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蓮嫂(小說)
楔子
中秋前,我將父親從洞庭湖區(qū)的老家接到了省城看中醫(yī)。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前列腺肥大愈發(fā)嚴(yán)重。弟弟說他晚上總要多次起夜,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日常生活了。
父親是離休干部,生于1925年,1943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今年93歲。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在北方工作,情系桑梓,幾年后調(diào)回湖南,在省城娶妻安家。那時父親還在省公安廳工作,沒幾年,他便離休住回老家的圍子里去了,說是葉落歸根。雖離得不遠(yuǎn),父母卻極少來,總說年輕人要忙工作,當(dāng)老人的不該去影響。倏忽之間,我竟50多了,母親也因病離我們而去。
妻對父親很盡心,無微不至,我心里甚是感激。我倆預(yù)約了省中醫(yī)院的名醫(yī),陪父親去看病。醫(yī)生說父親這把年紀(jì),得此病已不可逆轉(zhuǎn),只能服些中藥調(diào)理,減輕癥狀而已。教授反而大贊父親的身體,說像您這樣的年紀(jì)還如此硬朗實屬罕見,我看您老能活到100歲呢。父親說100歲不算什么,人的壽命應(yīng)該更高,只是很多人不懂得養(yǎng)生,過于任性罷了。教授很驚訝,問父親崇尚的是什么養(yǎng)生法。父親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很注意鍛煉、飲食,盡量不跟別人慪氣,還有信中醫(yī),信孫思邈。
妻對父親在醫(yī)院與老教授的交談頗感興趣,讓我趁父親在省城小住期間多多討教,她好將這些養(yǎng)生方法盡告乃父及弟妹。想不到,我跟父親一深談,竟有意外收獲,聽到一個驚世駭俗的故事,驅(qū)使我夜里挑燈,一揮而就,寫成了這篇《蓮嫂》。
一
1943年的湘東北,日寇橫行,國土淪喪,水深火熱。剛滿18歲的三伢子(父親小名)在老板(財主)家里遇到了一位和善可親的老人。三伢子是長工,老人則是老板家的親戚,大約60出頭了,夏天也戴頂氈帽,來做客的。老人每日到磨坊與三伢子扯談(聊天),稱自己姓孔,三伢子便喚他“孔嗲嗲(爺爺)”。老人看到三伢子力舉200多斤重的石磨驚訝不已,說你就是武松誒,好力氣!農(nóng)忙的季節(jié),長工做田很辛苦,烈日炙烤下,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腰都快斷了。老板按例要在“雙搶”開始時給長工們煮一頓好吃的,叫“開鑼飯”。
疲憊襲身,晚上三伢子躺在竹床上很快便睡去。天氣悶熱,孔嗲嗲睡不著,路過長工屋看到三伢子汗流浹背,就拿蒲扇為其扇風(fēng)。三伢子醒了,說孔嗲嗲你咯樣待我好,我受不起呢。孔嗲嗲說你要睡不著就起來,我們到院子里扯談。
三伢子一骨碌爬起來,穿著短褲跟孔嗲嗲走到院子里。三伢子好奇地問:“嗲嗲,你好像成天冇得么子事樣的,好舒服的。你老人家是做哪行的?”孔嗲嗲說:“伢子,你莫以為我冇得事,我的事情同你們不一樣,我是干掉腦殼的事情的,你莫告訴別人哦?!?br />
“啊,掉腦殼?你是當(dāng)土匪的?”三伢子很驚訝。
“不是當(dāng)土匪,是打土匪的。不過現(xiàn)階段我們顧不上打土匪,要打日本鬼子?!笨奏青瞧届o地說。
“哦,你是中央軍的?”三伢子懂了。
孔嗲嗲說:“我不是中央軍的,但是我們團(tuán)結(jié)、協(xié)助中央軍打日本人?!?br />
三伢子說我又不懂噠,你們到底是么子人,是個幫會吧?
孔嗲嗲笑得露出牙來,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牙黃黃的。他說:“越發(fā)(更加)不是,”又小聲神秘地附在三伢子耳邊:“我們是共產(chǎn)黨?!?br />
“那你們的老大是哪個門派的,會什么功夫呢?”三伢子來了興趣,他平日里喜歡聽長沙評彈,聽故事。
孔嗲嗲認(rèn)真地說:“我們不屬于哪個門派,我們是一個世界性的組織,在蘇聯(lián)、在歐洲、在亞洲、美洲都有我們的組織,我們信奉一個叫馬克思的外國大胡子的理論。”
三伢子不懂這些,聞所未聞,可作為湖區(qū)鄉(xiāng)村里的一個后生,他對外面世界的事情充滿好奇,喜歡聽孔嗲嗲講。
孔嗲嗲啟發(fā)三伢子:“今天晚上老板開鑼席的臘肉好呷吧?”
三伢子說那還講么子呢,香得很,我剛才做夢還在呷呢。
孔嗲嗲說你們做工的辛辛苦苦干活,也就是每年過年和農(nóng)忙時才能吃上一兩次臘肉,可老板一家人什么事都不做,天天吃臘肉臘魚,你覺得公平嗎?
三伢子說咯有么子不公平,大魚大肉都是他家的嘛。
“不是咯樣的,是你們的血汗養(yǎng)活了他們!”孔嗲嗲開導(dǎo)他。
三伢子不明白了,他說老板是你的親戚,你何解(為什么)咯樣講他?
孔嗲嗲說我講的是事實,你想一下,如果沒有你們給他做事,他的田里能長出谷子、地里能長出菜來嗎?
三伢子說我不做別人會給他做呀,只要他付工錢。
孔嗲嗲說:“如果普天下的長工都不給老板做呢?”
三伢子說不會的,窮人都要吃飯嘛,不做事呷么子?
孔嗲嗲說夜深了,你明天還要做事情,早點(diǎn)睡吧。我在這里還要待一向(一段時間),有空再同你講。
那一晚,三伢子沒能睡著。
二
三伢子腦海里一直回響著孔嗲嗲帶著濃重長沙口音的話,他覺得孔嗲嗲的話不無道理。一天晚上,他又約孔嗲嗲坐到院子里的石板上,說想和他扯談。
孔嗲嗲問他這一向做工如此辛苦,有沒有再吃到臘肉?
三伢子說沒有,恐怕要到做完“雙搶”那一天才能吃得上吧。他問老人,你那天講你們的組織打日本人,也協(xié)助國軍打,是真的嗎?
孔嗲嗲說當(dāng)然是真的,我這次來,就是要摸清駐扎在圍子里(湖區(qū)自古傳下來的的居住方式,用很高的堤壩圍住一大片土地,圍子外邊是江河湖海,圍子內(nèi)住人,大的圍子有幾個鄉(xiāng)好幾萬人居?。┑娜毡静筷牭那闆r,通過我們的組織轉(zhuǎn)告給國軍。他們要炸掉這里的油庫,消滅這里的鬼子,讓我們協(xié)助偵察。
三伢子很崇拜講義氣的古代英雄豪杰,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幫助孔嗲嗲,就說:“等忙完這幾天,我就有空閑了,你有么子事情,我愿意幫你做?!笨奏青钦f謝謝,我的事情危險,你還小,又冇得套路(經(jīng)驗),莫去做。三伢子急了,說我從小就靈泛(機(jī)靈),大人都夸我呢,不會有危險的。
“雙搶”結(jié)束時,老板讓長工們吃了一頓大餐,感謝大家出力完成了農(nóng)活,給每個人發(fā)了工錢,說明年還請各位來做。一起扛長工的春芽子吃了五碗飯,撐得肚子疼,在地下打滾,眼看要撐死。老板請來了郎中給他看,一臉的厭煩,說他跟豬一樣,一個人吃了一木桶飯、二十多塊連肥帶瘦的大臘肉。三伢子想,春芽子像牛一樣做事,一人頂兩個,多辛苦啊,多吃幾碗飯、幾片肉是很正常的嘛??吹酱饲榇司埃笞訚u漸明白了孔嗲嗲講的窮人被富人剝削的道理了。
一天夜里,三伢子已經(jīng)上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他聽到堤壩上有狗吠聲,鬼使神差爬起來走出去,黑暗中看到日本鬼子在追兩個人,好像是一男一女,那男的是個老頭,戴頂帽子,很像孔嗲嗲。三伢子趕緊從一條小路追過去,將兩人帶到了堤壩下面的一個廢棄磚窯里,從后門又躲進(jìn)了一片柳樹林。三伢子常在這一帶玩耍,閉著眼睛都會走。
四、五個鬼子追到這里便不見那兩個人了,他們不熟悉地形,晚上不敢貿(mào)然行事,就罵罵咧咧回駐地了。
鬼子走遠(yuǎn)后,孔嗲嗲謝謝三伢子相救。和孔嗲嗲一道的女人也連聲道謝,說話聲音很好聽,人也長得蠻標(biāo)致。三伢子說這就是你們組織的人吧,怎么像是教書先生?孔嗲嗲說她是蓮嫂,男人讓鬼子殺了,割了腦殼,吊在城樓上,也是我們的同志。三伢子不曉得“同志”是什么,但他記得去年鬼子殺了一批中國人,把十幾個腦殼都掛在了城樓上示眾,他和春芽子去看過,慘不忍睹。據(jù)說最后鬼子讓狗把這些腦殼上的皮肉吃掉了,百姓們都罵鬼子不是人。
那以后三伢子又看見過蓮嫂兩回,是她來找孔嗲嗲。三伢子很可憐她,覺得她死了男人實在值得同情,可看起來蓮嫂好像精氣神十足,說話做事不像她外表那般柔弱,反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過了一陣,孔嗲嗲說他的事情辦完了,要回到省城給組織復(fù)命。不久,國軍就把鬼子的那個油庫燒掉了,是半夜燒的,火光沖上了天,圍子里的半個天空都是紅紅的。老百姓穿著背心、短褲爬起來看熱鬧,像過年看煙花似的,喜笑顏開。
國軍還順便燒了鬼子的一個糧倉。鬼子吃了啞巴虧,氣急敗壞地在老百姓身上撒氣,時常毆打中國人,短短兩個月就無故打死了十幾個圍子里的人,老百姓惶恐萬分,怨聲載道。村里一個老人到鎮(zhèn)上趕集,不愿讓鬼子白吃香瓜,竟被開膛,血流滿地,在地上滾了兩個鐘頭才疼死。鬼子不準(zhǔn)中國人上前救治,卻逼著大家觀看。那天三伢子也在鎮(zhèn)上,給老板拖板車送貨,看到了這血腥的一幕,義憤填膺,恨不得把日本人撕碎了。
三伢子曉得國軍的行動是孔嗲嗲和蓮嫂給的情報,便暗地打探孔嗲嗲的行蹤,沒人知道,他也不敢大肆聲張。深秋時節(jié),孔嗲嗲竟意外降臨,還住在老板家里。
三伢子對孔嗲嗲說他想加入他們的組織,打日本人,給中國人報仇,為鄉(xiāng)親們出氣,問孔嗲嗲有什么要求。孔嗲嗲說不怕死就是最大的要求。他再三問三伢子想好沒有,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真的不好玩。他說,萬一你被抓住,是不能投降的,只能求死,速死,你能做到嗎?三伢子說砍掉腦殼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條好漢,我不怕的。孔嗲嗲說那就要得,你先前救過我和蓮嫂,對革命有功,我已經(jīng)讓蓮嫂在考察你,過兩天我把這里的幾個黨員約好,通知你宣誓。三伢子不曉得什么是宣誓,他想應(yīng)該是大家湊在一起扯談,就是他們說的開會吧。
在一個雨夜,在那天三伢子帶孔嗲嗲和蓮嫂躲進(jìn)去的廢棄磚窯里,孔嗲嗲召集蓮嫂和另外四男一女,加上三伢子,共八個人,開了一個短會。三伢子平生第一次參加會議,很興奮,也有些緊張。開完會,一個男的掛起一面黨旗,另一個男的領(lǐng)著三伢子舉起拳頭面向黨旗宣誓??奏青呛蜕徤┦侨笞拥娜朦h介紹人。
三伢子這才曉得,他所參加的是中共湘北地下黨X縣湖區(qū)二支部,全部成員那天都來齊了,加上他共七人,支部書記是領(lǐng)他宣誓的仇樹根,組織委員是蓮嫂,而孔嗲嗲是中共湘北地下黨的領(lǐng)導(dǎo),管十幾個縣的黨組織呢,上次他來刺探情報,是因為鬼子那里有一個偽軍頭目是他的遠(yuǎn)方親戚,晚輩,他帶著蓮嫂認(rèn)識了那個人。
三伢子還曉得了,自己雖然入了黨,但屬于候補(bǔ)期黨員,要三個月(非勞動者六個月)后才能轉(zhuǎn)為正式黨員。三伢子覺得自己很神氣,一下子就有這么多的同志了,而且都是過命的人。
孔嗲嗲此后再沒有來過湖區(qū),在組織里,他是個大領(lǐng)導(dǎo),有好多工作要忙呢。
解放以后,從湘潭黨校畢業(yè)的三伢子被分配到了省公安廳工作,有一天突然在一個大會的主席臺上看到了孔嗲嗲,他是作為市領(lǐng)導(dǎo)來參加會議的。
三
三伢子在組織的身份是聯(lián)絡(luò)員,經(jīng)常來往于支部各成員之間,這些成員都住在不同的村子里。
國軍燒掉鬼子的油庫后,不到兩個月,他們又建好了,規(guī)模更大。鬼子還變本加厲欺負(fù)中國人,喪心病狂,老百姓覺得暗無天日,實在活不下去了。書記仇樹根決定像國軍一樣,也燒了鬼子的油庫,二支部全體黨員都擁護(hù)這一決定。
蓮嫂帶著三伢子找到孔嗲嗲的親戚,那親戚嚇得要死,說你們上回動靜那么大,鬼子調(diào)查很嚴(yán),我生怕暴露了,你們還要再干一次,別拉上我了。蓮嫂說上回不是我們干的,是國軍干的。那人說我分不清你們是什么黨,反正你們都是打日本人的,我真的不敢?guī)湍銈兞耍业囊患視荒銈兒λ赖?。蓮嫂說你曉得我們共產(chǎn)黨都是窮人出生,沒有錢,但我們還是湊了這些,算是對你的酬勞,你再幫我們一次,只要你到時候放我們的人進(jìn)去就好。那人看到這次的錢不少,一狠心就應(yīng)下了。
行動的那天,支部七人全都出動了。為了不被鬼子、偽軍發(fā)現(xiàn),他們都擠在一條船上,不想那船漏了,大家只得紛紛跳進(jìn)刺骨的湖水中,哆嗦著向油庫游去。穿著冬衣游水是很麻煩的,盡管湖區(qū)的人水性都很好,但棉衣吸水后使勁將人往下拖,前進(jìn)一米都異常艱難。快到油庫時,兩個偽軍終于發(fā)現(xiàn)了水里有人,大聲喊叫。走在前面的仇樹根只得開槍。他打死了一個偽軍,跳上岸,對蓮嫂說:“交給你了?!本蛯⒙劼曏s來的鬼子、偽軍引向別處。十幾個人追著仇樹根打,他腿和腰都中彈了,被俘了。
蓮嫂帶著剩下的幾人抓住時機(jī)沖到了油罐下面,點(diǎn)燃了炸藥包,然后迅速跳上鬼子的船只撤離。蓮嫂讓三伢子跑在最前頭,并讓另幾人也趕快跑,自己斷后。油庫爆炸了。在黑夜的掩護(hù)下,在鬼子、偽軍的一片慌亂中,他們總算得以逃脫。
兩天后,鬼子將油庫清理完,在堤壩上公斬仇樹根,強(qiáng)令老百姓都去觀斬。蓮嫂帶著二支部六個人都去了,個個藏著短槍。
仇樹根被綁在一張門板上,靠在大樹干前,他的手掌、腳掌被馬釘釘上,鮮血直流。他遍體鱗傷,看得出已經(jīng)受過酷刑。鬼子說再給仇樹根十分鐘時間,讓他交代出同伙,可以饒他不死。仇樹根說你們別費(fèi)心啦,趕快打死我吧,老子太難受了。鄉(xiāng)人都流淚了,說鬼子的心腸太黑了。人群騷亂起來,站在前排的蓮嫂等人意欲搶人。
這時仇樹根突然說活了,而且聲音很大。他喊道:“不要動,都莫動,謝謝大家!我已經(jīng)被折磨得快死啦,救出去也活不了啰,死了就不曉得痛了。日本人是畜生,千萬不要把人的命交給畜生,劃不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你們是看著我樹根長大的,從一顆芽長成了現(xiàn)在的一棵樹。我今天雖然死了,但我的根還在圍子里,我要變成肥料,變成泥土,讓圍子里長出千千萬萬的大樹來。我屋里的那顆小樹,已經(jīng)栽了十年,辛苦大家?guī)臀覞菜?、施肥,讓它長成參天大樹,綠化中華。還有,我的水塘明年、后年還是要種蓮藕,少種芋頭,反正要以蓮藕為主,哪怕蓮子結(jié)得少,也要種,蓮少個大,親如一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