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日子(散文)
一
村口,一條公路以俯沖而上的姿勢,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隔開了水庫和魚塘。水庫周邊環(huán)繞著青翠的松樹林,魚塘往北,一條寬厚的土路,穿過成片的莊稼地延伸到綠竹掩映的村莊,一代代人在這依山傍水的小村里勞苦耕作。
魚塘西邊,新蓋了幾間房,房后一片整齊的桃林。一眼望去,紅瓦,白墻,青山,綠水,就如畫中那般清靜安逸。廚房外堆著木柴和松針,充滿了煙火的味道。無論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處極美的居住之地。只是,幺奶將房子蓋在這兒,不是為了享福的,她是為了等九兒回來的。房子面向公路,來往的車從這兒經(jīng)過,都看得到,最主要的,是九兒回來的時候,她一眼就能看見。
她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用鎬頭刨、用鐵鍬鏟、用箢子挑,總算從門前到公路邊鋪了一條寬敞的路。她揉揉酸疼的腰背,想著九兒從這條路走向她,大聲地叫著,媽,我回來了!她就不覺得累了。
想起九兒,就想起了老頭子,想起了魚塘,想起了從前的日子。如今,魚塘還是那方魚塘,老頭子卻走了幾年了,九兒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小伙子了。如果九兒不進去,孩子都該有十幾歲了吧?
幺奶覺得,這日子就像魚塘里的魚,你拼命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它沉入水底不見蹤影,等你累了,不想動了,它卻又向你游來,還吐出幾個美麗的泡泡。日子呀,得慢慢等,慢慢熬。
二
幺奶的家在村子的東南角,三間土墻黑瓦的土坯房,墻壁上只有一個剛好能露出人臉的小窗子。堂屋簡陋得除了一個老式的神柜,能供吃飯的木桌和板凳,再無其它家具。西屋里唯一的一張木床是孩子們的。東屋是廚房,進門處是灶臺,靠山墻用土坯砌的墩子上放著一塊長方形木板,就是切菜和面的案板,一家人的吃喝都在這里完成。上沿也用土坯砌了幾個墩,放著一床箔子,這是幺奶和幺爺?shù)拇?,唯有躺在這里,才能舒緩一下整日里累得腰酸背疼的身體。
幾間房子不咋樣,卻能為一家人遮風(fēng)擋雨,也支撐著幺奶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幺奶有四個兒子,在農(nóng)村,兒子是好勞力,是田地里的好幫手,可是長大了是要操心給他們蓋房子娶媳婦的,這也算是幺奶人生中最重大的任務(wù)了。
雖然幺爺是家里的男人,可真正主事的,還是幺奶。幺爺是大隊的獸醫(yī),不管忙閑,只要有人來叫,哪怕正在割麥打場,也得放下手里的活,背上藥箱就跟人走。那年頭,一頭牲口可是和人命一樣金貴,不敢怠慢。直到老大成年,才把手藝傳給了他。
作為女人,永遠無法擺脫的是廚房,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地里回到家,還要灶前灶后地忙著做飯,洗碗,涮鍋,喂豬。好在九兒比較貼心,他進廚房看看,順手拿起一根嫩黃瓜塞到嘴里,坐在灶前幫忙添把柴,或是拿起鏟子翻下鍋里的菜,幺奶覺得這不是男人該做的事,說:“去歇著吧,我來做,你也累了一天了?!本艃嚎兄S瓜笑嘻嘻地說:“沒事的,媽,你看我結(jié)實著呢,多做點活不當啥?!?br />
每天,幺奶都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中午吃了飯,也不能休息片刻,將兒子們換下的衣服收起來,拿到門前的小河邊清洗。晚上都睡下了,幺奶還得拿著衣服,該縫的縫該補的補,一天到晚天累得像頭牛。
其實幺奶一點也不怕累,她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想要多干點活,讓日子好過點。別人家不過是養(yǎng)些雞和豬,一兩頭牛??社勰滔矚g費力,她養(yǎng)老母豬,一年能產(chǎn)兩窩小豬仔呢。看自己家門前有堰塘,又養(yǎng)了些鴨和鵝。自己家田地多,耕地的牛是少不了的,終歸是要趕到山坡上放,便又養(yǎng)了十幾只羊。好在自家有獸醫(yī),這些牲畜們生了病也醫(yī)得及時,要不然,一場瘟疫襲來,那才叫人心焦。這么多張嘴每天每天都要吃的,咯咯咯,嘎嘎嘎,哼哼哼,哞哞哞……樂團一樣此起彼伏地演奏著。幺奶聽慣了這些憨厚的聲音,生活也因為有了它們才更充實呢!雞鴨鵝自己知道出門覓食,牛羊都趕上山坡,豬就不敢放出去了,怕去別人地里禍害人,只能每天干活時都帶個筐,順便在田埂地頭割點青草給它填填肚子。每年下來豬仔、牛羊、雞蛋鴨蛋的也總能換取一點小收入。
還有村口承包的魚塘,這多虧了九兒夜夜抱著被子在塘邊守望。在大家都在黃土地里苦扒死掙的年代,這魚塘給他們家?guī)砹瞬簧俳?jīng)濟來源。大兒子結(jié)婚時,蓋了三間磚瓦房,二兒子結(jié)婚時,又蓋了三間磚瓦房,三兒子的三間磚瓦房也蓋好了,準備秋收后挑個好日子結(jié)婚,誰知出事了。
三
每逢雙日,是人們?nèi)ユ?zhèn)上趕集的日子。扯兩尺棉布,或是賣幾十個雞蛋,都要從十里八鄉(xiāng)的山坳像一股股小溪流一樣,匯集到街上的人海中增添一些熱鬧的氣氛。
吃過早飯,幺爺趕著一頭成年的黃牛出了門。清涼的晨風(fēng)迎面吹來,牛兒悠閑地甩了甩尾巴,邁著神清氣爽的步子,幺爺跟在后面。路過魚塘的時候,幺爺在心里盤算著,先賣了這頭牛,中秋再網(wǎng)些魚上街賣,加上莊稼的收成,年底把老三的婚事給辦了,讓他成家另過,也好早些攢錢給九兒蓋房子。這些該操的心都得操,等他們都成了家,過上自己的小日子,老倆口也好清閑一點。
一路走著,少不得遇上幾個熟人,老遠地打著招呼。牛雖長著四條腿,卻每一步都走得踏實、細致,說著話,來人已漸漸走遠,后來的人又越過他。直到小半晌,才到北街,幺爺牽著牛,在人群中左拐右轉(zhuǎn),走到菜場東頭的交易市場。這里有賣貓賣狗賣豬的,也有和他一樣賣牛的,有人遠遠地看上兩眼,有人問問價又走了。幺爺把牛拴在木樁上,自己坐在一塊石頭上等著買主。
“喲,賣牛?。俊币粋€響亮的聲音傳來,幺爺一看是前兩天在自家魚塘釣魚生事的王虎,就沒搭理他。“還賣什么賣呀,我家里正好沒牛,我牽走了。”說著,就解了牛繩拉在手里,幺爺一下跳起來,伸手去奪牛繩,卻被推得一個趔趄往后退了兩步,黃牛晃了一下頭,似在表示不滿。這一鬧騰,立馬就有許多人圍過來看熱鬧,有人認得,這是街邊王莊橫行鄉(xiāng)里明偷暗搶的惡霸,迫于他的威勢,沒人敢?guī)顽蹱斦f句話。他斜著眼看了看眾人,見沒人說話,心里越發(fā)得意,把手里的牛繩晃了晃,用挑釁的語氣對幺爺說:“老頭兒,服不服,不服再來啊?”
鎮(zhèn)子小,但凡有點事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幺爺氣呼呼地往回走時,早有村子里的人騎車回得早的,將牛被牽走的事說給幺爺?shù)膬鹤勇犃?。這還了得,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一聲吆喝,老大騎摩托車帶著老三,喊了在地里干活的九兒,風(fēng)也似地往街上飛奔。在街口,正遇上洋洋得意的王虎,三人堵住去路,質(zhì)問王虎為何如此欺人,九兒上前去奪牛繩,卻被王虎身邊的人踢了一腳。哥倆兒看弟弟吃了虧,一番言論不和,轉(zhuǎn)眼便是拳腳相加,幾個回合下來,王虎眼見自己打不過,拔腿就跑。
奔跑,追趕,怒火在胸口騰騰地跳躍,燒得兩眼冒著兇光,今天非要斗個你死我活不可,腳下呼呼生風(fēng),一把刀,“唰”地刺進胸膛,一個生龍活虎的人瞬間如稻草人般躺下了。老大看著鮮紅的血,手不住地顫抖,臉嚇得慘白。不過是順手在賣肉的鋪子上拿了把刀,想耍耍威風(fēng)嚇唬嚇唬人,卻怎么自己殺人了?
很快,派出所的人就來了,站在老大身邊的九兒說:“人是我殺的,你們抓我吧?!本炜戳怂谎壅f:“全部帶走,錄口供。”在車上,他悄悄對老大說:“大哥,你結(jié)婚了,還有兩個孩子,我不怕,就我一個呢?!?br />
四
兩個兒子都被抓了,最揪心的莫過于幺奶,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該保誰,讓誰進去讓誰出來?老大的兩個娃,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這么小的娃以后該咋辦?可九兒正是年輕的好時候,前兩天村里的王嬸還說要給他介紹個對象呢,他要進去了,這一輩子可就算完了呀!
幺奶心里像被塞了一團亂麻,堵得睡不著覺。這橫豎都是要毀了一個兒子的人生,這日子該咋過喲?愁死個人哪!
晨起,幺爺黑著一張臉,手里揚著鞭子,趕著一群饑瘦的牛羊,嘴里狠狠地罵著:日他個祖宗……
幺奶揀了幾件九兒的衣裳,又讓老大的媳婦收了幾件老大的衣服,放在包里裝好了。老三騎摩托車帶著她去了派出所,幺奶陪著笑臉跟人家說想見見兒子,人家面無表情地說:“看什么看,現(xiàn)在不能看,知道這是什么罪嗎?這可是殺人犯呢,哪能隨便看???”老三拿出在街上買的香煙遞過去,一再請求,人家只同意把衣物留下轉(zhuǎn)交。
半年后,老大被釋放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審判決:無期。冰冷的兩個字,想要囚住九兒的一生。幺奶不服,親人們不服,眾多的鄉(xiāng)親們也不服。
經(jīng)過多方奔走,有了證實被殺者生前諸多惡行的材料,判決終于下來了:二十年。
二十年也好,總有個盼頭,總能等得到歸期!
正式的宣判下來之后,送往W市監(jiān)獄,這才準許探監(jiān)。幺奶沒有被擊垮,幺奶只是覺得苦了九兒,她省吃儉用地攢些錢,帶著九兒愛吃的食物又買些衣服去探望九兒。老三帶著幺奶坐汽車,轉(zhuǎn)火車,又坐汽車,這可是幺奶第一次出遠門。
城市很大,幺奶卻只能在小小的鐵窗前看望九兒,而九兒最美好的青春時光也只能在這里度過了。就像一只美麗的蝶被囚禁在狹小的空間里,無法展翅飛翔,幺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粗艃汉谑莸哪?,幺奶心里有些酸楚,她叮囑九兒說:“在里面要好好的,媽等著你呢!”九兒撓著剃過的光頭仍是笑嘻嘻地說:“媽,沒事,我好得很,你別擔心我?!?br />
五
生活,一半是滄桑,一半是希望,幺奶就像一棵被壓在石頭下的小草,仍堅強地伸展著心中那抹青淺的綠色迎接著春天的到來。
二十年,這漫長的日子,留給幺奶的只有等待。等,讓她的青絲變成了白發(fā);等,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期盼。
幺奶還不到六十歲,兩鬢就過早地被風(fēng)霜染成了銀色。這么多年,幺奶一直都是齊耳短發(fā),從未改變過,甚至沒有去過理發(fā)店,長了拿把剪子隨手就剪了,干凈利爽。她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褂子,或黑或藍的褲子剛齊腳踝,黑色的布鞋邊沾著些許泥土,有時與人說句話,也是鋤頭扛在肩膀上,邊說邊走,一雙匆忙的腳步不停地奔波在田地與家之間。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九兒從W市轉(zhuǎn)到Z市了,離家近了,幺奶也安心些了。他寫信回來,說自己表現(xiàn)好,減了兩次刑,再過個三、四年就能回來了。
在等待重逢的期盼中,幺爺沒能見到九兒最后一面,他得了胃癌,病情惡化,丟下幺奶,撒手而去了。九兒獲準回來奔喪,雙膝跪地,淚眼汪汪,喊一聲“父親”再也聽不到回應(yīng)了。
幺奶守著老房子,算著九兒回來的日子。她說,這些年,數(shù)九兒最苦,等他回來,得讓他過上好日子。幺奶拿出一些錢,弟兄幾個又分攤一些,給九兒蓋了村口的房子。幺奶養(yǎng)了雞鴨,還在房后栽了幾十棵桃樹,九兒喜歡花呢,要讓他的日子過得比花還燦爛。
九兒回來那天,幺奶歡天喜地地做了一桌子菜,一大家子人都給九兒接風(fēng)。幺奶看著健壯黑實的九兒,如今已是中年,不自覺地眼圈就紅了,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最小的孫女說:“奶奶,爹爹回來了,你不是該高興嗎?”幺奶又笑了:“丫頭,奶奶高興著呢!”
六
春,暖暖的晴,桃花爭先恐后地開了,一朵朵笑得緋紅。
幺奶也笑,滿是皺紋的臉上蕩著一絲絲喜悅,如水波般漾開,再漾開。
房門上貼著大紅的喜字,桌上的糖果透著甜蜜,新娘的紅裙子妖嬈著一張笑臉,九兒的人生終于有了美好的結(jié)局。
幾個年輕的孫媳婦悄悄在一邊預(yù)謀,這個大好的日子里,得好好禍害幺奶一把……
她們走到幺奶身邊,一左一右拉著幺奶的胳膊,幺奶坐在凳子上笑著說,畫吧,畫吧,任由她們拿著黑炭在臉上橫一道豎一道地亂畫??粗勰瘫划嫵蓚€大花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和咧嘴露出的白牙,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幺奶心里也美滋滋的,這日子,像枝頭上鮮艷的花朵,被風(fēng)吹過,蕩著蜜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