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聾哥(散文)
凝望著擺放在堂侄客廳、上橫案幾上聾哥的遺像,那清癯白凈的面龐,那圓睜著,永遠無欲無求的雙眼,仿佛他正透過人世間的煙云,默默地注視著我。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那曾經(jīng)疼愛我的聾哥,已經(jīng)遠去,沒想到去年清明那匆匆的一別,盡然是我們永遠的定格。想到這,久久佇立在遺像前的我,早已是淚流滿面,滿腔的悲傷化作了無盡的追思。
聾哥是三叔唯一的兒子,三歲喪母,想想,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所有的憂患,他都逃脫不掉。五歲時一場突如其來的瘧疾,使得他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頭上身上熱的像一團火??捎捎诩依锔F,再加上三叔的愚昧偏聽偏信,每天只是從案幾香爐里輕輕捏一小撮香灰,用溫水沖沖就當是藥,讓他喝下,以求得菩薩保佑。由于耽擱了治療,使得原本活潑可愛的孩子,俞后盡然成了聾啞人。從此就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與命運抗爭。如果有母親的撫慰和照應(yīng),又怎么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兩年后,三叔再娶,聾哥又不討繼母、我三嬸的喜歡,過早地被罰至上山砍柴割草、放牛、喂雞鴨、做家務(wù),小小年紀受盡了折磨,干著與自己年齡很不相稱的活計。三叔又怕三嬸,聽不得三嬸的枕頭風,雖說是親身父親,但對聾哥總是惡狠狠的,整天沒有好臉色看。人說逆境中長大的孩子不怕生活的磨礪,聾哥十幾歲時,就跟著父輩學會了犁田打耙,栽秧割稻,什么樣的農(nóng)活,他都能得心應(yīng)手干得出色,在生產(chǎn)隊里,社員們都對他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贊。從此,聾哥沒有刻在嘴上的言語,而是默默無聞地與風霜雪雨交談,與牛犁鋤耙結(jié)緣相擁。
回憶過往的童年,懷念著聾哥點點滴滴的愛,清晰地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我的家和三叔的家相距七八里路,中間有一條大河相隔。他們家住在河的北面,房屋建在山坡上。屋子場地的下面,有一條深長窄窄的溪流,小溪的兩旁是陡峭的山崖?;蛟S是水土濕潤的緣故,兩邊的花草果木樹青枝綠葉郁郁蔥蔥,緩緩的溪流中不時有小魚小蝦游弋。聽母親說,我小時候長得還算體面,不愛哭鬧好待稱,招人喜歡,三嬸經(jīng)常吩咐聾哥去河對面將我接過來住上幾天。
我記得大約是五六歲的光景,將近中午吃飯的時候,我一個人從屋前的石階上,慢慢地下到深澗小溪邊,岸邊山崖上有幾株映山紅正開得艷麗,通紅的花枝伸向水面,太陽光漏過兩邊峭壁上的樹葉,一絲一絲地射進水里,照得溪流里的小魚蝦嬉戲游動,簡直太可愛了。我驚嘆之余,不覺動了好奇心,就伸手到水里去摸,可上半身用力過猛,心里著慌,一下子就栽倒在水里,我想叫,可又叫不出聲,就一個勁地大哭,誰知道聾哥他正在找我,聽到哭聲,一下子沖到溪流邊,將我抱起,我全身衣服都濕透了。可能是受了驚嚇,隨便扒了幾口飯,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從夢中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一睜開眼,我只看見兩眼紅腫的聾哥坐在床前,嘴角還凝結(jié)著暗褐色的血絲,我叫了他一聲,驚喜中他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不斷地用手比劃,像是很著急,一會摸摸我的額頭,一會又示意問我要不要喝水?我只覺得身上像是有一股火在燒,就掀開棉被吵著要起來,他兩眼怒睜,連連擺手,指著門外嚇唬我:野貓來了,可能是有點發(fā)燒的緣故,恍惚中,我向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看,花了眼,像是看見了無數(shù)個黑影朝我涌來,就嘩一聲哭鬧起來,三嬸聽見我的哭叫,就趕忙來到房間,惡狠狠地要聾哥出去,后來我才知道,聾哥為了我掉水一事,挨了三嬸一頓毒打。
一年暑假的一天,三叔又帶我來到他們家。這下活水了,整天就和村里的小同學們玩得火熱。不是下河捉魚,就是上山采野果。聽說漆樹是一種經(jīng)濟價值很高的樹種,它的樹皮呈灰白色,粗糙,羽狀形的葉片對稱性生長,乍看起來,和我們平時愛吃的香椿頭相似,樹干的外皮可定期割取生漆。漆是一種優(yōu)良的防腐防銹的涂料,還可用于涂漆家具建筑物等,種子油還可制作油墨,錫紙。這對于一年到頭在土旮旯里刨食的莊稼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額外的經(jīng)濟收入,三叔他們家為了搞點副業(yè)收入,于是房前屋后山上山下,都栽上了漆樹??刹恢O世事的我,盡然把它當作香椿頭,采摘了一大包回家,還一個勁地要三叔用這炒雞蛋??蓻]想到就是這次的莽撞,卻給我?guī)砹私K身難忘的痛苦。中午,手上胳膊脖子上都紅腫起來,但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都隆起了斑疹,尤其是面龐,更是疹子一片滿臉通紅,就像紅臉的關(guān)公,而且奇癢無比。起了疹子的皮膚上,彷如火燒一般,難受至極。三叔一看,驚呆了,這是漆樹過敏。站在一旁的聾哥急得直跺腳,怒睜著的那對圓溜溜的眼睛,在逼視著我,嘴里還一個勁地嘰里呱啦,不知在說著什么,像是在埋怨我,你怎么就這么不省心!只見三叔狠狠地瞪了聾哥一眼,板著一張冷臉,嘀咕了一聲:還不快去!不知什么時候,只見聾哥抱著一大捆雜樹頭回來,其中就有民間偏方號稱“漆大伯”的野生植物,聽這名字就覺得溫暖。它的葉子像花生葉,對治療漆樹過敏很有療效。可這種植物很難發(fā)現(xiàn),一般生長在高山上的刺棵里,我看見他的腳踝處分明有一條很長的血痕,肯定是在找這植物時被劃傷的。晚上,只見聾哥將這些植物,捆成幾個小把,放進大鍋里熬煮,等到水溫稍涼不燙手時,聾哥就耐心地用這熬出來的水慢慢地清洗斑疹處,他一邊幫我擦洗,一邊慣例地怒睜著他那一對圓圓的眼睛,半天不和我說話,又好像是在“幸災(zāi)樂禍”:你亂跑,這下好受吧!經(jīng)過聾哥幾天的清洗調(diào)制,那猖狂的斑疹自然就萎縮了下去,面部的紅腫也消失了。
由于家境貧寒,又身有殘疾,聾哥四十歲出頭才找到媳婦。人說上天給你關(guān)上了一扇門,致使他成了聾啞人,但上帝為了眷顧他,又給他打開了一扇窗。媳婦勤勞聰慧,對三叔也是孝敬有加,并且還會燒得一口好菜。夫妻倆憑著對生活的熱情和執(zhí)著,硬是把一個貧窮落后的家料理得清清爽爽,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美滿幸福。育有一雙兒女,男孩子長得英俊瀟灑,并且培養(yǎng)成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某有一份職業(yè),女兒出落得如花美眷,嫁給了當?shù)夭诲e的好人家。
參加工作以后,雖然去三叔他們家少了,但若是有空閑,我還是想著去那里,一是看看年邁的三叔,二是重溫少時的童趣。后來因工作需要,我們被調(diào)動到省城,再加上結(jié)婚生子。這期間,我就像一只亂飛的倦鳥,偶爾投奔一下故鄉(xiāng)的園林。去年四月清明,我和愛人去了那里,給父母上墳。三叔一家特高興,聾哥更是連連打著手勢,溫暖著久別后的親情??吹贸?,眼前的聾哥也步入了人生的暮年,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由于常年繁重農(nóng)活的重壓,他就像吐盡了絲的蠶一樣,身體透露著疲憊。在我的記憶中,聾哥那一副鐵板似的脊背,此時彎曲成一張弓。此情此景,不覺讓我心酸。好歹有我賢惠嫂子的時時照顧,他的身子骨還算硬朗。一家好幾畝的田里農(nóng)活,也從不拉下。
吃飯時,面對著嫂子烹飪的滿桌子菜肴,我不知吃哪碟菜好,只見聾哥指著我平時最愛吃的菜,眼睛怒睜著似乎對我不舉箸而生氣,然后一路嘰里呱啦奔到廚房又拿了一雙干凈筷子,將菜直接往我和愛人的碗里夾,碗頭上盡是菜,還看著你吃放才罷休。我們還在慢慢地品嘗著菜肴,只見聾哥匆匆地扒啦了半碗飯,站起招呼我們一下,順手從門拐角拿起一把鏟刀就出去了。我想或許是去田里拉牛,也沒有在意,等到吃過飯,我們和嫂子聊聊這聊聊那,又去屋后欣賞著山邊的花紅柳綠,村野景色。時間過得真快,不覺已是黃昏時分,告辭再回河那邊的我家。正當愛人發(fā)動車子,準備上路時,只見聾哥一路小跑奔到車門前,把手里拎著的鼓囊囊的塑料袋塞進我坐的副駕駛室,然后老遠就伸出那雙粗糙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愛人的手,久久不放,并且不斷地打著手勢,要我們經(jīng)常來玩。我打開塑料袋一看,原來是一大包鮮嫩翠滴滴的薺菜,上面還有油菜花的花瓣,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早地放下碗筷,是去后山油菜地里挖薺菜,他知道城里這薺菜是稀罕物。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那次深情的握別,盡然是陰陽相隔。聾哥終因久患高血壓,孩子們的大意,兩腳還沾著潮濕的田泥,褲腳還一條長一條短地挽在腿上,就這樣倒在了自家的門前,就再也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