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揚(yáng)帆起航的波端(散文)
早就想寫一寫家族,不是家族有什么炫耀的光環(huán)。血濃于水的眷戀,在每個周末,都會隨著轍痕的拐點,禁不住回旋??諝獾牧黜嵗?,一段段過往,便在擋風(fēng)玻璃上閃爍,瞬間翻騰成海。
村莊近千口人,皆為李姓,分正李和外李。正李,人多勢大,是村莊始主;外李,后來遷徙的,人丁寥寥。正李又有東西兩支之分。東支為始主的長子一脈,西支為次子一脈。長為上,次為下,兄永遠(yuǎn)轄制弟,這是上古咒語。
歷經(jīng)數(shù)世數(shù)劫,東西兩支的血脈親情漸疏漸遠(yuǎn)。西支人丁興旺,是東支的四倍。東支香火雖稀,但家業(yè)卻是西支的數(shù)倍。西支歷代從事稼穡,步履維艱;東支操縱財政兩大權(quán)力,有錢有勢,又重詩書,人才輩出,上至部級,下至省地,皆有組閣人士。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自然本就公平,有此就要失彼,故兩支誰也不服誰。
我為西支后裔,祖輩因吃了文化水準(zhǔn)的虧,仕途無望,便極力供后生代奮力讀書。
我曾祖父兄弟三個,單從名字:秀金、秀玉、秀珠上就不難看出祖輩對下一代的冀望。秀,從禾,從乃,即為五谷再度抽穗揚(yáng)花。喻指雖為農(nóng)家子,但通過努力拼搏,便可呈現(xiàn)第二種人生。秀,秀才,讀書人也。秀,出也,不同于一般農(nóng)家后生。秀外而恵中,若金,若玉,若珠。因此,盡管日子貧寒,祖上仍省吃儉用供兄弟三個讀私塾。只是,民國時期,科舉腐敗混亂,沒錢,考取功名難于登天。
東支就不同了,銀票一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
自命不凡的我的嫡親曾祖父秀金,不想在塵埃里匿跡,硬是用卑微的生命,唱出一曲“書聲未央”。
曾祖父聰慧過人,稟賦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酷愛讀書,更愛說書。一本十幾萬字的小說,一夜讀完,第二天,便從頭到尾用評書的基調(diào)演述出來。上輩人贊譽(yù),曾祖父的評書不比劉蘭芳遜色,尤其口技,堪稱一絕,聽書人像聽廣播劇。
曾祖父游鄉(xiāng)說書從不收費,每到一處,窮人家給口吃的,有錢人家就送幾本書。幾十年下來,曾祖父的藏書達(dá)到了上千冊。人民公社成立后,曾祖父不再游鄉(xiāng),而是留村里義務(wù)說書,為勞累一天的街坊四鄰帶來不少樂趣??上?,曾祖父的上千藏書,沒能躲過那段文化扭曲的歲月,書被藍(lán)色的火舌吞噬,他也在火舌里化作一股藍(lán)焰。
命運的無常,歲月的荒誕,世俗的滑稽,步履的維艱,連綴出前功盡棄的悲嘆,學(xué)富德劭的曾祖父沒有跳出西支世代為農(nóng)的上古咒語,但他的書聲卻在灶膛里幻化,凝聚成后來的汩汩不絕,浮云刻骨。
父親在家排行老大,盡管家徒四壁,祖父仍然供他讀到初中。因弟妹較多,生活實在困窘,身為長子的父親不得不輟學(xué)。父親輟學(xué)后,在生產(chǎn)隊擔(dān)任會計,算盤打得比計算機(jī)還要快。父親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鄰居婚喪嫁娶,都會請他寫喜帖,寫挽聯(lián)。每逢春節(jié),父親就忙得不可開交,白天在田間地頭勞作,晚上為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一寫就是大半宿,第二天一早,還要去趕年集,把他畫的那些年畫售出去兌換年貨。
這等才思,若是生在東支,父親的人生或許別是一番洞天。
這就是命!祖母常常嘆惋。
父輩們也沒能改寫終生稼穡的歷史。在東支人眼里,西支人無論怎么拼搏,都不會掙脫被他們轄制的命運,兄就是兄,不能更不允許做弟的逾越。
與東支相比,西支的確沒有優(yōu)勢。但這優(yōu)勢,只能源于祖先不合理的世制。因此,作為西支的后人,我沒有感覺出一絲絲的卑微。我為曾祖父驕傲,為祖父自豪,更為父親頌歌。
父親字畫出色,人品更出色。弟弟五歲那年,跟著一群大孩子去大隊油坊玩,隨手把油坊的一個廢車輪拿回了家,父親知道后,又是呵斥,又是罰跪,硬是強(qiáng)迫他送回原處。母親看不下去,埋怨道:不就一個破車輪,值得這么大吼小叫,他不過一個小孩子!父親說,破車輪也是集體的,隨便拿就是偷。正因為他是個小孩子,我才罰他。從小偷根針,長大就敢牽人家一頭牛,這道理你不是不懂!
父親的人品正是祖輩人品的延續(xù)。祖父就常常告誡我們:外財不顧窮命人,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絕對不能要。餓死迎風(fēng)站,人窮志不能短,做人必須有骨頭!
勤以持家,廉以養(yǎng)德,書以修身,這是我家族的訓(xùn)誡。正是這訓(xùn)誡,讓我們這些趕上好時代的后輩大多走進(jìn)了理想的高等學(xué)府,登上了知識的殿堂。先是三姑,隨后堂叔、堂弟,尤其三太爺爺?shù)膸讉€孫子、重孫子更優(yōu)秀,有中科院博士后,有工程師、醫(yī)師、教授……后起之秀層出不窮。
幾代人的拼搏,西支終于能在知識的領(lǐng)域與東支抗衡。不過,依然落差很大。走出學(xué)府的東支人皆為政客,西支學(xué)子皆從事學(xué)術(shù)。
爭來較去的,到底還是東支管咱西支。東為長,西為次,真的是不可破除的咒語?逢年過節(jié),族人歡聚,聊及此事,父輩們總是有些頹喪。
我笑言,沒有咒語,只是起點不同,畢竟東支起跑時,始主給他們做了鋪墊和后盾嘛。
副教授堂叔說,五個指頭尚有長短,況人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政客也好,學(xué)術(shù)也罷,沒有高低,更無貴賤,只是分工不同。人活在世,各有千秋,為什么非要將一環(huán)金箍禁錮頭頂?每天活在盛大的囚籠中,不累嗎?
不累!祖父說,神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有這口氣在,就有奔頭!
我贊賞堂叔,但爺爺?shù)脑捨覜]來由的順從。人生天地間,祖輩是我從哪里來的根,更是我要到哪里去的魂。族人們用一口氣構(gòu)筑了時間刻度上的一段流光,我不能不循著這口氣走下去。因為我深知,家族,不只是一個可以棲息的港灣。家族里的每一位至親,在無常的人生長河里,都扮演著推波助瀾的角色。人微言輕,抑或至高至重,都是歲月激流中不可或缺的一滴。人生不是駐足,也不是慢行,而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揚(yáng)帆。
家族,走不出的滄海桑田!
家族,揚(yáng)帆起航的波端!
為爭一口氣,明天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