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祝福祖國】我的秀水灣(小說)
“起來,放牛去!”
父親回轉(zhuǎn)身,朝低矮的茅屋大聲地嚷著,話語里透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此刻,東方剛泛魚肚白,稀稀拉拉的星辰仍掛在天際,沒有跌落下去的意思。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細瞅了一下,是父親!趕忙翻身下床,胡亂地穿好衣服,不聲不響地走出家門,向牛棚那邊移動著腳步。
這一陣子正是農(nóng)村大忙時節(jié)。父親顧不上辨認東西南北,整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匆忙奔走于自家的田疇之間,蒼老的身影沒得半點兒空隙,疲憊至極。他自恨分身無術(shù),不能包打“天下”,將稻谷及時收進糧倉。沒有任何人來幫父親的忙,只有他和我媽倆在海一樣的田地里終日忙乎著,勞碌著。
我怯于父親的威嚴,悻悻地牽著耕牛往秀水灣里走。老牛似乎和我一樣,也沒有完全清醒,它很不情愿跟著我走。我用力拽著韁繩,也許是扯痛了它的鼻子,它仰起頭哞哞地叫著。那里,水草豐茂,綠樹成蔭,蛙鳴陣陣,鳥蟲聚集,是一片風(fēng)光秀美的鄉(xiāng)村樂園。
外面仍舊有些黑,我抖了抖身子,吹著不太響亮的口哨,打了一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寒戰(zhàn)。阿強他們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中,村子里卻開始有些騷動了。
秀水灣,一條不太寬闊的河流打村子后面經(jīng)過,在此兜了一個圈,然后由東北折向西南舒舒緩緩地流淌著,千百年來,從未停歇。它以澄澈甜美的乳汁哺育著秀水兩岸的蒼生子民,世代交替,生生不息。
我是秀水灣的孩子。我生于斯,長于斯。
母親曾手指著村后的秀水河,對我說:“斌子,你看這河水多么清澈!多么好聽的名字!你要是不爭氣,你就對不住這個名字!”
我說:“媽,您放心!我是不會讓您和秀水灣失望的!”
母親沖我點點頭。我看到了母親核桃般的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
從此,我就牢牢地記住了:我是秀水灣的孩子,我屬于永遠的秀水灣!
我把牛牽進灣里,往嫩綠的青草堆里一放,任它自由發(fā)揮。自己則頭枕著交叉的雙臂,平躺在柔軟的青草鋪上,呆呆地仰望著遼遠的蒼穹,看白云在蔚藍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飄蕩。我肆意放飛著追夢少年奇妙的遐想。
我在阿強與阿牛他們的“大軍”還沒有到來之前,使勁地想著秀水灣,想著自己的名字,想著那些從秀水灣走出去的人。像大山哥哥,像阿呆,像四寶他們。
我想象著大字不識一籮的父親,當(dāng)年怎樣艱難困苦地在我的名字上作出的巨大努力。我想,我將來應(yīng)該而且肯定要成為他的“文章”。
一不小心,我居然走露了我得意的微笑。“呵呵呵……”
“這要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該怎么辦?”我開始為此有點恐慌了。
可是現(xiàn)在,我很愧對自己的名字:承斌。我知道自己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放牛娃,但忍不住還是想狠狠地抽上自己幾記響亮的耳光:我是五年級的學(xué)生了,可我文不能測字,武不能當(dāng)兵!
我到底能為家里做些什么呢?
我多么想和大山哥哥一樣從這里走出去,走出我愛我恨的秀水灣,走向繁華熱鬧的大都市,那里應(yīng)該有許許多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盡管我無比熱愛著風(fēng)光旖旎的秀水灣,眷戀著灑下我歡歌笑語和無限煩惱與淚水的秀水灣。
我從父母的眼睛里讀懂了他們內(nèi)心焦灼的渴望,那是一種對“面朝黃土背朝天”式生活狀態(tài)的巨大反感與鄙夷。從父親的吼聲里與他對我揚起的巴掌中,我似乎洞悉了他全部的心思。
可是,只要阿強和阿牛他們一喊我,我所有的理想和志向瞬間便像兔子一樣跑得無影無蹤凈凈光光。
我問阿牛:“玩什么?”
阿牛仰起頭,朝著天翻了翻他的那對白眼,想了好半天才說:“那,我們就玩‘斗雞’吧!”
我是蹩腳的斗士。抱起一條腿,用膝蓋碰膝蓋、膝蓋抵膝蓋來打敗對方不是我的強項。我斗不過他們,每次都摔得鼻青臉腫。母親知道后,并不說什么,她曉得我們這幾個孩子又在一起調(diào)皮了。
“勝敗兵家常事,農(nóng)村的孩子,摔幾下,又能怎么樣呢?!蹦赣H心里一直這樣想,她并不想為孩子的事和人家吵嘴打架。
在秀水灣,我們是吵不過任何一家子的!我三歲時,我媽就告訴過我,我們是村子里的單門獨姓。
我二叔也是單門獨姓,可他投靠了村長,成了村長的女婿,就沒人敢欺負他了。他從來不幫我們。我們和人家吵架,他總是站在一旁觀望,像徐庶進了曹營一樣,一言不發(fā)。他很害怕得罪村長和村子里的人。
徐庶是我從小人書上認識的,我很佩服他的孝心和智慧。那天,我下了很大的決心,花了五分錢買了一本《三國演義》小人書。我把它收得死死的,我不想讓阿強和阿牛他們也認識徐庶!
我二叔他不是真正的徐庶!所以,我對我二叔一直沒有好感。他來我家喝酒時,我從來不理他。
他說:“這孩子,不懂禮貌!”我就白他的眼。“哼!”
我看到我二叔在我家很隨意很淡定地大口喝酒,齜牙咧嘴地撕扯著食物的樣子,我就很生氣。
我問我媽:“你怎么讓他在我家喝酒?”
我媽說:“他是村長的女婿!”
我說:“村長是個什么屌東西?”
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村長是干什么用的。
我媽趕忙捂住我的嘴,對我很嚴厲地說:“小孩子,別亂說!”
她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我:“指不定今后我們家有什么事,還需要他幫忙呢?!?br />
我遠遠地朝二叔撇了撇嘴,跟我媽說:“哼,想得美!指靠他?做夢!”
我看見我媽的眼神黯了許多。
我恨我二叔。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那次,“黃毛”他們打我時,我親眼看見他從我身旁經(jīng)過。我像看到了救兵,瞬間有了反敗為勝的希望。然而,二叔并沒有上來幫我狠狠地揍一把“黃毛”,替我出一口惡氣。他看著“黃毛”騎在我的身上沒命地打我,卻漸漸漸漸地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徹底像泄了氣的皮球,頃刻間失去了戰(zhàn)斗力,任憑“敵人”的拳頭雨點一樣砸在我的身上。
這事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我不想再回憶它們。我想我得繼續(xù)我的生活。
于是,我改變了主意。我對阿強和阿牛說:“要不,我們干‘四角’?”(兒童游戲的一種,我們當(dāng)?shù)睾糁八母瘛保?br />
“干四角就干四角!誰怕誰!”阿強他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他們上當(dāng)了!我心里開始偷偷地樂。
不是吹的,干四角他們不是我的對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弟弟,弟弟是叛徒!我家床底下,我碼了一摞四角,足足有兩尺高,全是我贏的。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父親,我最怕父親瞪我的那雙眼。
每次干四角,看到阿強和阿牛他們在那拼命地死勁地忙著疊四角,一張紙在他們手里不停地翻轉(zhuǎn),最后折成了方形的四角模樣,我心里就偷偷地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是在為我忙乎!我笑他們的傻、他們的笨。我的笑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否則,他們會合起伙來猛揍我。被揍完后,我又不能告訴任何人。
在秀水灣,我能找誰傾訴呢?同學(xué)“禿瓢”不是我的同伴。弟弟還小,他不懂我。找老牛嗎?它正被父親牽著在田地里干活呢!
我很納悶。每次,在我玩得非常起勁時,父親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用力揪住我的耳朵,要我回家寫字。“寫什么寫!就那幾個字?怎么能夠我寫!”我心里恨恨地說。我懷疑他是特務(wù),總能知曉我的行蹤。哦,父親告訴過我,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偵查兵。
父親瞪著牛卵蛋一樣的眼睛,怒吼著:“玩!玩!玩!就知道玩!將來考不上大學(xué),你就是死路一條!”
“為什么死路一條?就沒有其他出路了嗎?”我反問父親。
“在秀水灣,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是死路一條。沒有為什么!”父親惡狠狠地說。
我不懂父親的話意,他的話太深奧。我也不明白父親對我的玩耍為何如此動怒。我的淚水順著眼角嘩嘩地流淌下來。
是委屈?是慚愧?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一個女人,她的確很壞,是壞透了頂?shù)哪欠N壞!
我家隔壁的瘦女人,長得很不咋地,比我同學(xué)王小雅還要丑上八百倍,一臉的雀斑和壞相,我很不喜歡她。她很愛好欺負人,有事沒事總喜歡霸占我家的菜園地,一天到晚在菜園地里鼓搗個不停。我曾經(jīng)有段時間認真地觀察過她,擔(dān)心她在地底下能鼓搗出一堆黃金來。盡管我母親用“栽磚”來劃分疆界,以避免“領(lǐng)土”紛爭,可她總有一萬個辦法將磚翹起,重新往我家這邊挪動一個位置。
這一“秘密”被我母親發(fā)現(xiàn)后,又給重新改了過來。瘦女人不干了,一蹦老高(她要是參加跳高比賽,準能拿獎),居然誣陷我母親侵占了她家的地盤。倆人吵了起來。
我母親罵她不要臉,是豬八戒倒打一耙。瘦女人就瘋狗一樣朝我母親猛撲上來,揪住我母親的頭發(fā)往死里打。我母親被她揪得團團轉(zhuǎn),痛得牙直齜,卻不敢還手。以身板和力氣論,我母親可以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她。然而,我母親卻一直不敢動手,她生怕把事情鬧大,難以收場。她倆像個摔跤手,旁邊站滿了觀賞的人,卻沒有一個愿意上來勸架。我看到有一些人陰笑著對我母親指指點點,說打得好。那時,我父親正在田地里埋頭干活,他哪里知道慘烈的“戰(zhàn)爭”正在自家門前上演。
我恨得牙齒嘎嘣嘎嘣直響,幾次沖上去,都被旁邊觀望的人給打了回來。我眼里噴射出萬丈怒火,順手從旁邊的垃圾堆里撿起一塊石頭,對準要阻止我的人,這才嚇住了他們。我終于從瘦女人手中救下了我的母親。
他們嘻嘻哈哈地離去。人群散盡,我母親抱緊我的頭,流著淚把我擁入懷中。她對我說:“孩子,你一定要像王月進那樣好好學(xué)習(xí),出人頭地呀!”
從此,王月進便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我發(fā)誓我一定要走出秀水灣!
王月進是我們當(dāng)?shù)氐谝粋€考取大學(xué)的人,他上的是上海政法大學(xué)。當(dāng)年他考上大學(xué)時,四鄉(xiāng)八鄰為之轟動,群情激昂,奔走呼告??h里、公社紛紛派人下來祝賀。他當(dāng)時背上行囊整裝待發(fā)時,幾乎萬人空巷。送行的隊伍排得老長,巨龍似的,敲鑼打鼓,鑼鼓喧天,場面很壯觀,很振奮人心。人們交頭羨慕,接耳贊嘆:從此他是公家人,吃皇糧了!
我也擁擠在人群中,眼睛紅紅的。我指著遠去的王月進說:“不日,彼可取而代之!”
這句話,是我從小人書里學(xué)到的,項羽說的。我并不知道他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只覺得它很好玩。
阿牛湊過來,鬼鬼祟祟地小聲問我:“你在嘀咕什么?”
我抬起高傲的頭顱,很不耐煩地答道:“不關(guān)你的屁事!你懂什么!”
阿牛沖我翻翻白眼,撇撇嘴,悻悻地離開。
我十八歲那年夏天,在老天的格外照顧下,終于也考上了大學(xué)。
紅紅的通知書送到我手上時,我和父母正在田地里揮臂流汗。那時,白花花的太陽正在頭頂像利劍一樣照射著我們。我父母手捧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激動得老淚縱橫、語無倫次。他們哽咽著說:
“孩子,你終于為我們爭了一口氣!你從此就不再受他們欺負了?!?br />
我知道父母嘴里的“他們”指的是村子里的那些“壞人”,那些欺負過我們家的人,更包括今天打死我家一只雞,明天擰死我家一只鴨的隔壁瘦女人。
很奇怪,聽說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那些和我家“有仇”的人,紛紛上門道喜祝賀。原先鄙夷和仇視我們的目光,現(xiàn)在居然變得萬般柔和、慈祥而和藹。他們和我父母說話時顯得那么親切、平易,有種語重心長的、發(fā)自肺腑的真誠,聽了不免叫人有些感動。他們的胸襟很寬廣,他們不記仇,他們已然忘記了曾經(jīng)欺負我家的情形。瘦女人更是很熱心地跑來跑去,幫我母親干這干那,洗碗擇菜,似乎過去打過我母親的事在她那里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
我打心眼里“佩服”我的鄉(xiāng)親們的大度與健忘!
當(dāng)然,我的父母對他們的到來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迎。
但我卻非常納悶與不解:我考上大學(xué)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只能說明我的人生理想初步實現(xiàn)了。我要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秀水灣,離開貧瘠的土地與村莊,離開那些令我嘔心的人而已。
第二天,我二叔上我家來了。老遠就看到他滿臉堆著諂媚的笑。我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他咀嚼食物時的吧嗒聲,看到了他齜牙咧嘴的模樣了。我對他的到來是充滿戒備心理的。
看到我媽從屋里出來,我二叔就大聲說:“大嫂,我早就看出來了,斌子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你看看,現(xiàn)在果然如此。我沒看錯吧!”說罷,就朝天一陣哈哈哈。
那笑聲里滿含著一股奸相。我轉(zhuǎn)身離開了現(xiàn)場。
這個暑假,我是在快樂與興奮中度過的。我們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待遇。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我家的田地里站滿了人,海一樣的稻秸,不久就被眾人放倒,變成谷粒運回了家。我更是受到了好待遇,整個夏天,我沒參加過幾次田間勞作。
阿牛和阿強他們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和我攪和在一起,沒話找話,盡說些不知所云的勞什子。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既有羨慕,又有嫉恨。我不太愿意搭理他們,他們欺負我的情形,我一時半會還難以忘記。
在我還沒正式上學(xué)之前,我父親辦了幾桌酒,請了全村子的男女老少。他們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好不開心。見到我,他們就說:“斌子,以后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嘍!要多回家鄉(xiāng)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