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七夜(傳奇小說)
下了七天七夜的雪,朱公侯一直在煮雪。
朱公侯煮雪的方法倒也不復雜,他讓仆人在大院里架起了一只巨鼎,朱公侯巨大無比的手在鼎里蒸騰,熱氣就升騰起來。
南昌城的天空中飄的是鵝毛大雪,南昌的大街小巷里就淌著滔滔的雪水。
朱公侯—直不明白,七月炎炎,何以來了這么一場雪,滅頂?shù)难?br />
管家仆手恭立,做下人的為主人分憂,分憂的辦法就是在主人專心做一件事時,盡量不讓主人有什么后顧之憂。
他知道主人在做一件大事,煮雪。這雪不煮,整個南昌要被雪壓塌;南昌塌了,也就是朱公侯門塌了;朱門塌了,那天下三十六幫七十二會也就塌了,三十六幫七十二會是天下太平的基礎,就象是一張精致的網斷掉了一絲就破了一洞,不僅難看,也很危險。
朱公侯巨大的手熱氣蒸騰。倒底是公侯爺只手遮天。這一手朱公侯是極為自負的。他不僅能讓三十六幫七十二會臣服,而且讓整個天下井然有序,憑的就是這一手硬功,就是作對的老天爺也不得不服,第七天,雪就停了。
天空中突然炸響了一聲雷,雷當然不是劈朱公侯的。七天七夜的雪都沒讓朱公侯奈何,一聲巨雷又奈何得了朱公侯。但雷還是劈了一個人,雪人。大院內有三個雪人,三個雪人有一個是三夫人堆的,有兩個是丫頭堆的。
那天朱公侯在冷香樓喝酒,三夫人在旁伺候。七月的天大熱,仆人在冷香樓放了三次冰塊,三夫人的臉上還是微微出了汗。七月的天不讓人出汗是很難的,但汗又很容易壞了三夫人的妝。兩個丫頭急得不行也只能急在心里。
丫頭小紅說:要是下一場雪多好。另一個丫頭小紫的反駁說:七月下雪可能嗎?
小紅的嘴吧挪了一下說:那書上寫的六月飛雪也是假的?
朱公侯聽兩個丫頭的伴嘴,哈哈一笑,說:那個六月飛雪不假,這事都傳到了朝廷耳雜里去了。
朱公侯又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七月飛雪,至少三夫人的妝也是好的。
三夫人一怔,忙替朱侯爺斟了酒。說:侯爺,這話說不得的,六月飛雪是因為女子有冤。在侯爺?shù)奶煜绿嚼铮蝸砥咴嘛w雪?
朱公侯凝視著三夫人一陣道:你不冤么?
三夫人道:不冤。
朱公侯盡飲一杯,笑說:你們看,外面在下什么?
一點潔白從空中悠然而下又飄過窗戶。兩個丫頭不知是驚是喜,道:夫人,真的是下起了雪。
是雪!三夫人心里一滯。真的是雪。
朱侯爺對三夫人說:你不是想要一個孩子么?現(xiàn)在就可以了。
三夫人看了看朱公侯,說:侯爺,我的孩子真的要生在公侯家么?
為什么?朱侯爺輕聲道。
三夫人道: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成為另一個朱侯爺。
朱侯爺笑:隨你。
朱侯爺又笑,朱家也不缺你那個孩子。
朱侯又朗聲大笑:不過,我還是想看看你那孩子的模樣。
三夫人緩緩下樓,三夫人在聽雪樓下堆起了一個雪人。
那一聲雷劈中了雪人。朱侯爺朗聲笑,笑不絕耳,對三夫人笑,說:你不想讓他生在公侯家,可他卻不聽你的話,他要生在公侯家,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孩子經雷一劈就出來了。
三夫人臉色慘白。
果然,那個親手堆起的雪人,竟然,竟然朝他擠眉弄眼,竟然笨手笨腳挪動手腳起來。
這一場雪下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夜里,三夫人誕下一子。
你干脆叫我雷振子好了。七夜看看自己手又看看自己的腳,對紅媽媽又說:叫雷振子多有名,干嘛叫我七夜?這個難聽得要死的名字。
紅媽媽摸了摸七夜的頭說:這名字也不怎么難聽,比雷振子至少好聽一百倍,雷振子多丑呀,跟公雞似的兩只翅膀都是毛。
七夜想了一下,說:至少也該叫我雪兒吧?我還是覺得七夜這名字不好聽,叫雪兒這名字至少比叫七夜好上兩倍。
紅媽媽說:七夜是三夫人取的名字。
七夜說:三夫人是誰?
紅媽媽說:三夫人是你娘,你娘取的名字你總喜歡吧。
七夜說:按道理,我娘取的名字我不該不喜歡,可我娘從來沒管過我,她也沒喜歡過我,我也可以不喜歡她們給我取的名字。
紅媽媽又摸了摸七夜的臉,七夜一臉的倔強。紅媽媽說:天下哪有母親不喜歡兒子的,只是,只是…紅媽媽沒說下去。
七夜說:只是什么?
紅媽媽說:只是老侯爺走了以后,這若大的侯府就三夫人一個人支撐,她很累。
七夜說;她真的很累么?這侯府真的她一個人支撐么?
紅媽媽說:是的,要不然,她怎么舍得把你托給我吶。
那侯爺吶,侯爺為什么要走?七夜說
紅媽媽說:老侯爺當然得走,因為小侯爺來了。
七夜說:因為我,老侯爺又得走?
紅媽媽說:是的。
七夜的頭低下,雖然一臉的倔強,但還是低下了頭,象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七夜的臉上忽呈出一種痛苦的狀態(tài)。
紅媽媽問:小侯爺,痛了么?
七夜沒做聲,忽然恨聲道:我恨那人,將一柄劍種在我心里,卻讓我無從拔起。
紅媽媽知道,歷代的朱公侯爺都有隱疾,七夜的疾是一柄無從拔起的劍。
朱公侯門口那只獅子,依舊高大威猛,兩只富貴燈依舊沒亮過。
朱三老了,背有佝僂。但在門房里依舊聲音哄亮,對一個僧人呵斥:
去去,咱家小侯爺最討厭僧人。那天小侯爺周歲生日,就來了一個僧人,也不知對小侯爺說了些什么鬼話念了什么鬼咒,以至小侯爺后來聽到個生<僧>字都心痛頭痛。
僧人雙手合十道,老納正是為侯爺?shù)男募捕鴣怼?br />
朱老三哈哈一笑:騙人吧?你知道這些年有多少騙子進了這侯府,進門都是說天下名病名士,結果沒一個能醫(yī)好小侯爺?shù)牟 ?br />
僧人雙手合十道:知道,老納還知道他們連小侯爺?shù)拿娑紱]見著,就被三夫人賞了銀子打發(fā)走了。
朱老三笑:這么說你也是為騙銀子而來?
僧人打了一聲佛號,依舊雙手合十道:老納不騙銀子只送畫。
朱老三笑:畫,若大的朱府就缺你一張畫么。朱老三話沒說完,卻見眼前己沒了那人,面前壁上只多了一張畫,畫里就畫了一個和尚。
七夜就看著那和尚,和尚就在那畫里看著七夜。怪了,不知為什么,七夜看著那畫,臉上就沒再出現(xiàn)過痛的樣子。紅媽媽對三夫人說。
三夫人臉上忽顯悲戚說:那日子也不遠了。
紅媽媽驚道:夫人,什么日子?
三夫人淡淡地說:七夜拔劍的日子。
紅媽媽笑:七夜又不練劍,拔什么劍呀?
三夫人沒做事,緩緩轉身,聽雪樓外,又有丫頭堆起了一個雪人。紅媽媽說:夫人,要不你也堆一個?
這年,南昌城下了一場雪,不過只在冬天,也不大,象棉花卷兒,下了一夜又停了。
三夫人堆了一個雪人,竟是一個和尚。紅媽媽一怔,這和尚眉清目秀,競和一個人相象,象誰吶?紅媽媽一時競想不起來。
紅媽媽是三夫人做姑娘時的丫環(huán),知道三夫人有許多故事。她想起了當年劉家少年時模樣也是這么眉清目秀。
紅媽媽心里笑,三夫人這么多年了,倒底還是沒放下,難怪當年老侯爺會問她冤不冤。
三夫人似是看出了紅媽媽心思,又說:紅媽,你說這和尚像不像他?
紅媽正要說像,三夫人又補了一句:我是說老侯爺。
紅媽一驚:老侯爺了?
紅媽說:老侯爺不是早死了么?
三夫人沒做聲。
三夫人看畫,畫中還是那人。只是那人已似紅塵外人。三夫人心里突然對這人有了恨意。
那人既然當年絕然出關,又絕然穿上了這身灰衣,留下一個若大的負荷于一個柔弱女子,為何還要讓這個女子又添了一把無從拔出的劍。
七夜的劍是從生命朶育開始就種下的。而—個女子的劍卻是從認識這人開始埋下的。
這紅塵這俗世何人心中沒一把劍,無從拔起又讓人無奈何的劍。
三夫人看畫,畫中人動。三夫人心里知道,注定她心中那柄隱疾之劍拔不出來,拔不出來傷了自己,拔出來了還是要傷自已。
三夫人忽聽到一聲嘆聲,三夫人一驚,這嘆息似從這畫中出來,又似離這畫很遠,悠悠而去。
她看到了七夜,七夜也在看畫。
七夜一直在看畫,他看到的是另一幅畫。這畫他在夢里看過一次又一次。每次看到時,他就痛,開始他不知道痛在哪里。
今天他才看到才明白痛在畫里,畫里有一柄劍。
這劍他從滿周歲時就開始想拔,卻找不到拔劍的地方,這劍只有刃鋒卻沒劍鞘劍柄,現(xiàn)在他才看明白他自身就是劍鞘。
當年七夜生日那天,那個僧人就將一柄劍種在他身體里,就象種下一枚種子。這種子發(fā)了芽長了刀刃,卻讓他痛苦不堪。
紅媽媽告訴朱三,說是三夫人說,將朱漆大門打開,同時取下門口兩只富貴燈。
朱家朱漆大門有近十年沒打開吧?朱家門口那兩只富貴燈也有近十年沒亮過吧?這是老侯爺走時三夫人定的規(guī)矩。
朱三當年沒敢問為什么,后來才漸漸體出味來。
朱門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江湖,早己今非昔比。朱門大院前兩只富貴燈就是招牌,沒有這兩只富貴燈的招搖就是向朝堂示弱向江湖示弱,示弱就意味著無論朝堂還是江湖不會再向一個孤兒寡母發(fā)難。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規(guī)矩和道義。正是這種道義讓曾經對朱門恨入骨的人,也不好正面和朱門發(fā)生沖突。
可現(xiàn)在三夫人突然叫不僅敞開朱漆厚門,而且還要重新點亮那兩只招搖的富貴燈。朱三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背也佝僂。也就是朱門的少主不再是那個坐地撒潑的后生了。
七夜站在朱公侯大院門口,七夜手里削著一把劍,竹劍。
紅媽媽讓人又往聽雪樓添了幾箱大塊的冰,七月的南昌還是很熱。
那人看畫,緩緩轉身,卻看不清面目,面上戴了一個森然的面具。
三夫人也在看畫,似乎一夜之間頭發(fā)白了許多。三夫人轉身問紅媽?削第幾柄了?
紅媽遞過一個盒子,盒子里全是竹子木頭,有的象棍象刀,唯獨沒有一根象劍。紅媽說這是七夜削的所有的劍。
那人嘿嘿一笑,說:潑皮就是潑皮,當年進侯府是潑皮,如今還是潑皮。三夫人也嘆了口氣。說:侯爺,當年我就是不想讓他生在侯府。
不想,我又何曾想過托生于這豪門大戶。這豪門大戶又豈是你我能主宰得了的,想生就生想走就走得了的?
那人忽然指著畫中那人道:即使是他,穿上了這身灰衣,他也又幾時放得下過?他又幾時走得脫過。二十年前他來,二十年后的今天他還得來。
三夫人沒做聲,因為她忽然看到那幅畫中多了一柄劍。那人也不做聲,因為他也看到。
畫中那劍,是人用什么畫出的劍痕,三夫人的心里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那人,忽然笑了起來,到底還是畫出了劍,只是可惜僅僅畫劍。
畫出的劍也可以殺人。聽雪樓下一人道。
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朱門煮雪潑天侯。
那人微微一笑,這些今天都不重要。
知道,我還知道你是天下一家劉的仇人。
那人還是微微一笑,這還不重要。
七夜說話的時候手還在動。他的手還在削一根竹子。他的手總在削竹子,削得很慢。有時一年才削一根竹子有時兩三個月才削一根。
他想削一把劍,只是,從來沒有削成過一把象樣的劍。
還不重要么?對我來說,己經夠重要了。七夜又說:只是我知道,我還拔不出那劍。
那人道,你當然拔不出那劍,雖然你己成劍在胸,當年那個文士假扮僧人在你身上種上了那把劍刃,卻沒有種下劍柄。所以你再被劍刃割得遍體磷傷,卻還是無從拔出那劍。
七夜忽然大笑說,你錯了,十年前這劍我就從心里拔了出來。
七夜說完將上身的衣服脫下,赫然一身劍刃。七夜的肩背肚皮手臂甚至連人體最隱秘處都赫然有劍痕。
七夜說,我每一次出劍都知道中劍的嗞味,你還說我的劍無從拔出么?
七夜忽然抖劍,手中竹劍已經成形,他的出劍全如他身上的劍,誰也看不出他出劍的方位。
瞬時,聽雪樓滿樓劍影。
那人沉默不語,只是將那幅畫抖了抖,聽雪樓又靜了下來。那人嘆了口氣,忽然轉身對三夫人說:你花了十年時間,夜里在他身上刻了十三柄劍。但你還是沒用,你殺不了你的仇人。
三夫人忽然凄聲道:為什么?因為他將劍柄種在了另一個人的手里。
那人忽然伸手奪過七夜手里的竹劍,反手一劍。三夫人大驚,想奪劍,卻哪來得及,竹劍卻己刺穿那人胸腔。
三夫人拔劍,那竹劍也怪,忽然閃出一道劍焰,十三道劍光從七夜身上電閃而出,聚然迸裂在三夫人竹劍上,一道又一道光芒,良久才靜了暗了寂了。
三夫人胸腔也中了一劍,是她拔出后反刺了自己。
紅媽呆了,所有人都呆了。只有畫中那人沒呆,那和尚嘆了口氣,畫中人就沒了。
只是沒人明白,當年那人種劍,為何要刃柄分開,為何又要將柄種在三夫人手上,連三夫人自己都不知道。
七月十三日,朱三喝醉了酒。醉眼中看到朱公大院門口,又來了那僧人,朱三剛要呵斥,怪那和尚不該送了幅畫,讓老侯爺和三夫人都送了命。
誰知那僧人話也不說,留下一柄竹劍轉身就走了。走了很遠,卻又回頭,對朱三說:告訴你家主人,當年那把種在他心里的劍已拔出來了,自此,這劍不再在心里,只在手里,放下也好,放不下也好,都是一柄竹劍。
朱三喝醉了酒,罵罵咧咧,說:臭和尚,你說得簡單,這劍就是仇,就象當年天下一家劉和朱門煮雪潑天侯一樣,哪個能說放得下就真的放下了?
有人說這是一柄劍的故事,那柄劍叫隱疾。
我說這是一個男人成年禮的故事,那個男人叫七夜,也有人叫他小痕,他的成年禮很晚,那年他二十八歲,生日七月十三。
這是軟殺系列小說中的第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