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剝花生(散文)
我的兒童時代,過得極為糟糕,我把它稱為灰色童年。
我六歲的時候,爸爸就撒手人寰,留下九個未成年的孩子——八男一女——給媽媽撫養(yǎng)。我排行第八,叫小八哥(我們家鄉(xiāng)話,語意是指會說話的鸚鵡,乖巧可愛),后面還有一個三歲多的弟弟。
自從爸爸去世后,我們家孤兒寡母的,日子的艱難,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那時候,我們國家的行政建制和體制,與現(xiàn)在不同。行政建制是,中央、省、地區(qū)(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地級市)、縣、公社(相當于現(xiàn)在的鎮(zhèn)或鄉(xiāng)或街道)、大隊(相當于現(xiàn)在的行政村或居委)、生產(chǎn)隊(相當于現(xiàn)在的自然村或村組);體制是實行公有集體制,農(nóng)村的村民叫做社員,個人和家庭是沒有土地使用權(quán)的,生產(chǎn)隊里給每個人劃一分(地積單位:一畝等于十分)坡地作為自留地,其余田地的使用權(quán),全部歸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社員的收入,來自于在生產(chǎn)隊安排下勞作得來的工分。按我們那里的工分等級劃分,男女是不平等的。當然,這個工分等級的劃分,都是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組織成年勞動力,開會公開劃分的,不存在個人的暗箱操作。一般地,成年男社員,要比差不多同等級的女社員每個出勤天多一分工分。最高的是會使用梨耙耕地的男勞力,每天10分工;最低的是少年勞力4分工。每到收獲季節(jié),地里收獲了紅薯、花生、稻谷、瓜果等,就按工分和出勤等各方面量化,進行瓜分勞動果實。那時候,當領(lǐng)導(dǎo)的具備很強的思想素質(zhì),幾乎沒有誰想占便宜,除了男女勞力的工分等級劃分不平等之外,一切都是相對公平化、透明化和公開化的。我媽媽像大男人一般,套犁套耙,趕牛耕地,樣樣精通,干活拼命,是一把勞動好手,屬于強勞動力,每天工分是9分工,在女勞力里面,是最高等次的,比一般的成年男勞動力(7.5-9分工)都要高。
但是,再高的工分,僅僅憑借媽媽一個女人的能力,要養(yǎng)活一班人馬,可真是不容易呀!何況,爸爸走后的第二年,我的大哥贊哥也因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本來也是一個男勞力了。因此,我們家,不是過生活,而是熬生活。我們一般是每天三頓光可照人的稀飯,一個月也難得吃上一頓干飯,成天肚子幾乎是咕咕叫過來的。
我讀三年級后,媽媽覺得我是一個小大人了,就安排我做一些掙工分的工作。其一,幫生產(chǎn)隊看雞。就是生產(chǎn)隊里,有一些田地靠近村莊,種的水稻或紅薯或花生,在快成熟的時候,怕雞去偷吃,就安排社員在田地邊邊看管,趕雞;其二,當“稱官”。稱官,是生產(chǎn)隊里稱牛屎豬屎狗屎雞屎、人尿牛尿豬尿、牛草的人員。生產(chǎn)隊里,把牛安排到各家各戶(如果不想養(yǎng)牛的,就不安排)來喂養(yǎng),除了每天記養(yǎng)牛的工分外,去取的牛草,收集的牛屎、牛尿,都會按重量記工分;各家自養(yǎng)的豬、雞等,收集的糞便,以及個人收集的動物(狗屎居多)糞便,都是按重量記工分。我從小對數(shù)字比較敏感,讀二年級時候就跟六叔學(xué)會了稱東西和打算盤(珠算),并且滾瓜爛熟,村里的會計都夸我。對于我這個特長,村里是家喻戶曉。那時,生產(chǎn)隊管稱糞便和牛草的三叔公長病不起,沒辦法工作了。在那個歲月里,文化水平高的人極少,生產(chǎn)隊在成年人那里一時找不出合適的人選。所以,隊長崔秀林就找到我媽媽,想要我出任“稱官”。起初,我媽媽猶疑不決,怕影響我讀書,就沒有應(yīng)承下來。到了第三天,因為沒有“稱官”,社員們累積的糞便、尿和牛草沒地方放了,意見紛紛。隊長“二顧茅廬”,恰好我在家,看媽媽期期艾艾的沒答應(yīng),我就當著隊長和幾個一起來的隊干部的面,求媽媽讓我干,每天只是傍晚時分上班,每個月月底才統(tǒng)計,而且按我撥算盤的速度,半天就可以統(tǒng)計完成,影響不了學(xué)習,何況這份工作,每天6工分。媽媽看情況這樣,也不好意思拒絕了,就同意了;其三,剝花生。在每年花生收獲的時候,生產(chǎn)隊都會安排人在收獲的花生里,精心挑選一些飽滿圓潤外殼完好的花生,封存起來,作為來年的花生種子。到了開春播種花生的季節(jié),就會把花生種子,分發(fā)給各家各戶來剝開殼,花生米用來播種,按重量來記工分。就是分發(fā)下來的時候,花生連殼是多少斤兩,回收的時候,花生米和花生殼一起稱,也要接近這個數(shù),按十斤允許相差半斤的損失率來計算(只少不多。因為花生殼里,多少會附有泥土顆粒),根據(jù)分發(fā)下去時的重量記工分。這項工作,在我們眾多兄弟姐妹中,媽媽之前只相信姐姐,怕其他人偷吃花生米。我讀三年級后,媽媽認為我是一個小大人,乖巧懂事,誠實可信,是她的“小八哥”,也就安排我和姐姐一起剝花生了。
我剛開始被媽媽安排剝花生的時候,是不允許一個人私自剝的,必須和姐姐一起剝。媽媽的用意很明顯,她是害怕我的“權(quán)力”缺乏監(jiān)督,經(jīng)不住花生米那樸實無華的誘惑,從而做出有損誠信的事情來,姐姐就成了代替媽媽監(jiān)督我的“特派員”了。
在花生播種的季節(jié)里,我都有機會剝花生。下午一放學(xué)回來,我就在姐姐的率領(lǐng)下,很小心地剝花生。在那個時間段,是一天中最饑餓的時候,何況我們每頓都是喝米湯呢!早就饑腸咕咕了!所以,在剝花生的時候,我總是禁不住咽口水,是偷偷的咽,不敢讓口水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害怕“特派員”察覺,把我踢出局。有時候,實在是餓得難受,我就和姐姐聊聊花生米的味道,說燒花生米和炒花生米的不同之處,煮花生和鹽焗花生的區(qū)別……姐姐害怕長青春痘,從來不吃花生,不管我怎么挑逗,她都置若罔聞。我覺得很無趣,就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說花生是偷著好吃呢?或者是正大光明地吃好吃呢?可是,“特派員”的耳朵似乎是聾的,在剝花生的時候,她只是埋頭細心地剝,從不搭理我。
后來,姐姐要備考高中,就沒時間剝花生了,媽媽讓我“單飛”,我就自己躲在房間里面剝花生了。有時候,也把花生拿到看雞地里,一邊看雞,一邊剝花生,一舉兩得,工分賺得不少,加上每天傍晚當“稱官”的工分,快趕上兩個強男勞動力了。媽媽很高興,總是夸獎我,我也很快樂。
剛開始單兵作戰(zhàn)的時候,我總覺得姐姐就在旁邊監(jiān)督,所以即使有非分之想,也不敢采取非分之行動。這樣,過了一個播種花生的季節(jié),我剝的花生安然無恙,生產(chǎn)隊里回收過稱的時候,從來沒有缺斤短兩。我贏得了媽媽的更加信任。
到了四年級第二個學(xué)期,是春天,又該是播種花生的時候了。我像往年一樣,繼續(xù)剝花生。
一個星期三的上午,我違反了學(xué)校紀律,被班主任徐老師賞了三個耳光外加兩記“飛毛腿”,導(dǎo)致我兩邊臉頰起了“紅包”,左腳小腿呈現(xiàn)兩根紫色的“火腿腸”。上午放學(xué)后,我不敢回家,怕媽媽看到,知道我犯錯誤,會懲罰我和傷心。對于懲罰,雖然我害怕,但是比起媽媽傷心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自從爸爸和大哥哥離世后,我發(fā)現(xiàn)媽媽會一個人偷偷地哭泣,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很害怕媽媽傷心。所以,那個星期三,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吃中午飯。如果哥哥、姐姐和弟弟他們不投訴我,媽媽根本不會知道我不回家吃午飯,因為她是帶午飯到地頭干活,中午不休息,她要賺那個加班時間的工分。
不吃午飯的那個黑色星期三,我是餓得肚臍緊貼著后脊梁,總是幻想著,怎么吃東西,課也沒有心思上了。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點鐘放學(xué)。
回到家里,我到廚房找東西吃,但是灶冷鍋清,什么能進口的東西也沒有。我就去剝花生,計劃剝到五點半就做晚飯吃。在剝花生的時候,看著那一顆顆圓嘟嘟,鼓脹脹,粉紅透白的花生米,想象著在那粉紅的花生衣里面,那白嫩嫩的花生米,我的口水通過喉嚨,在胸腔和口腔里,不停地來回奔跑……我感覺,我快要餓死了!
一個聲音在我心底呼喊:“吃一顆花生米吧!不然會餓死的!”
但是,媽媽的話語也不斷地在我耳邊響起來:“做人要誠實,不該我們的,絕對不能要!”
我很糾結(jié),心思全放在“吃”與“不能吃”里頭了。
再后來,確實餓得受不了了。我就想著,吃,必須吃!又給自己找必須吃花生米的理由,那就是我餓死了,媽媽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爸爸和大哥哥死時,媽媽傷心得不得了,差點媽媽也傷心死了。而我那么棒,書讀得好,事做得好,天天的掙那么多工分,是媽媽的心肝尖尖,我死了,媽媽也會傷心死的!對!我死了沒什么,死了就不會餓肚子了;但是,媽媽不能再傷心了,更不能死!
思來想去,那時候的我,終于說服了自己,讓自己為了媽媽的不傷心,為了媽媽的不死,而去踐踏誠實信用,吃了第一顆不屬于自己的花生米。我總以為,吃一顆就行了,并且暗暗發(fā)誓,只吃一顆!但是,事與愿違,當我吃了一顆花生米后,肚子仍然那么餓,花生米的誘惑力卻更加凸顯出來了。我肚子的不爭氣,讓我不能自己;花生米那香噴噴的挑逗,魔力無以窮盡;既然吃了一顆,開始犯錯誤了,再多吃幾顆,或者很多顆花生米,也就是一個錯……這個邏輯在我心里,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上風。于是,我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口氣吃了很多顆花生米。
花生米吃多了,口渴,我又灌了很多生水(從水井打上來的沒有過火的水)。灌了水后,我的肚子就鼓起來了,沒有了餓得感覺。
等到饑餓感過去,我的思維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
思路清晰后,我卻后怕起來了!吃了那么多花生米,媽媽去隊里上交的時候,一定會露餡的!媽媽一向要強,要面子,如果在隊里鄉(xiāng)親們的面前丟了臉,她還能活命嗎?怎么辦呢?為了救媽媽,也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找一些粗沙粒,用手掂量掂量,憑記憶的感覺,和自己吃的花生米重量差不多,就混放到花生米里面去。
那一批花生,媽媽拿去隊部上交的時候,竟然沒露出破綻!
那次之后,我的膽子就肥壯起來了。每次剝花生,我都會如法炮制,偷吃花生米,并且心安理得。
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的初中,被錄取為免費生(全縣前十五名免費)。在我就讀的小學(xué)里,我是唯一考上一中的。我一時名聲大振,自己好像打了雞血一般,亢奮了好長一段日子。在暑假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一個晚上,我們?nèi)覉F座一起,媽媽主持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就是在那個家庭會議上,我依仗著自己升學(xué)考試的出色成績,敞開心胸,把自己偷吃花生的秘密公布于眾。
聽了我的秘密后,全家人,包括我那個最淘氣的弟弟,都一下子沉默了。媽媽像一座石雕,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一聲不吭!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候的媽媽,好像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第二天天一亮,媽媽就叫我起床,洗刷完畢,就帶著我,直奔崔秀林隊長的家。
崔秀林隊長和在場的人,聽了我媽媽的道歉后,都安慰我媽媽,說小孩子不懂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要再追究了。但是,我媽媽很決絕,說孩子犯錯,是她作為母親教育不好的錯,她要道歉。同時,她很堅決地要求隊里,下次分糧的時候,一定要扣除相應(yīng)的糧食,作為補償與懲罰!否則,她會良心不安,放不下!一直到崔隊長許諾,一定會按照媽媽的意思處理以后,媽媽才帶我回家。
從那以后,媽媽再也沒有提及我剝花生的丑事。
可是,很多年以后,直至為人師表的今天,我卻再也沒有從那件事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