男人踹到地上,一直“哎喲,哎喲”地嗷嗷直叫著,“你這個死鬼?!彼淮虻脜柡?,衣服抓得破爛,身上打得皮綻肉開。
男人雞爪似的手抓著一條鞭子往女人身上抽啊,不要命地抽。旁人拖住他,那些個老媽子丫鬟在旁邊看,像看一出好戲似的,不過看得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就各有不同。
“哎喲,白大少爺,你還不住手,老爺就要來了?!崩蠇屪釉谂赃吅爸瑏淼牟皇前状罄蠣?,而是他娘劉氏,劉氏一來,她胖大的身子就撲到她兒子白少爺身上,抓著他雞爪似的手,哭著,喊著,“哎呀,我的好兒子,你們夫妻倆有什么事就和和氣氣地說,怎么動起手來了,你這身子骨弱著呢,快快住手?!?br />
“娘,你可別說這么多,這臭娘們?nèi)ネ饷娼o我找人,給我戴綠帽子,不能忍,我今天偏就要打死她?!卑状笊贍斦f,深凹的空洞洞的一雙眼睛冒出兇光,是陰綠色的,旁人看了都覺著不寒而栗,一張沒有嘴唇的嘴是白的,一條縫似的,一張一合就是一張嘴,嘴一張開,又是滾出一句話,“臭娘們,你去死,死了我就好過,你別以為我不行,我告訴你,我要死,你就得比我先死?!?br />
白大奶奶呀,在地上惡狠狠地瞪著他,那女人跟瘋子似地發(fā)狂,從地上蹦起來用尖利的手指甲就撓白少爺?shù)哪槪核哪樒?,他都是沒臉沒皮的人。
可是劉氏在他身上擋著嘞,一不小心撓的,抓的可都是她婆婆劉氏的臉皮,劉氏的臉皮可薄著呢,比他兒子還薄,她一雙老的浮腫的眼睛一瞪,瞪得白大奶奶好一陣顫栗,劉氏的小嘴,老去的嘴,但吐出的話卻總是難聽的,“我們白家待你不薄,你如今卻是這樣回饋我們白家,自從你嫁進我們白家,供你吃好的喝好的,你要這樣對待我兒子,出去外面找野男人,你當你自己是婊子,沒臉沒皮的,你心里頭,你眼里,是不是早就沒我這婆婆!”
白大奶奶命苦唉,嫁了個這么個男人。旁人都這么說,像是在幸災樂禍。她為什么要嫁過來,嫁的是聘禮,那聘禮又不是她的,她家窮,活該她嫁給這么個男人,病秧子,如今病秧子倒不是病秧子了。
老媽子丫鬟們又在旁邊竊竊私語著,她的后半生就要在旁人的指指點點下過著,誰叫她在外頭找男人,她就是沒皮沒臉,跟著她死鬼丈夫沒皮沒臉。
“哎喲,我的兒啊?!眲⑹弦豢藓埃状笊贍斁透娋€桿似的倒在地上,這一倒可就重咯。倒在地上,一轉眼醒來的時候就在床上,下身不能動了,就癱了。
韶華那日和紀華趕到的時候看見那一幕,她現(xiàn)在仍是心有余悸,仍是覺得膽顫心驚,她的大哥白大少爺突然在她面前倒下,劉氏就蹲在他旁邊,哭著喊著,老媽子丫鬟都一哄而上,也學著劉氏哭喊,稍微聰明一點的就跑出去叫人去找大夫,留在里面的全是沒頭沒腦,盡會哭鬧,這烏煙瘴氣的場面,全是讓人給哭鬧出來的。
這一哭鬧呀,成了一場鬧劇給那些個旁人在茶余飯后說說笑笑的料子。如今白大老爺?shù)纳碜邮怯娳呄?,他兒子白大少爺是個不爭氣的東西,他是早就知道了,就盼著他兒媳婦白大奶奶肚子爭氣,生個爭氣的東西還給他一些感慰,可是偏偏人就是這么不爭氣,去外面找野男人,要是生出個什么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白家的種。
白大老爺正在歇息,他一睜眼,眼前就是煙霧彌漫的模樣。從床上坐起來,外面吵吵嚷嚷的,吵得他耳根子不清凈,他如今是認命了,他想著,或許是他年輕的時候做的一些混蛋事,遭了年輕時候的殃。
他的正妻劉氏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雙憋足的小腳就立在他跟前,然后就在他面前蹲下來嗚嗚地哭著,拿著手帕子擦淚,浮腫的一雙老眼噙著幾滴淚珠,小嘴里吚吚啞啞地跟唱戲似的說:“哎喲喲,老爺呀,我的兒呀,是上輩子遭的什么罪,娶了這樣的死不要臉賤人,哎喲喲,老爺呀,我的兒,也是你的兒,你說說,如今,他是被那死妖精,死禍害給害的,癱在床上,走不動路了,他身子骨弱,一生下來的時候,就弱,在這世上苦熬了這么些年,老天爺卻要這樣對他……”
白大老爺聽著,看著劉氏的如今年老的面孔,她還是容光煥發(fā)的模樣,她剛剛遭受了一個重大的打擊,卻依然油光滿面,松弛的臉皮像街市上賣豬肉的那吊鉤上的豬油,一雙浮腫的眼睛,小小的淺淺的眼珠子在那雙眼睛里木訥地轉動,她賣力地想把眼睛睜大,好讓他的丈夫看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但她不是年輕的時候。
她如今老了,年輕的時候她或許還有自傲的資本,但還不是被韶華的娘,那個婊子給比下去,也幸好她死得早,紅顏薄命。
白大老爺看著劉氏,聽著她話里的內(nèi)容,他費力想聽清里面的內(nèi)容,可總是覺得耳邊有嘈雜的聲音,像銅鑼在打鼓,震得他心煩,他擺擺手連忙呵斥住這種聲音,“好了,好了,你別吵了,我知道了。”
“老爺呀,你說說,該怎么辦呀?”劉氏問,總是用手帕子擦臉,不知擦的是油汗還是眼淚。
“那就把她打發(fā)回娘家,再找個人照顧青華?!卑状罄蠣斦f。
“可是……可是我的兒他遭的罪呀?!眲⑹弦廊皇且酪畹臉幼?,“我的兒呀,就這么放過那個禍害?”
“事已至此,你還想怎么樣?”白大老爺不耐煩地問。
“應該把這種女人抓去浸豬籠。”劉氏惡狠狠地說。
“浸豬籠,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你說浸豬籠就浸豬籠,這是殺人的罪,要進號子的,你進。好啦,好啦,直接把她打發(fā)回娘家就得了,她回娘家也不會有什么好受的。”白大老爺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失望了,只能聽天由命了。
劉氏離開后,他就坐在房里。外面那淡淡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是灰蒙蒙的像一面紗帳,窗外的是一群穿紅著綠的,鮮活的人在走動,白公館一向是熱鬧的,如今這樣一場鬧劇倒是讓白公館更加熱鬧起來,像一出紅紅火火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