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不累(小說)
程靜迷迷糊糊聽得樓下公公咳嗽了一聲,一激靈醒了。窗簾透出蒙蒙青光。今晚的月色很好?程靜摸索著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新買的床過于低,與當初設計的電燈開關(guān)位置不匹配,不起身根本摸不著,程靜抱怨好多回了。周強說,這新床就好比再婚,舊的人,舊的物早就存在很多年了,無法改變,這冷不丁冒出一新家伙,你要么拒絕,要么就適應它。這么舒適的床程靜怎么可能拒絕。那就只好忍受那點不足了。周強說,那叫磨合。程靜終于摸到了開燈,“嗒”房間雪亮。對于這亮度,程靜總覺得不適合臥室。臥室的燈光應該朦朦朧朧才有情調(diào)。可是過于晦暗的燈光程靜又抱怨晚上沒法看書。睡前看幾頁書是程靜多年的習慣。床頭柜上放個床頭燈是最合適的,開關(guān)方便,亮度適宜。新婚的時候臥室里確實該有的都有,自從被程靜半夜里翻身把床頭燈打翻數(shù)次后,周強說什么都不讓在床頭柜上擺燈,他直呼心臟受不了。程靜努力睜著迷迷糊糊的眼看向墻上的鐘。五點四十五分?程靜手摸著開關(guān),一只腳已經(jīng)退回床上,準備再睡,一下子睡意全消。本以為是凌晨二三點,怎么才睡一會兒就這個時候了。睡過頭了!
“周強,該起床了,都快六點了。”程靜知道自己這話不會得到回應,周強既不會嗯一聲,也不會像小說里寫的“翻個身繼續(xù)睡”表示抗議,他就是什么動靜都沒有。什么動靜也沒有表示周強被吵醒了,客觀上已經(jīng)醒了,主觀上還不愿醒。明知得不到回應,每天程靜還會這么來上一句,似乎對于自己早起,周強還在睡懶覺,心里不平衡。其實這么多年了,還有什么不平衡,就像周強說的,早就磨合了。大概習慣了吧。習慣了對空氣說這么一句話,表示該開始忙碌了。
匆匆用皮筋把頭發(fā)扎起來,然后刷牙,用涼水在臉上捋一把,探頭至毛巾架上用毛巾擦一下。匆匆在睡衣外面套一套衛(wèi)衣衛(wèi)褲,匆匆下樓。
橡膠涼鞋在大理石鋪就的樓梯臺階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程靜這是提醒公公自己下樓來了。好幾回下樓時遇到?jīng)]關(guān)門在衛(wèi)生間大號的公公,公公迅疾關(guān)門的尷尬好久不消。
還沒進門,程靜就醞釀了一個笑容。輕輕推開門,房間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程靜竭力呼吸自如。婆婆側(cè)著身子躺在床上,臉朝著門口,蚊帳掀開一個口子,看來已經(jīng)巴望好久了。程靜趕緊把笑容呈現(xiàn)在臉上,柔聲說:“媽,要起床嗎?等了好一會了吧?!卑岩路?、褲子一件件給婆婆套上,又找了雙襪子穿好,掖好褲腿,這才攙婆婆坐起來。婆婆的涼拖不知踢哪了,程靜俯下身子,在床底下找。婆婆叨叨著:“每天這么早起,侍候我這不死不活的人,真是苦了我家靜靜。靜靜,讓你受累了?!?br />
“媽,我不累?!背天o刻意把話說得很輕松,給婆婆穿上涼拖,攙起婆婆慢慢往衛(wèi)生間去。侍候婆婆刷牙,洗臉,把婆婆攙至客廳躺椅上躺好。婆婆說:“你去忙吧,我不礙事了,真是太辛苦你了。”每天同樣的話,程靜有時懶得接,可她還得接:“沒事,我也沒啥事,我去洗把臉就下來?!背天o回到樓上臥室時,一直保持的微笑垮了下來。周強還在睡著,姿勢都不曾變動一下。
“周強,你還沒起來!”程靜嗓門提高了。
“這才幾點,就叫起床,還讓不讓人活了。”周強在床上似撒嬌,也似撒賴。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他知道這招最有效。
“難道一個早上你就沒一點活。”程靜自己聽著這話都瘆得慌,每天說這話,有意思嗎。程靜對自己很生氣。嘩嘩地洗臉,手勁很大地往臉上擦護膚品。她想對衛(wèi)生間的臟衣服視而不見,想對凌亂的沙發(fā)嗤之以鼻,“你能過,我也能過”,這是她很多次賭氣時對周強說的話。臉上還有最后一道工序,程靜嘆口氣放下了,沒有任何脾氣地開始洗衣服。肥皂泡沫濺上了褲腿,程靜看了一眼,由它去了。
晾曬好衣服,把沙發(fā)收拾整潔,重新回到衛(wèi)生間,簡單地化個妝,把長發(fā)松開,梳理一下,換了套出門的衣服,在穿衣鏡前最后檢查一下。深呼一口氣,開門。
公公已經(jīng)侍候完婆婆吃了稀飯,婆婆仍舊靠在躺椅里,一臉平靜。程靜把婆婆的碗筷收拾了,放進水池,回到餐桌前。在程靜的想象里,早餐應該是一杯牛奶,一塊面包,或者饅頭之類的小點心,也可以來點稀飯,然后坐著優(yōu)雅地慢慢吃,餐桌上最好還有一個花瓶,插著新鮮的花朵,帶點小資情調(diào)。但現(xiàn)實是程靜站著就點醬菜把一碗稀飯扒進嘴里,吃得過快,聲音還有點大,稀里呼嚕,吧唧吧唧,所有該厭棄的都在一碗稀飯里展示了,優(yōu)雅、小資、那是小說和電影。婆婆說,慢點吃,時間還來得及。迅速把碗筷收進水池,洗碗,擦桌子,小心不讓水濺著衣衫。換鞋的時候程靜才發(fā)現(xiàn)穿的兩只襪子不是同一款。都是肉色的,襪筒上的花紋不一樣??纯磿r間,來不及換了。不細看的話,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就將就一下吧。生活不是小說,需要打磨細節(jié)。程靜在心里安慰自己。
啟動車輛,倒車。每次聽到倒車雷達由慢到快的滴滴聲,程靜就不由一陣心煩。這聲音就像古時戰(zhàn)場上出兵的鼓點,由慢到快,然后廝殺聲響起。程靜總是覺得車輛啟動,鼓點催促,前面就是兵荒馬亂的戰(zhàn)場。看著反光鏡中婆婆由姑姑攙上了車,姑姑也上了車,車輛緩緩啟動,出門。婆婆住院快一年了,但只是上午去掛個水,下午還要打一針,傍晚回家。老人不愿在醫(yī)院過夜,程靜只能早出晚歸接送。幸好醫(yī)院里一直有退休在家的姑姑陪護。
程靜熟門熟路地把車輛一直駛到醫(yī)院電梯房門口,聽見讓路的人在罵:“哪個神經(jīng)病,把車開這來了?!背天o不想理論,匆忙下車,打開后備箱。后備箱里是早上周強早已搬進去的輪椅。輪椅很沉,程靜試了好幾回,沒能把輪椅搬下來,一咬牙,整個身子靠上去,也不顧衣服會弄臟衣服,輪椅頂著腹部,使勁往外拖,“嗤啦”輕微的響聲,一看,后備箱的墊子拉開了一個口子。程靜一陣心疼,這是新買的車,新買的墊子。顧不得了,趕緊抱出輪椅,攤開。姑姑已經(jīng)把婆婆攙出車子,婆婆正靠著墻直喘。趕緊讓婆婆坐上輪椅,看著姑姑推著輪椅進了電梯,程靜這才啟動車子,駛出醫(yī)院,往單位方向駛?cè)ァ?br />
剛駛進單位大門,就有同事靠近來,小聲說:“頭兒已經(jīng)找過你了,臉色不太好,你小心點?!背天o知道自己近段時間遲到、早退,還中途溜出去,雖然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都能體諒,可領導不這么想,領了薪水就得辦事,且商人言利,追求利益最大化。自然這也無可厚非。
程靜硬著頭皮進了頭兒辦公室準備挨訓。頭兒臉色看上去還行,甚至還關(guān)心地問了一下程靜婆婆的病。程靜婆婆是癌癥晚期,一年前就被多地的醫(yī)院判了“死刑”,目前只是挨日子罷了。頭兒表示遺憾,然后拿出一大堆單子,讓程靜下班前匯總好給他。程靜趕緊著手處理。有幾張單子需要電話聯(lián)系求證,還有幾張還得外出跑一趟落實??纯纯斓狡牌呕丶业臅r間,程靜趕緊給周強打電話,讓他去接一下。周強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說:“我哪有時間,還是你溜出來一下吧。你們那破單位又沒多少事?!?br />
“可是我今天真的走不出啊?!?br />
“那咋辦,我也走不出啊?!?br />
程靜聽到電話里“啪”的一聲,疑惑地問:“周強,你在打麻將?”
“沒有,沒有,哪有……”周強慌亂的聲音不打自招了。
“那是你媽,你看著辦?!背天o生氣了。
“你不是孝順媳婦么,大家都知道你是孝順媳婦,就麻煩你跑一趟?!背天o敏感地覺得周強說這話時帶著情緒?她來不及研究周強為什么這態(tài)度,趕緊開車去了醫(yī)院。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她了解周強,今天這口氣就是說他賭氣不按程靜說的做。沒法理論,有時周強孩子氣得不可理喻。
早晨的程序倒過來一遍,把婆婆扶進車里,把輪椅收進后備箱,驅(qū)車回家,然后又把婆婆攙進臥室,侍候上床,程靜迅速趕回公司。到下班時間到底還是趕不及把資料給頭兒。在頭兒辦公室,程靜低著頭,聽著頭兒用筆敲著桌面說:“程靜,我知道你是孝順媳婦,但是家庭是家庭,工作是工作,你不能因為家庭事務擠占工作時間。”程靜心說,原來早上的炸的雷到這會響呢。
“經(jīng)理,我以后會注意的?!背天o只能誠懇認錯。
“不是會不會注意的問題,這是工作態(tài)度的問題。古話說,忠孝難兩全,你要么認真工作,要么顧家那一頭?!苯?jīng)理忽然就變了臉。這是要辭退她么?程靜小心地查看經(jīng)理臉色,經(jīng)理眉頭緊鎖,一臉嚴肅,看來是認真的。不由急出一身汗。共事這么多年了,難道一點情面都不講?沒有工作,那怎么行,老人每天的住院費用,孩子眼看要上高中了……程靜心說,東奔西跑還得看人臉色,你以為我愿意啊??墒亲焐线€得服個軟,討個好:“經(jīng)理,我這幾天確實工作態(tài)度有問題,我一定深刻檢討,但我的工作效率及質(zhì)量還是有目共睹的……經(jīng)理,我在公司工作十多年了,希望您給我個機會,我一定好好做……”這都什么事,自己奔奔忙忙卻哪頭都沒落好。剛求饒時程靜尚有幾分調(diào)侃的味,畢竟共事十多年了,領導與下屬之間并不是隔山隔海,可說著說著程靜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經(jīng)理看看程靜快要哭出來的臉嘆口氣說,活做完了放我桌上。
鼠標嗒嗒,鍵盤噼啪,程靜下班遲了一小時。
到家,看到周強已經(jīng)在灶前忙碌,她趕緊上前做了個討好的笑臉。周強夸張地皺了一下眉頭,并沒有說話。當然程靜明白,這是周強白天的那點情緒已經(jīng)化了的表示。出了廚房門,程靜心里閃了一下:我做錯什么了么,為什么這么奴顏婢膝?可也只是閃了一下,下一刻已經(jīng)跨進婆婆房間。
婆婆側(cè)著身子,頭靠在枕上,眼巴巴看著門口。每天下班看到婆婆這模樣,程靜都不由得鼻子發(fā)酸。曾經(jīng)是多么要強的婆婆,屋里屋外男人一樣的操磨,沒有一句怨言。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田間地頭的四季蔬果從不曾斷過,而程靜嫁過來這幾年甚至都不知道自家自留地地處何方。在程靜的印象里婆婆一直都是灰白的頭發(fā)飛揚,說話擲地有聲,走路衣袂帶風,忽然那個昂揚的生命成了病床上一個枯槁的身軀,曾經(jīng)一百多斤的婆婆如今不到八十斤。
程靜搶上前兩步攙起想要起床的婆婆。病情加急,尿路似乎也短了,尿頻尿急,床前不能缺人,可是床前總是抓不到人。婆婆總是看著手機巴望著門口等著程靜下班回家。
“媽,等急了吧。我今天被老板逼著加了會班。”程靜已經(jīng)在電話里跟婆婆打過招呼了,生怕婆婆等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剛才讓強強扶著上過廁所了,今天強強回來得早……這會也不是很急,你來了就再去一下,怕一會又沒人?!逼牌庞行┯懞玫匦χ忉尅3天o知道婆婆對自己在這么麻煩人深感過意不去。可是該過意不去的是他們這些小輩。程靜幾乎是半抱著把婆婆攙下床,動作輕柔,似乎以此補償什么。等著婆婆站定喘口氣,程靜問:“老頭子又出去了?”婆婆喘著氣說:“老頭子待不住家里,說是去屋后走走?!背天o知道公公是去找同村的老頭侃大山去了,可她不便在婆婆跟前抱怨。舊式婦女的婆婆把大男人主義當做天經(jīng)地義。程靜不想指責婆婆的丈夫引起婆婆不快,那輕飄的身子讓程靜壓下所有的不耐。步行到衛(wèi)生間,婆婆再次喘停。替婆婆褪下褲子,等著婆婆小解完,穿回褲子,再次回到床上??粗牌艂?cè)著身子喘得像風箱一樣,程靜幾乎落下淚來,生命何以脆弱至斯。婆婆每天如此折騰無數(shù)回,程靜也想過給婆婆買些成人尿不濕,可她只是想想,不敢提。似乎這一提就是把婆婆往那不可知的深淵推了一把。
婆婆終于喘停了,轉(zhuǎn)過身來說:“你去忙吧,我這會也沒啥事了?!背天o為婆婆掖了掖被子,說:“那我去收衣服、做飯去,一會我再過來?!?br />
“你去吧?!逼牌潘坪鯏D出個笑都有些累,喘口氣說,“唉,媽真是連累你們了?!?br />
“媽,你說什么呢……”程靜終于沒憋住眼淚,“媽,只要你好好的,我不累。以后你會好起來的。”這話誰都不信了。婆婆了解地笑笑。
周強已經(jīng)做完了飯,程靜夸張地說“開飯了”,把婆婆從臥室攙至飯桌旁的躺椅上。在躺椅旁擱一張小幾,把各式菜給婆婆夾了點,也就一小碗的模樣,擱小幾上,又盛了一個碗底的飯,也擱小幾上。婆婆笑著說:“太多了,吃不了那么多?!?br />
“不多,不多,一定得吃完了,吃完才能有力氣?!背天o以平時教育孩子的口吻對婆婆說。婆婆的笑紋更深了。程靜和周強還有公公三人圍著桌子吃飯,公公小口瞇著酒,大聲說著剛聽來的趣聞。婆婆吃一口,靠在躺椅上聽一會。表情平靜。如果不是枯槁的容顏,皮包骨的身軀,婆婆幾乎是個健康人。程靜知道,婆婆之所以不愿住在醫(yī)院,呼吸氣短地靠在桌旁的躺椅上,或許就為了這一刻。一家人聚攏來,其樂融融地吃飯、聊天,歲月似乎還可以無止境地延續(xù)。程靜和周強說著住校的孩子打來的電話,罵罵單位的領導的“殘忍”,日子似乎一如往日。唯有吃完飯后,程靜站起身一趟趟往返廚房與餐廳之間,收拾碗筷、抹桌子。兩個大老爺們端坐桌邊,巍然不動。婆婆在罵:“強強,你倒是也搭把手,你怎么看不來眼色呢,以后媽不在了,不能都讓靜靜做,靜靜也累。又要上班,又要家里?!?
感謝投稿流年,祝福秋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