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此刻，我靜靜躺在村子的鐵匠鋪中，等待化成通紅的鐵水。
　　 即將置于爐火之上。猛地，我想起這樣一段話——“入海算沙，空自費力。磨磚作鏡，枉用工夫。君不見，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親何疏？深深澗底水，遇曲遇直，無彼無此。眾生日用如云水，運水如然人不爾。若得爾，三界輪回何處起？”
　　 這是我的主人齊天大圣孫悟空，在成為斗戰(zhàn)勝佛之后，告訴我的話。
　　
　　 一
　　 鴻蒙初判，天地初分。
　　 一個叫太上老君的白胡子老頭兒，把我放在煉丹爐里，鑄成如意金箍棒。又給我起了一個小名“靈陽棒”。
　　 億萬年來，我始終置于天宮，被天帝和太上老君珍藏。雖復(fù)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我變化無窮，要大彌于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jié)。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xì)能生滅。我無比強大的神力與靈性，鎮(zhèn)得住水妖海怪。人間水患肆瘧，濁浪驚空。上古之神大禹稟明天帝，邀我來到人間助力治水，定江海之深淺，功成后在東海鎮(zhèn)海。
　　 在東海里，又是億萬斯年。
　　 我的身上，長滿寄生的海草。當(dāng)海水漫卷著在我周身涌動，我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只有身上的海草柔柔地招搖，輕輕撫慰看不見的光陰。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體內(nèi)蘊含的偉力。我收斂萬道金光，安靜平和里藏著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憂傷。
　　 這幾天，我突然覺得心旌搖曳。我想控制住自己，卻毫無辦法。念無數(shù)遍道藏真言，周身的霞光艷艷、瑞氣騰騰，反倒更加暴漲了。
　　 莫非，我的真命天子到了?
　　 “上仙，你且請看！”
　　 “這便是我東海龍宮里最重的兵器了，上仙若拿得動，便歸你了！”
　　 東海老龍王旁邊，站著一個抓耳撓腮、喜不自禁的野猴子。
　　
　　 二
　　 靈山頂上，香風(fēng)繚繞，佛樂飄渺；寶閣瑤池，祥光五色，瑞藹千重。
　　 如來發(fā)慈悲之心，開憐憫之口，敕封唐僧和我主人等四眾加升大職正果，為旃檀功德佛、斗戰(zhàn)勝佛、凈壇使者、金身羅漢，就連白龍馬都成了八部天龍馬?？扇鐏砭挂獙⑽?、九齒釘耙和降妖寶杖遣返，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我和我的弟兄們呢？一路上斬妖除魔，降龍伏虎，披荊斬棘，立下多少蓋世功勛？誰給我和兄弟們一個說法？
　　 九齒釘耙和降妖杖低頭領(lǐng)命?？晌覍嵲诎崔嗖蛔?，忽開人言：“啟稟佛祖，我、九齒釘耙和降妖寶杖伴隨主人，一路西行歷經(jīng)多少磨難艱辛，可曾有所顧念？”
　　 佛祖拈花一笑，說道：菩薩妖精，只是一念；屠刀在手，永不能成佛。如意金箍棒，汝須知道，屠世刀已成救世杖呵！你還是回東海做定海神珍鐵，九齒釘耙回到天宮治理天河，降妖寶杖去往凌霄鎮(zhèn)妖伏怪吧！
　　 我的主人孫悟空，哦不，斗戰(zhàn)勝佛亦安撫道：心佛一體，但向己求。識心見性，清凈自足。不必佛祖敕封，做好自己，自然明心頓悟，還是回龍宮吧！
　　 從來沒有違背過主人的意志?？蛇@次，我卻怒道：主人，我陪你上達(dá)三十三重天的兜率宮，下抵十八層地獄，跨越陰、陽、天三界，打下如是赫赫威名，你怎不眷顧數(shù)百年之恩情，我又怎可再回龍宮度那無窮歲月？
　　 斗戰(zhàn)勝佛卻又說出一番話來：“入海算沙，空自費力。磨磚作鏡，枉用工夫。君不見，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親何疏？深深澗底水，遇曲遇直，無彼無此。眾生日用如云水，運水如然人不爾。若得爾，三界輪回何處起？”
　　 我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憤然道：既如此，我去也！再攪三界一個天翻地覆！
　　 五百羅漢、八大金剛意欲擒拿，卻被如來喝止。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前緣。由它去吧！”
　　
　　 三
　　 我還記得，當(dāng)初主人有一種法術(shù)，只需捏著口訣，就能夢回某個時間節(jié)點。他教過我。
　　 逃出靈山，我在云中小憩，如法施為，夢境展開了——
　　 那一年，水患平定后，禹帝將我安置大海，取意海河永固；
　　 那一年，我被東海龍君供奉起來，稱為定海神珍鐵，架海紫金梁；
　　 那一年，我主孫悟空龍宮借寶，神器應(yīng)主，我與主人神兵英雄，相見恨晚。
　　 我無法忘卻，我主齊天大圣孫悟空，跳上橋，走出洞外，將我擅在手中，使一個法天象地的神通，他就身高萬丈，頭如泰山，腰如峻嶺，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我也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群怪，各路妖王，唬得磕頭禮拜。
　　 之后，我便一直伴隨這位齊天大圣美猴王，上鬧三十三天，下砸十八地獄，成為天下第一棒……
　　 十萬天兵莫敢近，巨靈哪吒皆逃命。
　　 龍王說它威力強，九曜難與爭鋒芒。
　　 一棒打散四天王，慌得李靖求玉皇。
　　 真君二郎難取勝，還要老君來幫忙。
　　 脫難西行保唐僧，天下妖魔盡喪命。
　　 棒強志堅鬼神懼，打遍三界棍無雙。
　　 這些，在我眼前一一浮現(xiàn)，我又回到激情燃燒的歲月，回到那個熱血賁張的時刻。
　　
　　 四
　　 這個夢，我做了幾百年。
　　 當(dāng)我在云中醒來，我突然覺得好笑。
　　 成佛成仙，真的就那么好嗎？
　　 我曾經(jīng)的主人，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的天產(chǎn)靈猴齊天大圣美猴王孫悟空！他成了佛了，可他無名無形，無樂無悲，無恨無愛，他哪里還配做我的主人？！
　　 當(dāng)年，我與主人一體，被勾魂下地獄，眼看不對，掣開棒子就打。主人與我被丟在老君爐子里煉，七七難滿，出爐便打得那九曜星關(guān)門閉戶，四天王遁形而走。保唐僧之后，擒拿小白龍，打。抓豬八戒，打。戰(zhàn)沙僧，還是打。五莊觀，聽幾句罵，直接把大仙的人參果樹砸了。見到賊強盜，即便是凡人也要打。三打白骨夫人，惱到唐僧把主人趕走。這個時候的孫悟空，才是那個頂天立地的主人！
　　 再后來……
　　 越接近靈山，主人越窩囊。蝎子精，是豬八戒一頓釘鈀，搗成爛醬；樹精，也是豬八戒不分好歹，一頓釘鈀，把臘梅、丹桂、老杏、楓楊揮倒在地；龍婆被抓，我的主人卻說，家無全犯，我便饒你，只便要你長遠(yuǎn)替我看塔……
　　 他已經(jīng)失去戰(zhàn)斗力了。他多少次聽到“大圣，且慢動手”，乖乖放下手中的我；他開始喜歡“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乖張之氣消失的時候，已是完全的圣態(tài)佛姿。說好聽點，他，被招安了。說不好聽點，他，已經(jīng)成為無寂無滅的活死人，這與死去又有什么分別？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一句屁話而已。
　　 我曾經(jīng)的主人，他被洗腦啦。
　　 我是金箍棒，是令三界震驚的曠古神兵。
　　 我要重新走過，我要給那個傻猴子報仇。
　　
　　 五
　　 朔風(fēng)凜凜，白雪霏霏。
　　 我破雪飛行，拖下一道長長的冷月之光。
　　 我飛入地府，遇到出其不意的阻擊。黑白無常的哭喪棒從背后偷襲，我敏捷地側(cè)身躲過，旋即回身，致命一擊，兩根哭喪棒一起粉碎。我飛旋著，打入城中，唬得那牛頭鬼東躲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眾鬼卒奔上森羅殿。打遍鬼府，我并不回首，昂然飛向魔域。
　　 邪魔湯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⑾蠕h、白骨精、九尾狐貍精、狐阿七、蜘蛛精、黃獅怪、數(shù)不清的小妖都成了棍下亡魂。
　　 天庭。天庭曾是我最初的家。
　　 當(dāng)我闖上天庭，卻見宣花斧、斬妖劍、砍妖刀、方天戟、雷公錘、玲瓏塔……諸般兵器紛紛攘攘，氣勢洶洶而來。咚咚戰(zhàn)鼓聲驟然響起，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在眼前剎那浮現(xiàn)。英雄與鐵棒合二為一，讓多少天庭勇將聞風(fēng)喪膽。我打個激靈，從輝煌的記憶中清醒過來，抖擻精神，長嘯一聲，盤花蓋頂，沖入敵陣，如劈波斬棘。瞬息之間，無數(shù)廢銅爛鐵落滿天宇。
　　 殺伐中突然想到，我的兄弟九齒釘耙。它早已回到天河任職，何不勸說兄弟和我一起將三界攪個七零八落？主人曾做過齊天大圣，天庭每一個角落我都是熟悉的。頃刻間，我已沖入天河。卻見九齒釘耙對我冷目以對，我大為不解，問，耙弟你這是何故？我欲與你打出天庭，吵上靈山，勸說主人與咱兄弟笑傲三界，豈不是好？
　　 九齒釘耙怒道，我主豬八戒本為天蓬元帥，身份地位不在你主人之下。可因你主人早保唐僧，你主為兄，我主為弟，我主人總要讓你主人一步；你主人倚仗法力高強，動不動就要說“呆子，伸出豬腿，讓老孫打上兩棍出氣！”；西天路上，臟活苦活累活都是我主人干，你主人只愛出風(fēng)頭打妖怪，你主人做了斗戰(zhàn)勝佛，我主人卻只做了個凈壇使者。正因為你主人處處高我主人一籌，我也處處矮你一頭，尊你為兄，俺九齒釘耙郁悶久矣！咱倆都是太上老君所鑄，如今，你我主人俱在靈山，正好比試個高低上下！言畢，不容分說，一道弧光，耙齒照我筑來。
　　 我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回棍掃向九齒釘耙。棍來耙往，酣戰(zhàn)半夜。
　　 也許于三界內(nèi)打斗太久，也許因為我倆系出同門，也許因為當(dāng)年對釘耙太過張揚而心生愧疚，我突覺無心戀戰(zhàn)，敗陣而走。
　　
　　 六
　　 一根棍子孤獨地飛行，漫無目的。
　　 所有事情皆有因果，痛苦緣于執(zhí)著，快樂來自放棄。追風(fēng)逐電中，我不斷地想，失敗的我該放棄嗎？是什么樣的緣起，造就了我與主人孫悟空的離合悲歡？
　　 我愣住了。一生如一幅徐徐展落的長軸畫卷，在眼前慢慢呈現(xiàn)。我看見我從煉丹爐鉆出來，對著三十三重天釋放光華；看見自己在東海的驚濤駭浪中，猶自巋然不動；看見自己上方擊壞斗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當(dāng)年我隨主人心意變化，輾轉(zhuǎn)騰挪，靈性與神力可謂無窮??！今天，我是怎么了？我又該不該再與九齒釘耙戰(zhàn)上一場，一雪前恥呢？我的靈魂仿佛脫離了棍體，在云中緩緩升騰。
　　 我向東南飛，數(shù)里一徘徊。忽見一座高山秀麗，林麓幽深。千峰開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雨收黛色。奇花瑞草，修竹喬松。卻見一位樵子高歌。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rèn)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br />　　 我知道他。這位樵子，不就是引導(dǎo)我主人學(xué)藝之人么？難道我來到了靈臺方寸山？
　　 止住飛行，我上前施禮：樵哥，有禮了。那樵子見一根棍子說話，居然并不驚詫，呵呵大笑，問我所為何來。
　　 我將主人成佛之后的是是非非，一并說與他知。
　　 樵子大笑：金箍棒差矣！昔是今非，切莫再論，前因后果，彼此不爽。你主人戰(zhàn)天斗地，傷敵無算，皆為天命，非關(guān)人事。他從無法無天，到敬師尊釋；從殺戮成性，到救苦救災(zāi)，正是應(yīng)了“無憂亦無怖”這句話。孫悟空心中有了掛礙，也有了恐懼；他掛礙的是師傅唐三藏，是取西經(jīng)的重任，是那奪天地造化的救世偉業(yè)。汝與九齒釘耙等，本為金鐵，器用之辨，不可不察也！何來冤仇？放下吧，放下吧！
　　 我低頭不語，似有所悟。轉(zhuǎn)身拜別，反向飛行。行不多遠(yuǎn)，我的金箍處開始噴火，那是三昧真火，直噴了七七四十九日，我的身體逐漸冷卻；又開始流血，先是地府的鬼血，然后是天兵天將之血，再后來是虎先鋒、白骨精、九尾狐貍精、狐阿七、六耳獼猴、七個蜘蛛精、黃獅精、萬千小妖的血，那些血呀，流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天，我的殺氣頓失；我不知是喜是悲，兩顆眼淚滴落東海，那是龍宮的精華——重水，我的重量瞬間從一萬三千五百斤，變成了幾十斤。
　　 我已成凡鐵，無法飛行，猝然落入山中。
　　
　　 七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我靜靜躺著，看云卷云舒，看花開花落。
　　 流星劃過，在我心里已經(jīng)無法劃出痕跡。
　　 我的身體，卻開始銹跡斑斑。我終于明白，成佛是空，金箍棒也是空。孫猴子，悟空了；我呢？我也悟空了嗎？
　　 又見離欲，常處空閑，深修禪定，得五神通。
　　 又見菩薩，安禪合掌，以千萬偈，贊諸法王。
　　 復(fù)見菩薩，智深志固，能問諸佛，聞悉受持。
　　 又見佛子……
　　 我輕輕地念著，感覺自己已經(jīng)縹緲散盡，天地間白駒過隙、月圓月缺，都像是這山中永無止歇的縷縷清風(fēng)。
　　 直到此刻，我才懂了主人，懂了他的名字。
　　
　　 八
　　 哎呦！這有一根鐵棍子，拿回去，讓張鐵匠煅成鋤頭多好！
　　 一個農(nóng)人發(fā)現(xiàn)了我。
　　 我從火中來，又將從火中新生。
　　 在即將化為紅彤彤的鐵水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斗戰(zhàn)勝佛的那句話：
　　 入海算沙，空自費力。磨磚作鏡，枉用工夫。君不見，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親何疏？深深澗底水，遇曲遇直，無彼無此。眾生日用如云水，運水如然人不爾。若得爾，三界輪回何處起？
　　 思罷，我喃喃自語著：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來吧，把我打造成一把農(nóng)人的鋤頭，讓他帶月荷鋤歸。我微微一笑，暗暗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