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青章幸福戴一幅黑邊眼鏡，很博學的樣子。在古橋鎮(zhèn)三隊的幾個知青中就屬他文化程度高，懂得最多，無論是哪方面的知識。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古橋?qū)W校當代課老師。??
　　 古橋鎮(zhèn)古橋村二隊的知青的宿舍，就在生產(chǎn)隊牲口飼養(yǎng)室的旁邊。這是當時隊里為安置省城里來的知青們突擊修建的。這些從省城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是鎮(zhèn)上敲鑼打鼓迎接來的。歡迎會上，公社書記田金貴用他那“小童腔”致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幾個知青代表也做了充滿激情的發(fā)言。章幸福就是當時的發(fā)言人之一。他發(fā)言的主題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扎根廣闊天地，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
　　 隨后他們被分配到各村各隊，開始了與貧下中農(nóng)一起戰(zhàn)天斗地改造自然的生活。激情就這樣在歲月中慢慢消減，回城，成了他們此時最大的愿望。雖然房屋是土坯墻，但房頂是隊里用了當時極難弄到的紅瓦蓋就的。公社的辦公房才是紅瓦房頂，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天，一直在下雨，農(nóng)活是干不成了。其實，即使沒雨他們已經(jīng)也很少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了。自從有一批知青已經(jīng)回到了城里后，起初那些“上山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的豪言壯語，在他們看來已經(jīng)成了笑話。他們窩著，不時地打聽著，何時能盡早地離開這里，好趕快返回到城市的家中。??
　　 實在無聊，幾個知青聚在一起打撲克爭上游。馬子良征求李秀梅的意見，間有小看她笨的意思：“打別的小梅也不會，那就爭上游！”??
　　 小梅笑笑，“好，就給你們配個人場?！薄?
　　 撲克牌打得熱火朝天，不覺已是日過中午。馬子良高聲開玩笑地喊一直躺在床上睡懶覺的章幸福道：“幸福，章老師，章幸福老師！幾點了？起來吧，歇歇再睡，別累著了。”??
　　 其實章幸福早已醒來，是餓醒的。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打撲克的他們，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嘻嘻！說一個老財主很吝嗇，一家人吃飯時卻發(fā)現(xiàn)沒有菜，幾個兒子很不高興。老財?shù)?，‘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然后指著墻上的畫中的魚說，吃口飯看一眼畫上的魚，就著吃可香啦。吃飯時，大兒子多看了一眼魚，被小兒子發(fā)現(xiàn)，對老財告發(fā)道，‘爹，我哥多看一眼！’老財氣得用筷子敲大兒子的頭道，‘不會過日子！’哈哈哈……”??
　　 哈哈哈！一說到吃，大家伙兒的肚子不約而同地咕嚕了起來。??
　　 “餓呀！”馬子良把手中的撲克牌一摔沖李秀梅呲牙咧嘴調(diào)侃道：“不打了，弄吃的，小梅，開火吧，讓大家伙嘗嘗你的手藝？”??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啦！”李秀梅夸張地學著電影中的鏡頭調(diào)侃地回道。大伙兒又是哄笑。??
　　 “小梅姐，小梅姐?！贝蠡飪合蛲饪慈ィ灰娂氂曛?，村支書牛旺德家的千金牛翠花在屋外輕聲細語地喊道。一只手里握著一把油紙傘，一只手擓著竹籃。穿著一身的確良衣服，綠色褲子，大紅上衣，在陰雨中更顯得鮮艷、漂亮。牛翠花是縣城畢業(yè)后回到村里當了民辦老師，和同為在學校代課的知青章幸福算是同事。牛翠花在縣城讀書幾年，幾乎變成了城里姑娘，性格溫柔，又落落大方。在學校就屬他們倆個說得到一起話來。???
　　 馬子良笑了，不懷好意地朝章幸福擠擠眼。只有他知道，她是來找章幸福的。因為有一天夜里，馬子良鬧肚子，他在牲口屋后面的樹林里解手，聽到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話。他悄悄地爬了過去，發(fā)現(xiàn)了章幸福和翠花兩人纏綿在一起。他暗自笑道：“好個章幸福，在學校近水樓臺先得月呀！把支書家的千金都搞到手了，本事不小呀。呵呵，看我明天咋敲詐勒索你個馬虎玄！”??
　　 結(jié)果，第二天馬子良順利地敲詐勒索章幸福一個月工資8塊錢請客，才嘿嘿地笑著答應為他保守秘密。??
　　 章幸福一下子有點緊張了。隨即他鏡片后面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淡定了下來。他想，人家是找李秀梅的，而且自己也沒必要緊張，誰不知道我倆是同事？有啥可緊張的。對，應該主動給人打招呼才對。??
　　 “牛老師呀，快進來吧！別淋壞了。”他反而先于李秀梅大聲地沖牛翠花喊道，穩(wěn)重而沒有一點破綻。??
　　 翠花合上雨傘，甩一甩傘上的雨水，把擓著的籃子往桌子上一放，邊掀開蓋在上面的毛巾，邊笑盈盈地道：“小梅姐，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么。”??
　　 “哇！”馬子良驚呼道：“花卷饅頭！”連手都顧不得洗，邊說邊伸手拿了兩個，一個咬一口握著，一個塞進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謝謝呀！你是我們的大救星呀！”??
　　 饑餓難耐的大伙兒也不客氣，一哄而上。??
　　 “這是我今兒個學蒸的，嘻嘻，蒸得不好，讓你們幫我解決了，嘻嘻嘻……”翠花羞羞地紅著臉，用眼睛偷偷地看著章幸福，像學雷鋒做好事的小學生一樣，等待著老師的肯定和表揚。??
　　 大伙兒一個勁兒地夸翠花，哎呀！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你是我們的大恩人呀！大伙兒說。??
　　 吃飽后，馬子良端起印有工農(nóng)兵圖案的茶缸用筷子敲打著嘻嘻哈哈地唱道：“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給那知青嘗呀么嘗嘗葷?！?br />　　 邊唱，邊跳著藏族舞蹈，向翠花做感謝狀。大伙兒轟笑，翠花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紅的。章幸福給她倒了杯水，輕輕地遞到她面前。李秀梅說：“別急，我這里還有點紅糖，給翠花妹妹放點?！?。?
　　 翠花說著謝謝，一臉甜美幸福的樣子，愈發(fā)漂亮。??
　　 馬子良說，要是能吃上豬肉羊肉就更好啦，最好吃的是牛肉，我最愛吃的還是牛肉。大伙笑他，說，做夢吧，看，隔壁牲口屋里的牛，學著章老師講的故事，和老財一樣，看兩眼得了?？刹灰嗫囱?！哈哈哈……
　　 正在此時，“哞”一聲，生產(chǎn)隊的小母牛小花從門口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大伙兒循聲看去，馬子良朝著章幸福擠擠眼說：“喏！小花又去會它的情郎哥去了，整個一牛女會牛郎呀！哈哈……”??
　　 翠花的臉更紅了。章幸福用眼光剜著馬子良，敢氣不敢言。??
　　 隨后，馬子良仔細地看著小花的背影，心里誘發(fā)出了一個壞壞的想法?？蓱z小花不知道的是，對它來說，一場災難即將來臨了。??
　　
　　 二??
　　 小花是一頭母花牛，也是一頭另類的牛。還是牛犢時，大家伙兒都十分喜歡它。它是一個有故事的牛。??
　　 小花是有來歷的。古橋鎮(zhèn)位于許都南10公里處，原本行政隸屬許都地區(qū)，后來許都地區(qū)進行了行政分區(qū)，原位于其南80公里的小騾山又設(shè)立了騾山市，硬生生地被劃到了古橋鎮(zhèn)連同林潁縣一并劃了過去。??
　　 而在古橋人看來，他們依然對許都市有歸屬感。所以當?shù)厝苏f進城，那一定是到許都市。一條京廣鐵路從南至北，把古橋鎮(zhèn)西側(cè)的一小半劃給了許都市。那一側(cè)地廣人稀，中州省在這里設(shè)了一個農(nóng)科所和大農(nóng)場。??
　　 那一年正值麥口時節(jié)，卻天降大雨。雨后，大型收割機無法進田作業(yè)，眼看成熟的麥子要爛到地里。無奈之下，農(nóng)場領(lǐng)導找到古橋鎮(zhèn)支書牛旺德求助。雖然不是一個市屬單位，但考慮到對方是隔壁鄰居，要發(fā)揚無產(chǎn)階級兄弟單位親密團結(jié)起來的光榮傳統(tǒng)，村班子研究決定，抽調(diào)棒勞力對農(nóng)場麥子進行搶收搶割。??
　　 麥子搶收完畢，農(nóng)場領(lǐng)導親自送來一面錦旗對古橋鎮(zhèn)大隊表示感謝。場長握著牛支書的手說：“哎呀，感謝牛支書呀，感謝咱們農(nóng)民兄弟呀……”又回過頭對隨從的人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更教導我們團結(jié)就是力量……這樣吧，感謝不光只是口頭上的，更要有實際行動，我們農(nóng)場把五頭牛犢作為回饋，贈送給古橋鎮(zhèn)人民公社古橋村……”??
　　 牛，在還沒有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之一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當時，可是非常金貴的生產(chǎn)資料呀！牛旺德握著場長的手感嘆道：“工人兄弟和俺社員群眾心連心，感謝感謝！”
　　 就這樣，小花被分配到了第三生產(chǎn)隊。社員們高興得不得了，圍著小花贊不絕口，有的說，嘖嘖！看它那體型，如果是個姑娘，那也是個美人；有的說，你看它那后屁股，咋了？大，翹翹的，來日一定能播一群牛犢子；有的說，你看它那皮毛，一看就不是土牛，有黑有白，正正好；有的說，不如就叫它小花吧！大家一致同意。飼養(yǎng)員牛得山高興得嘴咧得合不攏，像是他娶上了個好媳婦一樣。有大膽的小孩子上前摸一摸小花，牛得山不高興地呵斥道：“光看嫑摸，一摸就錯！去去去！”??
　　 讓人費解的是，小花高傲得根本就沒把眾人放在眼里，一直急躁地在牛橛子旁轉(zhuǎn)著，不時地向和它同時被送來的分到二隊的另一頭牤牛牽走的方向張望，“哞哞”地叫著。??
　　 沒過多久，飼養(yǎng)員牛得山便嘗到了小花的苦頭兒。小花小，還不能上套，可也總不能老把它拴在牛棚里呀。只要一把它放開，好嘛，小花興奮地撒花兒便向二隊跑去，去找那個伙伴牤牛去了。見了牤牛，倆牛便“哞哞”地舔著對方，親熱著，如同久違了的朋友，又像是重逢的戀人。害得牛得山，每次都要費好大勁把它弄回來。小花的犟勁常常累得牛得山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時間一長，牛得山也懶得再去拉它?？啥牭娘曫B(yǎng)員不愿意了，三隊的牛，吃俺隊的草料，這怎么能行？起初，二隊的飼養(yǎng)員費了好大勁把小花送回了牛得山那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著。牛得山嘿嘿地笑著給人家賠不是。再后來，人家干脆來把牛得山叫去，發(fā)火道：“恁隊的牛，恁把它弄走！??”
　　 牛得山只好又讓煙又說好話，費勁吧嗒地把小花拉回來。??
　　 有一次，牛得山被小花磨得實在沒脾氣了，只好蹲下來，點上一支紙煙，無奈地和小花談判了起來：“你這個犟牛，還是個小姑娘呀，這么不要臉，離開你那牤牛情哥活不成了？嗯？還送貨上門了你！我都替你害臊……你要聰明的話你也得回咱棚子里吃飯不是？嗯？等你長大了，再說呀……”??
　　 牛得山說了老半天，連自己都感到絮叨得不行了，站起來硬拉著牛繩就走。走了幾步牛得山愣住了。小花沒有反抗，而是跟著他走著。牛得山笑了，自言自語道，嗬！你還聽懂人話呀。其實，小花是餓壞了，它知道，回去有吃的。??
　　 時間一長，牛得山索性不管小花了。有意思的是，小花每天都去見見牤牛后，它倆撕跟著玩后，她就會自己回來。??
　　 有時，牛得山看著歡快滿足地走回來的小花，往鞋底上磕磕煙袋鍋里面的煙灰，自言自語道：“嗬，有意思，怪能哩，還真成精了呀！就是到你成年了可要學乖呀，可千萬不要耍你那犟牛脾氣?！??
　　 轉(zhuǎn)眼之間，一年多過去了。小花已經(jīng)長成了體骼健壯的大花，但，人們依然叫它小花。??
　　 這是一個暖暖的春日，春天總能給世間帶來溫暖和希望。尤其是對于農(nóng)耕的農(nóng)民，春華就意味著秋實。春耕繁忙，暖陽之下他們揮汗如雨，播下的不僅僅是種子，更是秋后收獲時的滿滿的希望。????
　　 在這樣暖日的一個晌午里，牛得山掰著小花的嘴在看它的牙口。引得馬子良蹲在旁邊看稀奇。??
　　 看著牛得山認真的樣子，馬子良好奇地問：“牛大爺，小花嘴里面有啥寶貝？你那么仔細地在里面尋著?！??
　　 牛得山笑了，接過馬子良遞上的香煙說：“牛就像小孩一樣，要換牙，牛在出生的時候就有8顆牙齒，沒有換的牙齒較小，換了的牙齒較大，區(qū)別很明顯。”??
　　 “哦，這里面還有學問呀！說說?！瘪R子良來了興致。??
　　 牛得山接著說：“一般兩年換兩顆牙，牛只有下邊長牙，上邊是不長牙的，一般只有8顆牙，2歲以下，行話，圓口，就是都是乳牙沒有換牙，2歲對牙，就是換了兩顆牙，2到4歲換了4顆牙，4到6歲換了6顆牙，6到8歲換了8顆牙。一般牛只有8顆牙……八歲牛正當年，這往后就不好推斷年齡了，憑借經(jīng)驗了。從八歲開始牛好時候還有很多年，直到牙齒松動?？赡軙吣昕赡軙辍ＥＱ例X分大牙牛和小牙牛，小牙牛會比大牙牛多活很多年，因為小牙牛牙齒好……”。??
　　 馬子良聽得一愣一愣的，牛得山講了這么多，他并沒聽進去，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幻想出的香嫩香嫩的牛肉！看牛大爺注意到他并沒有在聽，馬子良笑笑拍拍老牛打趣道：“牛大爺，你進城吃過火燒夾牛肉沒有？我對你說呀，那……”還沒說完，見牛得山不滿意地“哼！”了一聲，立馬止住了，沒趣地笑了笑：“我就這么一說，可不是打它的主意啊，嘿嘿！”??
　　 牛得山憤憤地說：“壞性命！”又嘆口氣道：“恁這城里娃是不懂的。”??
　　 他起身回屋，拿出一套牛具來，給小花套上牛梭，架上韁繩，拿著皮鞭，開始教它號頭：“吁！哦！駕！昂昂！”??
　　 聰明的小花很快就懂了。??
　　 小花干活很得力，只是每天要去二隊見見犍子牛的習慣一直沒改。牛得山也已習慣了，只要記著回來就行。天天去，你累不累??！他心想。??
　　 小花倒霉運是從那個夏天開始的。??
　　
　　 三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那個夏天，三隊的群眾正在水磨灣干農(nóng)活。一會兒工夫，天空中的烏云在閃電咔咔嚓嚓的鞭策下，轟轟隆隆的雷鳴驅(qū)趕下和陰風呼呼地狂吹下，黑壓壓地向這邊聚集著。人們驚呼著，向村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