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哭泣的識字嶺(散文)
一、
老同學約我喝咖啡,說好長時間沒見了,想大家一起敘敘舊,地點選在識字嶺。
我住在開福區(qū),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去那邊了,便刻意提前一個小時到,想四周轉轉。這些年我在市內(nèi)出行早就不開車了,遇有同學、朋友相邀,近則步行,遠則乘公交或地鐵,遠比自己開車方便、快捷。
在識字嶺下車后,我兀自溜達到芙蓉路與人民路交匯處東北角。這是個二百多平米的小廣場,不似芙蓉廣場、“五.一”廣場那么大氣、寬敞,那么景致迷人、匠心獨具、郁郁蔥蘢,游人也少得多。
這個小廣場顯得精致、簡潔、溫馨,中間矗立著一尊少女的白色雕像,是個系紅領巾的學生,頷首微笑,脈脈含情;雕像東面的墻上,書有毛澤東《蝶戀花.答李淑一》那首我們小時候都學過的詞。
我對此處環(huán)境甚為熟悉。1994年至2001年,我在窯嶺住了七年,離這里僅一公里距離,閑時最喜歡來這里坐坐或是到省圖書館看書。
這是毛澤東第一任妻子楊開慧烈士就義的地方。
我站在廣場上,吟誦著墻上的毛澤東《蝶戀花》草書,浮想聯(lián)翩……
1930年,那個血雨腥風的歲月,由于叛徒的告密,楊開慧在板倉老家被國民黨反動軍閥何健部下逮捕。敵人將她和毛澤東的三個孩子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龍一同抓進了牢里。
反動派對楊開慧進行了嚴刑拷打,但她堅貞不屈,拒不透露任何組織、同志的情況。敵人關了她幾個月,折磨了她幾個月,竟無計可施。恰好地下黨通過多方關系買通了敵人高官,此人收到三十塊大洋后答應,只要楊開慧在報紙上公開聲明不信仰共產(chǎn)主義、自愿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系就釋放她。
家人勸楊開慧先答應國民黨的條件,出來再說,好歹保住性命。楊開慧毫不動心,說那樣做是對信仰的褻瀆,對潤之的背叛。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二、
1930年11月14日早上6時,難友們被“提楊開慧”的喊聲驚醒,看見楊開慧破例穿了件新做的白布衣,外罩跟丈夫毛澤東分手時穿的藍旗袍,腳穿白襪子、黑粗布鞋,莊重、冷靜、堅毅地走出牢房。八歲的岸英從房間追出來,抱住她的腿說:“媽媽,我舍不得你!”她彎下身拉起大兒子說:“如果你將來見到你爸爸,就要告訴他,我沒有做對不起黨的事情。還要說我非常想念他,不能幫助他了,讓他自己多保重。”她又對趕上來的陳玉英說:“我的三個孩子還小,他們是潤之的親骨肉,我不能承擔撫養(yǎng)的責任了,全托給你們吧?!?br />
國民黨執(zhí)法處長叫李瓊,他坐在特種審訊室,問進來的楊開慧:“你真的不愿意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系?”
“無須多問,早就回答你們了。”
“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年紀輕輕的,就不為自己的將來想?”
“這些事我自己有主張,不用你們管!”
“你不怕死嗎?”
“犧牲小我,成功大我?!?br />
李瓊說好吧,你對親屬還有什么遺言。
“你告訴他們,我死后,不要做俗人之舉?!睏铋_慧平靜地回答說。
李瓊拿出一紙文書念道:“判處要犯毛澤東之妻楊氏死刑,立即綁赴識字嶺刑場槍決!”
那天長沙城陰冷凄厲,一同被槍決的還有五人。楊開慧氣宇軒昂,帶頭喊起口號:“勞苦大眾聯(lián)合起來,打到國民黨反動派!”
士兵們用槍托砸楊開慧后背,她全然不懼,繼續(xù)高呼口號。
人們說,那天愁云慘霧,黑云壓城。
中午一點鐘執(zhí)行的槍決。劊子手一槍沒有打死楊開慧,又不驗尸,結果其他人都死了,楊開慧在草地里掙扎,雙手因疼痛深深摳進泥土之中,血肉模糊,其狀慘烈。過了很久,大概是在眾人的憤怒聲中,劊子手們才給楊開慧補了一槍。到后半夜,四周無人了,僻野荒郊傳來陣陣野狗的吠聲,親人才含淚拉走了她的遺體。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在支撐著她。一個二十九歲、風華正茂的教授的女兒,面對窮兇極惡的劊子手,面對可以生還的機會,竟然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為了忠實于自己的愛情而放棄了世間最為寶貴的生命。我去過板倉,那里離長沙市區(qū)很近,是楊開慧的故居。故居的陳列室里,放著1982年整修楊家老屋時在楊開慧臥室泥磚縫中發(fā)現(xiàn)的她的一些詩稿和寫給毛澤東的未寄出去的信件,有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
天哪,我總不放心他。只需他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都在其次,天保佑他罷。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的不能忘記他,我暗中在家里燒了一點菜,晚上又下了幾碗面,媽媽也記著這個日子。晚上睡在被窩里又傷感了一回。聽說他病了,并且是積勞的緣故,這真不是一個小問題,沒有我在旁邊他不會注意的,一定至死方休。
他的身體實在不能做事,太肯操心,天保佑我罷,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夠賺到六十元,我就可以叫回他,不要他做事了,那樣隨他的勢,他的聰明或許還會給他一個不朽的成功呢!
又是一晚沒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
小孩,可憐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
我的心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誰都拿不開。
我要哭了,我真要哭了,我總不能不愛他。
……
我真愛他呀,天哪,給我一個完美的答案吧!
三、
幾天睡不著覺,無論如何……我簡直要瘋了!許多天沒來信,天天等,眼淚……我不要這樣悲痛,孩子也跟著我難過,母親也跟著難過,我想好像肚子里有了小寶。簡直太傷心了,太寂寞了,太難過了!我想逃避,但我有了幾個孩子,怎能……五十天上午收到貴重的信,即使他死了,我的眼淚也要纏住他的尸體,一個月一個月半年一年以至三年。他丟棄我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在腦海中翻騰,以后的事我也假定……一幕一幕地,他一定是丟棄我的!他是幸運的,能得到我的愛,我真是非常愛他的喲!不至丟棄我,他不來信一定有他的道理,普通人也會有這種情感。父愛是一個謎,他難道不思想他的孩子嗎?我搞不懂他!是悲事,也是好事,因為我可以做一個獨立的人了。我要吻他一百遍,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臉頰,他的額,他的頭,他是我的人,他是屬于我的!只有母愛是靠得住的,我想我的母親。昨天我跟哥哥談起他,顯出很平常的樣子,可是眼淚不知怎樣就落下來了。我要能忘記他就好了,可是他的美麗的影子,隱隱約約看見他站在那里,凄清地看著我。我有一封信給一弟,有這么一句話:“誰把我的信帶給他,把他的信帶給我,誰就是我的恩人?!?br />
這字字句句,既是普通人的情懷,更是崇高者的心跡。我不禁熱淚盈眶。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一對小學生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走到孩子們跟前,他們的臉上也掛著淚水。
當年的識字嶺是個山坡,如今成了市中心,四通八達,鱗次櫛比。慶幸的是,這里留出了一片綠地,為楊開慧,為曾經(jīng)的奮斗、理想……
同學打來了電話,問我到?jīng)]到識字嶺,說他們都在等我。我得趕去了,離開時,我想起了毛澤東對于楊開慧的深情,他說:“開慧之死,百身莫贖。”毛澤東的一位故人則說:“女子為主義而斷其云,焉得不驕?”
八十八年前的那天,識字嶺一定在哭泣。彼時的景象,遠不似今天這般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