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四年，我是村小一名四年級的學(xué)生，瘦小柔弱，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我，骨子里也有一股倔強(qiáng)的叛逆。我不喜歡呆在家里，一放學(xué)就往安慶家跑。星期天更是一大晌一大晌地鉆在安慶家里，除非奶奶滿村子喊我回家吃飯。有時我裝作沒聽見，安慶媽卻總是把我出賣。奶奶就揪著我的耳朵，把我從安慶家一路罵回家，惹得一門上的人看我的囧樣。
　　 安慶的父親是村里的破爛王，家里到處塞的是爛瓶子、爛棉絮、爛筆爛本子，味道也實在不敢恭維，根本就看不出是個家，說是個垃圾場倒還差不多。但有一個房間里，卻整整齊齊地碼著幾排收來的書，有的竟然很新。我去安慶家，就是和安慶一塊看這些書。有時候，我們倆合著看一本，書放在中間，我們并排趴在土炕上，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候，我們各看各的，一人占著土炕的一頭，看得如醉如癡。
　　 那天，我看一本連環(huán)畫《人生》，看得入迷，奶奶又滿村叫我，喊我回家吃飯。那聲音在村子里四處飄蕩，時隱時現(xiàn)，時輕時重。
　　 安慶催我：雨琛，你聽，你奶奶又叫你呢。你趕緊回吧，不然，你奶奶又要怪我。
　　 我說：我再看幾頁。
　　 安慶說：要不，你拿回家看，看完了還我就是。
　　 我說：這個能行嗎？
　　 安慶說：行啊，你以后有什么書，也可以借給我看。再說，我家這些書，都是爛書，我爸遲早都會當(dāng)破爛賣的。
　　 我把書合上，抱在胸前，背上母親用粗布給我縫的書包，回家了。書包的帶子有點長，在我的屁股上，隨著我走路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拍來拍去。
　　 可沒過幾天，我就和安慶鬧僵了。那是我把從安慶家里拿的那本連環(huán)畫拿到學(xué)校去看，葛鵬在下課時，從我書包翻了去。一邊看一邊大聲讀，還說我看的是愛情書，說我是個小流氓。安慶進(jìn)了教室，看到葛鵬拿著那本書，就說：葛鵬，你是個賊，從哪偷來的？那是我的書。
　　 葛鵬說：我是從真正的賊那里拿來的，才不是偷呢。雨琛才是賊，是書賊。書是你的嗎？看來，你們倆都是流氓，看黃書呢。
　　 安慶被葛鵬的話激怒了，在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中，和葛鵬扭打在一起。我從外面進(jìn)來的時候，他們正打得起勁。我不知就里，看到同學(xué)們都看熱鬧，沒一個人勸架，就上去拉架?？烧l知，安慶卻把矛頭指向了我，沖我喊了一句：滾，你這個賊，流氓！
　　 同學(xué)們又一陣哄笑，我臉紅脖子粗，看著怒目圓睜的安慶，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咬了咬嘴唇，看著一旁幸災(zāi)樂禍的葛鵬，沖安慶說：神經(jīng)病，你才是流氓，大流氓！說完，我沖出了教室。身后，是同學(xué)們更加肆意地笑聲。
　　 從那以后，安慶和葛鵬成了好朋友，我獲得了兩個綽號——“書賊”和“流氓”。
　　
　　 二
　　 葛鵬在班上是公認(rèn)的老大，他個頭高，身體好，皮膚也黑，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主。和安慶的決裂，讓我斷了看書的來路。還好，我爸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愛看書，或者是想培養(yǎng)我讀書的樂趣，有時會給我買一兩本課外書或者連環(huán)畫。記得有一次，我爸給我買了一本童話故事《會搖尾巴的狼》，我便拿到學(xué)?？?，也有些炫耀的成分。鄰桌的王小栓說讓我看完了借給他看，我很大方的把書給了小栓說：你先看，我寫作業(yè)去。
　　 小栓接過書，很高興地拿去看了。
　　 放學(xué)后，我本來想讓小栓把書給我，明天再借給他看。但我看到小栓并沒有給我還的意思，一聲沒吭就自顧自走了，我就想，既然小栓正看著呢，就讓他看完吧，反正書是我的，什么時候都可以看?，F(xiàn)在，安慶和我行同路人，故意和葛鵬一個鼻孔出氣，似乎故意做給我看的，或者是刻意冷落我，孤立我。也只有小栓對我一如往常。小栓其實和我差不多瘦小，但比我白凈。但小栓沒人敢惹，也許是他本身帶有一種不可侵犯的氣質(zhì)，或者是他我行我素，和誰都合得來，和誰又都不是很好的那種捉摸不透的性格吧。我一直覺得，小栓是我們這群孩子里最聰明的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卻能游刃有余的人。
　　 第二天，小栓還是沒有還我書的意思，我還是沒好意思要，盡管我也沒發(fā)現(xiàn)他看。直到第三天，我忍不住了，剛下課，就問小栓：小栓，我的書看完了嗎？
　　 小栓一副剛睡醒來的樣子：哦，書啊，我忘了給你說，葛鵬借去看了。我以為他都給你了。說著，小栓在教室里瞅了一遍，并不見葛鵬的影子，就說，等葛鵬來了我就給你要。說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覺。后來我想，小栓那天可能是不舒服，或者是感冒了吧。
　　 葛鵬進(jìn)來的時候，小栓還睡著，我也不知是那里來的氣，或者說是勇氣，就徑直走到葛鵬跟前，說：哥，你是不是從小栓那把我的書借去了？
　　 我們村辦學(xué)校的孩子，都是一個村的，雖然在一個班，按輩分，互相之間有叫哥的，叫叔的，甚至還有叫爺?shù)?。而且，也大部分都是一個姓。我和葛鵬是平輩，他也比我大，所以我叫他哥。
　　 葛鵬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的啥書？
　　 《會搖尾巴的狼》。我說。
　　 哦，你又是從那偷來的吧？我沒從你手里拿，所以，就算在我這兒，也不能給你。
　　 書真的是我爸給我買的，書上面還有我爸給我寫的名字呢。不信你拿出來看。
　　 我就不拿，看你能咋樣！
　　 你不講理！
　　 跟你個偷書賊講什么理？
　　 那行，我不要了，我叫小栓給你要。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卻沒想到，葛鵬從后面把書扔過來，正好砸在我的脊背上，我猛不防差點跌倒。我回頭拾起書，一看，書的封面已經(jīng)不見了，封面上，有我爸寫的名字呢。我拿著書，臉氣得發(fā)白，我哆嗦著嘴唇，罵了一句：葛鵬，你把屎吃了！
　　 葛鵬見我罵他，就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撲在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你再說一遍，地球上還沒人罵過老子呢，看來，你是不想活了！
　　 我掙扎著：就罵你了，看你能咋？
　　 葛鵬被我氣得更是火冒三丈，把我腦袋夾在他的胳肢窩里，拳頭在我脊背上下起了冰雹。我被夾得喊不出來，憋著氣，用腳輪換著踢葛鵬。
　　 我迷迷糊糊地感覺被誰拉出來了，站在一棵樹下，喘著粗氣。好一會，我才感受到了外面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和流動的空氣。再看看跟前，我便看到了笑瞇瞇的小栓，在我的對面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笑得讓我恨不得揍他一頓。
　　 你今兒很威風(fēng)，在“太歲”頭上都敢動土。小栓說完，竟然給我豎了豎了豎大拇指。
　　 我“噗”地笑了：我被打得跟“雞賊”一樣，還威風(fēng)呢？你是夸我呢還是開我玩笑呢？
　　 我是真的佩服你。小栓說，我出來的時候，葛鵬在教室哭呢，還說，你富人家的孩子，欺負(fù)他這窮人家的孩子呢。
　　 富人家的孩子？我念叨著這句話，想不明白葛鵬會說這么幼稚的話。而且，竟然是我“欺負(fù)”他？
　　 估計葛鵬的拳頭沒使全力，你掃他下盤倒是又快又準(zhǔn)又恨。說完，小栓自己都笑了。
　　 當(dāng)時我也是沒招了。
　　 呵呵，我去教室看看，老大這會兒咋樣，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哭鼻子呢，真好玩。
　　 小栓走了，我全身酥軟，靠在樹上，浮想聯(lián)翩。葛鵬，真的哭了？我，竟然成了富人家的孩子？我的葛鵬哥啊，你這是不知在哪撿的高帽子，給我往頭上戴。
　　
　　 三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我爸不知哪里開了竅，把我?guī)У剿谓痰膶W(xué)校讀書。一到我爸的學(xué)校，我被我爸學(xué)校的規(guī)模驚呆了，我們村的學(xué)校和我爸的學(xué)校比起來，那簡直就是雞蛋和沙粒。學(xué)校的老師都當(dāng)我寶貝一樣，不但夸我長得秀氣俊美，還給我糖吃，或者撫摸我的腦袋拉我的手，我簡直幸福得要命。
　　 我爸的房間兼辦公室，有一個大大的柜子，平時都鎖得嚴(yán)絲無縫的。我雖然好奇，但也只能好奇而已。有一天，我爸當(dāng)著我面打開了柜子，柜子分兩層，上一層竟然是滿滿的一層書。我爸回頭看到我貪婪的眼神，笑了笑說：都是學(xué)校的書，不適合你看。
　　 我不信還有不適合看的書，只要認(rèn)得字，啥書都可以看。但我爸這么說，我也沒敢狡辯。我爸是學(xué)校的主任，平時工作比較忙，在房子也不是經(jīng)常待。于是，趁我爸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把柜子翹了個縫，用一根棍子把書從縫里撥出來。有時真的撥出來一本不適合我看的書，或者看不懂的書，就又塞進(jìn)去。其實，里面小說還是不少的。偷出來的書，當(dāng)然得偷著看。早讀或晚讀的時候，我就用課本做掩護(hù)，把書放在課本里面看。有一天早上，我看得正入迷，半空里下來一只手，把我正看的書拿走了。我抬頭一看，班主任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怯怯地站起來。班主任按著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然后說：讀書就讀書，不要掛羊頭賣狗肉。
　　 我悻悻地坐下，看著手里的課本，毫無情趣地讀起書來。老師背著手，走來走去地巡視著。身旁的同學(xué)用胳膊碰了碰我，沖我做了個鬼臉，我沒理。
　　 沒想到，班主任把這事反映給了我爸。下午放學(xué)，一回到房子，我就看到我爸嚴(yán)陣以待的樣子，手里拿的，是老師沒收的那本書。我沒敢吭聲，從書包里掏出書和本子準(zhǔn)備寫作業(yè)。屁股還沒挨著凳子，我爸就怒喝一聲：你給我站起來！
　　 我趕緊站了起來，心突突地跳著。
　　 我爸伸出手，一個響亮的耳光就在我臉上怒放了。我捂著臉，看著我爸，眼淚汪汪的，但不敢哭出來。
　　 我爸用指頭戳著我的額頭，說：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看這些閑書干啥？還敢偷書看！你看你把柜子弄成啥了，再不聽話，就回到咱村里念書去！
　　 我看著面前的柜子，是的，柜子被我翹得已經(jīng)合不攏了，就像張著一張大口笑我。
　　 我爸把我收拾了一頓，就出去了，和別的老師說閑話去了，也許是討論工作。我一個人在房子，一邊小聲抽泣，一邊寫作業(yè)。寫完后，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睡覺。臉很燒，感覺渾身都疼，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等我醒來，卻是趴在我爸的脊背上。我爸這是背著我去哪兒，是要把我這個偷書賊送回家呢，還是要扔掉？我掙扎了一下，問：爸，我們干啥去？
　　 我爸把我的屁股往上扶了扶，舒了口氣，說：你個臭小子，靈醒了，把我嚇得。你發(fā)燒了，背你去診所。
　　 哦。我應(yīng)了聲。原來，我發(fā)燒了。
　　 我爸背著我去了診所，量了體溫，醫(yī)生還用聽診器在我肚子、胸膛等重要部位聽了個遍，然后給我打了一針。最后給我爸說：葛老師，沒事了，回去再吃幾頓藥，就好了。
　　 拿上藥，開了錢，我爸又把我背了回去。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的，聽到我爸在和誰說話，仔細(xì)一聽，原來是我班主任。
　　 班主任說：葛老師，我看娃沒來，就來看看，沒想到昨晚燒得這么厲害，都四十度了。
　　 我爸說：我和老王說話時間大了，不然也不會燒到四十度，這小子也沒說。
　　 娃膽子小，是不是因為書的事，你收拾娃了。
　　 也沒，就是說了幾句。
　　 其實，娃愛看書是好事，雨琛作文寫得很好，你可別打擊娃的積極性。
　　 這小子是愛看書，癡迷得很，我就怕把眼睛看壞了，有時都在被窩打著手電筒看呢。
　　 哦，那是得收拾收拾。那行，就叫娃今早不來了，讓娃好好睡睡，我第一節(jié)還有課，先走了。
　　 我爸去送班主任，兩人一邊走還一邊說話。我在被窩又感動又難過。原來，我爸早就知道了我愛看書，而且，還竟然知道，我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書呢。唉，我一直覺得自己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覺呢。
　　 很長時間我沒敢再碰那個柜子，乖乖地念著我的書。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爸去縣上開會，放中午學(xué)了還沒回來。那時，學(xué)校星期六還要來半天的。下午，學(xué)校顯得很安靜，我一個人在房子，覺得很無聊，眼睛就又瞄上那個柜子了。但我只是瞄著，不敢輕舉妄動。柜子我爸已經(jīng)拾掇了，和以前一樣嚴(yán)絲無縫。我就在房子里四處搜尋著，也不知搜尋啥。房子的一物一件已經(jīng)很熟悉了，搜尋來搜尋去，也沒什么讓我感興趣的。忽然，我發(fā)現(xiàn)窗子的一角掛了幾個串在一起的鑰匙。窗子很舊了，糊的白紙也變得灰不溜秋的，那幾個鑰匙也不起眼，怪不得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我就取下鑰匙，一個一個試著開那個柜子。試到第二把，鎖子竟然開了。我一陣竊喜，忙拉開了柜子，滿滿的三層書摞得整整齊齊的，像是在列隊歡迎我。我貪婪地看著，挑著，撿著，翻翻這個，瞧瞧那個，直到我爸進(jìn)來我都沒察覺。
　　 老毛病又犯了？我爸在我身后小聲說，但我卻覺得半空里一聲霹靂。
　　 我手中的書“啪”地掉在地上，漲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是，用，用鑰匙開的，不，不是，用，用棍子翹，翹的。
　　 我爸竟然笑了，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摸了摸我的腦袋說：想看就看，鑰匙就給你在那掛著呢。挑上幾本拿上，收拾收拾跟爸回家。
　　 我爸這么一說，我眼淚“唰”的淌得一塌糊涂。
　　
　　 四
　　 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又回到了村小。我爸為什么又不帶我了，是跟我爸的工作有關(guān)，還是跟我看書有關(guān)，我不知道。
　　 以前的那些同學(xué)基本都在，只有葛鵬說是去城里念了。
　　 我爸正式把我?guī)У剿磉吘妥x，是我上了初中。那時，我爸調(diào)回離我們村不遠(yuǎn)的一所初級中學(xué)，但我也僅僅和我爸相處了不到兩年的時光。我愛看書的興趣有增無減，但一直到初二，我也沒看過什么名著，都看過啥書，也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