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君駿軍他舅(小說)
一
我爸叫君成功,我媽叫何芩月,我叫君駿軍,奇怪吧,這名字取得。我出生在一個叫衡柿的小村上,全村也就只有幾戶人家姓“君”,奇怪吧這姓。據(jù)說是當年打日本鬼子的時候,有一批逃難的人在峰火連天之際逃到這里定了居,其中就有我的祖宗。
而我這個名字也是取得太隨便了,聽我媽媽說那天給我取名字的時候,我爸問我奶:“叫什么名字好?”我奶奶滿嘴沒幾顆牙了,還在那吃了一口稀飯,嘴里嘟嘟喃喃地說:“君……君……君……”我爸一拍大腿,“好,就叫君駿軍!”
我從小就在這土生土長,這塊地方是我們兒童的樂園,青山連峰悠悠遠方,綠樹滿坡顆顆青翠,河水池塘鱗光爍影,藍天之上碧空萬里。
在村上,我們這些同齡輩捉雞踢狗、爬樹偷果、摸魚網(wǎng)蝦,欺小瞞大?!膀E娃子,你還這撒野,給我滾回去!”每回聽到這話,我腳就發(fā)軟,耳朵被揪得生痛。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我最怕我舅,所以一告狀,都是找他。我父母也是如此,開口就是:“好你個小子,我找你舅來收拾你!”
記得有天,我和狗蛋打架,那一架打得水火不容,石沙滿天飛。那是我最發(fā)毛的一次“戰(zhàn)斗”,我個子比狗蛋高一點,我一腳踢過去,他竟然抱住了我的腿,還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咬得我發(fā)了瘋,抓住他就狠狠地揍,誰也扯不開。
要不是我舅來了,狗蛋怕會落個殘疾了,因為我無意間把他的手給弄脫了臼?;氐郊依?,我舅提起我就跪到了搓衣板上,拿個雞毛撣子猛揍,揍得我媽都看不下去了,把我爸推到了一邊。
雖然是八十年代初了,有家用電器了,但是老一輩在幽暗的房間里總舍不得用電,不知道是習慣還是節(jié)省,反正不到夜深,不會開燈的。
“君……君……君”奶奶每回就這么叫我,反正沒有一次吐清過這幾個字。“奶媽,什么事?我要游泳去了。”我正抓著一件上衣走到門口,不耐煩地答道?!皝怼瓉怼瓉怼?,奶奶打開窗戶朝我揮著手?!澳棠?,你每回說話真省字,一個省略號可以包涵一切了。”“快……快……快……”
我的媽耶,我走到奶奶房間一看,頭發(fā)都豎直了,蠟燭倒到了被子上,火苗呲吡串,我急忙一桶水澆到上面,黑煙滾滾,滅了一場滅頂之災。從此家里再也不讓奶奶單獨點什么蠟燭了。
無憂無慮的童年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我到了讀高中的年紀,家里雖然不富裕,但是我爸常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孩子?!痹诎遵R過隙的瞬間,我長大了,個子比我舅要高,每次在一起,我都和他勾肩搭背的,他也不生氣,只有我媽罵我:“駿娃子,你懂點規(guī)矩,沒大沒小的!”而我爸就會這么說:“勾肩搭背,流氓一對!”不過馬上又會改口說道:“喔,說錯了,錯了,不是這意思??!他舅,別生氣??!”
我舅他一直就沒有娶媳婦,總在我家住,我爸媽從沒抱怨和為此煩心過。為了他娶媳婦的事情忙活過一陣子,每回都因為失敗而告終,不知道是他太挑剔還是別人太挑剔了,就是從沒對上眼過。不過我知道這其中的一個秘密,每回到了關(guān)鍵時刻,這是“要挾”他的好把柄。
記得有次相親,我爸媽安排的,對方是個胖妞,外號“包子姐”,最開始我舅就不愿意,我爸媽好說歹說勉強同意看看。我躺在床上看笑話,故意裝著睡熟了,賴著不走。
“包子姐”坐在我舅的對面,笑瞇瞇地把舅從頭看到腳,而我舅則是把她從腳看到頭,我舅一個勁地在抖腳,兩個腳不停地晃動著?!澳阏α?,不舒服?腳抖啥?”
此刻,舅舅聽到“包子姐”這么問他,他立馬答道:“喔,老毛病了,寒抖腳,不礙事,做任何事都方便,不礙事的?。」媚?,你可別多想哦!”“包子姐”心里一驚,連忙端起茶杯想喝口茶,舅舅乘勝追擊:“姑娘,我對你挺滿意的,要不處處就把事辦了吧?”“包子姐”手一抖,茶杯飛速落地,我老舅雙手一接,巧合地接住了,在接住后,他故意不停地抖動雙腳,“啪”茶杯沒逃脫厄運,摔碎了?!鞍咏恪苯韫势鹕磉B忙走了,留下我和舅在那里發(fā)笑?!膀E娃子,我真沒想到還把那杯子接住了,真是弄巧成拙啊!”“沒,沒成拙,成好事了,舅!你這事算是徹底吹了!”“別亂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小子裝睡,故意賴著看戲是吧?你敢亂說,我揍你!”
還有一次又介紹了一位姑娘,這姑娘身材還真不賴,就是面相長得有些克夫相,我媽說那不是克夫相,那只是傳說中的媒婆痣而已。我看見舅舅雙手不停地來回搓著,就像手發(fā)癢,總想做點什么事似的,我偷偷地問他:“怎么樣?”他說:“你沒看見嗎,我想打人了!”舅把他的想法告訴我爸,我爸是這么勸他的,“他舅,你也再別挑三揀四的了,這到了晚上關(guān)了燈都一樣,都一樣啊……”舅舅回擊了一句:“你咋不隨便挑個呢,把我姐這村花級別的給娶了。”
二
其實我舅心里有人了,那就是住在離我家不遠的春花姨,春花姨是個善良賢淑的女人,嫁個男人死得早,留下個兒子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曾經(jīng)我舅也表達過想娶她的意思,可是春花死都不答應,怕拖累了我舅,也怕村里人說閑話,畢竟唾沫可以淹死人呀!
記得一個寂靜的夜晚,池塘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個不停,樹上的知了也沒有歇氣。舅拍著個蒲扇和我睡在星空下,長長的竹板床上,我和他一人一頭。我也沒有睡著,看著舅舅翻來覆去的,我索性坐起,“舅,說個故事吧,我睡不著!”舅也一骨碌的爬起,和我并排坐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人生到底是什么?”
那時我已經(jīng)初三畢業(yè)了,對三觀也在書上有了了解,我聽了舅舅的問話后,隨口答道:“舅舅,我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自己該如何演繹,精彩或平庸都靠自己選擇!”我舅聽了這話,睜大著眼睛看著我,我笑道:“這表情也太夸張了吧!”
“駿娃子,這書讀得真有用,看不出這話說得挺博學呀!駿娃子,舅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大學!”“舅你這話說得豪言壯語呀,我爸說了,只要我肯讀,絕不讓我停下的。”我舅“哼”了一聲,說道:“你爸這話說得……還不是有我這個免費的長工在這里,他急啥!”說完抬頭看了下院里的桂花樹,又加了句:“駿娃子,你命好呀,家里就你一個獨子,我們都圍著你轉(zhuǎn),你看看,奶奶生了八個孩子,最后就只剩你媽和我了。不是戰(zhàn)死就是餓死,最奇怪的要數(shù)病死了。奶奶每次帶一個孩子去你太爺爺太奶奶墳上去上墳,回來沒多久就病死了,一連死了幾個,你爺爺也罵奶奶不讓再帶去了。后來奶奶就不帶了,自己一個人去給祖宗燒香。我和你媽最小,到現(xiàn)在都沒去過你太爺爺太奶奶的墳前,只是在家里燒香祭奠?!?br />
“舅,這黑燈瞎火的,別說鬼故事嚇我?。 蔽疫呎f邊往舅的身邊靠,“誰說鬼故事啦,本來就是嘛,我們八兄妹,除了老大是戰(zhàn)死,老三餓死的,其他幾個真是去上墳回來沒多久就病死了?!蔽腋杏X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汗毛豎起了?!皠e怕,別怕,后來我聽奶奶說,是太爺爺太奶奶的墳山上長了一種植物,小孩子免疫能力差,那時候的孩子身體都弱,反正就是這么得病的,因為路程遠,奶奶每回上墳都只帶一個,就這么帶一個去一個了?!薄班?,我從沒聽媽說過這事,她總說是舊社會造成的厄運?!薄捌鋵嵨覀兌疾辉敢庹f這悲慘的事情,特別是在奶奶面前,爺爺那時也不經(jīng)常呆在家里,死也死的早,八個孩子幾乎是她一人拉扯大的,就只剩二個了,你說她能不傷心嗎?”“幸好奶奶現(xiàn)在什么都模糊了,連說話都不太會了。”“嗯,可憐、可敬又偉大的母親!”
我和舅舅同時沉默了,為了把悲傷的氣氛差開,我故意問起了春花姨的事情,只見舅舅的眼神瞬間放出了光彩,在黑暗的夜晚格外明亮,我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不多時,我沉沉睡去了,夢見了太爺爺?shù)膲炆祥_滿了一種白色的小花,朵朵迎風搖擺,翠綠色的樹林將爺爺?shù)膲災拱鼑恕?br />
醒來時已經(jīng)是早上了,陽光照耀在窗臺上,不知什么時候,舅舅已經(jīng)把我背到了家里的床上。睜開眼,看著奶奶慈祥的坐在旁邊納鞋底,笑瞇瞇地問道:“吃……吃……吃”“嗯,我知道,吃早餐!”我爬起來,抱著奶奶親了一口,“這……這……這”我笑得更歡了。
吃過早餐,我這游手好閑的家伙又開始尋樂子去了,過了這個假期我得去鎮(zhèn)上讀高中了?!拔?,強子,玩去!”看見伙伴王強在家門口站著,我大叫道?!叭ゲ涣?,去不了,今個被家里捉壯丁,我要下地去咯!”他家有兩兄妹,還有個姐,一般只有農(nóng)忙時強子才出手,否則也像個公子哥似的,農(nóng)村都有些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是老一輩的。我繼續(xù)游蕩,“喂!狗蛋,上山玩去!”我看見曾和我打過架的家伙了,一起長大的孩子,心里埋下的都是單純深厚的情誼,在成長的歲月里與年輪一起成熟?!鞍?!駿娃子,駿娃子,等我打了豬草,把那幾頭豬爺爺伺候好了,回頭來找你,否則老媽會打人咯!”狗蛋將鐮刀拿在手上,看著我的方向,開心地叫著:“好勒!”
突然,看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塘邊挑水,“嘿,舅舅,是舅舅!”我偷摸地貓下身子,輕輕地走上去看個究竟。只見舅舅大汗淋漓的將扁擔挑上肩,臉上卻露出了微笑。我跟著他來到了春花姨的門前,“喔,是幫春花姨挑水。”我心里暗暗高興?!皾L,誰要你來幫忙的,就知道沒安什么好心!”忽然,春花姨的公公從門口跳出來,大聲地罵道?!鞍职郑氵@是做什么?何竟是來幫忙的,今天家里的那口井不知道怎么了,根本抽不出水了,所以只有到池塘去打水,碰到何竟就順便幫幫忙了?!薄澳悴恢拦褘D門前是非多呀,也不知道避避嫌!”春花姨的公公生氣得轉(zhuǎn)身而去,留下一臉難堪的春花姨和舅舅,對面看著,欲言又止……
我見此狀,心想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我故意裝成才路過似的,“哎!舅舅,春花姨,你們好!”“這是駿娃子呀,感覺長大了好多呀?”“是呀!準備到鎮(zhèn)上念高中了,男孩子多讀點書有出息!”“是呀,駿娃子又聰明……”
兩人忘記了尷尬的場景,把我當成了聊天的主題,你一言我一句打開了話匣子,從我聊到了春花姨的兒子程海揚……
回到家里,我正在吃午飯,舅舅滿臉笑容回來了,看著我笑道:“你小子是故意的吧?”“什么故意的?不明白你說啥?”“你小子還裝傻?呵呵!”我媽把飯乘給他,他接過飯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連菜都沒顧得夾,看來有戲!我媽問我們笑什么,搞了什么鬼名堂,我一開心就說出來了,誰知道我媽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板,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嘴上說著:“好好的姑娘家不要,偏想娶個寡婦!”氣氛頓時冷靜下來了,舅舅又是一頭冒汗。
“何竟,吃了飯到我屋里來?!崩蠇尠l(fā)話了,“嗯……”不一會兒,我爸媽一人一邊坐在桌子旁,我舅一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就像老師教學生一樣的感覺,我偷偷從窗外看著想笑,“何竟,你這就不對了,我和你姐幫你張羅過多少個好姑娘,你都沒看上,偏看上了那個寡婦……”我爸率先說話,我媽接著說:“你應該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這讓別人知道了,還不把咱家說死呀?春花還有個兒子,你就不怕把你給累死咯,唉!”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拔艺f他舅,你也真想省事,一結(jié)婚就想來個一拖二呀?”我爸這話說得我憋不住笑出聲來?!澳阈∽佣阍诖巴庾鍪裁矗易崮恪蔽野置撓乱恢恍屯巴馊?,“哎喲!”正好打在來找我玩的狗蛋臉上,我見勢拖著狗蛋逃走了?!膀E娃子,你可要記著,這一鞋底可是我替你挨的啊!”
三
舅舅從此有些消沉了,沒事就喝酒,喝了也不撒酒瘋,倒頭就睡。
看著舅舅這樣,我很難過,但是又沒有辦法替他排解,解鈴還須系鈴人呀!
有天,舅舅又喝了一瓶二鍋頭,滿身的酒氣充滿了整個房間。我媽和奶奶在房子里補補這個繡繡那個,當然我奶奶就是做些她認為有用的事,我爸到村頭王大毛家打牌去了。
今天格外的炎熱,我也沒地方可去,于是坐在舅舅身邊,隨著他的酣聲起伏而看著書,媽媽對我說:“你舅可真是個好人,得娶個好姑娘!”我說:“媽,婚姻是要有愛情為基礎的,舅舅不喜歡的,結(jié)了婚也會不幸福的!”“你小子懂個屁,我和你爸也不就是他一找我?guī)谆兀揖痛饝寺?,這不生活得挺好的?!薄澳銗郯植??”“愛不愛的說不清,反正就是喜歡和他呆一起。”“這就是愛情嘛!”“你這乳臭未干的家伙,還給你媽說教是吧?”
就在談話間,舅舅竟然一骨碌坐起來了,滿臉通紅地說道:“你們真是的,我和春花之間可是有過生死之交的,做不成兄弟就……就做夫妻……”我張大口看著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弟弟,你醉了,睡覺,繼續(xù)?。 薄罢l說我醉了,姐……這酒醉心……心明,懂……不……”我媽搖了搖頭。
五
沉靜了一會,奶奶顫顫巍巍地從床的那頭走下來,將那塊銅錢幣重新拿到手里。我們都靜默的看著她,不想打擾。只見她拿出一個銅香爐,將銅錢幣放到底層,然后點起了三支香,放到佛相前朝拜了三下。“以后就用這個香爐點香!”奶奶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便又開始做起了手工活。媽媽詫異地說道:“奇怪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香爐,在家里都是我收拾打掃,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銅香爐?”這話說得我和舅舅又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