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清明，陪母親回了她的老家，給過世的姥爺姥姥掃墓。母親前一天就給留守在故土的舅舅打過電話，讓舅舅等我們一起去，舅舅也滿口答應了。
　　 母親的老家離市區(qū)不遠，開車也就40分鐘左右的行程。同前一天晴朗的天氣比起，早上起來卻發(fā)現(xiàn)天空在夜里被偷換成了灰色。不禁讓我想起俗語中的那句“谷雨難得雨，清明難得晴?！?br />　　 到了大舅家后，大舅卻沒有在家等我們。舅母同母親解釋說上段時間有個自稱聾叔生前戰(zhàn)友兒子的人，來村里打聽過聾叔的消息，并由大舅陪著到墳上看了看。那人走時要了大舅的電話，昨天在母親打完電話后他也打來電話，告訴大舅他提前給聾叔在鎮(zhèn)上訂制了個碑，讓大舅今早召集了些村里鄉(xiāng)親幫忙抬到墳地給聾叔立上，并且還說他的父親，也就是聾叔生前的戰(zhàn)友，今天也一并前來祭拜聾叔。所以大舅沒有在家等我和母親，早早就去了鎮(zhèn)里。大舅走時讓表哥等著我和母親帶著祭品一同去祖墳等他。
　　 舅母口中提到的聾叔我是知道的，他生前一直認姥爺為哥哥，與姥爺情同一家人。因為他耳聾得厲害，所以我自小就稱呼他聾姥爺。我還知道聾姥爺過世后葬在姥爺家祖墳旁邊，一個小山坡上。只是這些年來，無兒無女的聾姥爺怎么會有人來給他立碑祭祀呢？
　　 姥爺?shù)膲灥卦陔x小屯有一里地外，一個被稱為“南溝”的地方。地處偏遠，這些年來能走的路依然還是田間土路，窄窄的，無法行車，只能步行。這條路在我的腦海里是有印象的，因為兒時來姥爺家同表哥們到南溝里玩，這是唯一的一條小路。而南溝別看叫“溝”，但范圍卻不小，里面是成片成片的楊樹林和松樹林，斷斷續(xù)續(xù)的方圓幾里地。同兒時相比，林間樹木茂盛依舊，與其相接壤的被現(xiàn)代機械收割得干干凈凈的農(nóng)田讓眼前沒了以往的荒涼。經(jīng)過冬雪和春雨滋潤的黑土地經(jīng)過深翻后泛著黑光，在微微的風中把泥土特有的清香浮蕩在你的周圍，沁心入脾。
　　 才到溝邊，遠遠就看到一群人在聾姥爺?shù)膲炃懊β抵?。這情景讓身邊的母親不由感慨道：“過這些年了還有人惦記著你的聾姥爺，也算有福了。”是啊，聾姥爺孤苦一生，若干年后還有人惦記著他，此時的聾姥爺一定露著他那長短不一、殘缺不全，像掉了齒的木梳般的牙在笑著。
　　
　　 二
　　 由于那時年幼，聾姥爺沒有給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了解的他基本是通過母親平日里閑聊時聽來的。聾姥爺并不是真的聾，只是耳朵背得厲害而已。同他說話得在他耳邊喊，否則聽不到。他也不啞，只是因為耳聾的關(guān)系很少說話。大多數(shù)時間他總是含著一支褐色的木煙斗，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霧繚繞下的聾姥爺花白著頭，刀條般瘦長的臉上刻著與煙斗類似的紋。聽母親說聾姥爺是當時身為生產(chǎn)隊隊長的姥爺為生產(chǎn)隊去買物資時帶回村里的。因為那時姥爺?shù)纳a(chǎn)隊里缺個看林人，加上看護的林子位于南溝，離村遠，缺水少電的，賺的工分又少，沒人愿意干。恰好聾姥爺孤身一人，身體還不好。姥爺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找零工干，基于聾姥爺這種情況，姥爺就把聾姥爺帶回村里安頓在南溝做了一名護林員。也是因為這樣，聾姥爺把姥爺當成了親人，一口一個大哥的叫了半輩子。
　　 其實聾姥爺剛到村里時是不被村里人接受的，一度視為怪人。因為他那濃濃的山東口音讓鄉(xiāng)親們十句里聽不明白三兩句，并且他的耳朵背得很，不在他耳邊喊他都聽不清，交流很不方便。聾姥爺脾氣還很不好，他同樣的話說上幾遍沒人聽懂就生氣轉(zhuǎn)身走掉，給人感覺很倔。再有的就是飲食習慣的不同。同樣是玉米面，鄉(xiāng)親們基本用來貼玉米餅，然后在鍋里燉點菜。聾姥爺則不同，他把玉米面調(diào)成糊，在燒熱的石板上刮出一張張煎餅，卷上一根大蔥就是一頓飯。吃得津津有味。另一個讓鄉(xiāng)親們不解的是聾姥爺睡覺從不枕枕頭。一開始有人說過后姥爺特意讓姥姥給他縫了一個，但第二天就被聾姥爺送了回來，他說他習慣這樣睡，心意他領(lǐng)了。聾姥爺這個怪習慣我還真親眼見過。因為有時我和表哥們在樹林里玩渴了，累了就會到聾姥爺?shù)男∥堇镎宜龋页缘?。聾姥爺那光溜溜的炕上只有那一床被疊得板板的被子，再無其它物品留在我的記憶中了。更讓鄉(xiāng)親們不解的是別人都在清明祭祀，而聾姥爺卻只在每一年的九月十八這天祭祀。而他的祭祀方式更與眾不同，別人燒過紙錢后會把祭品一同燒掉，而聾姥爺會在十字路邊，面朝西南，擺上桌子，放幾雙筷子，把紙錢燒過后，坐在桌旁流著淚把祭品慢慢吃掉。當有人不解地問他原因時，他總是搖頭不語，默默離開。
　　 在聾姥爺剛做村護林員時，村里不少人還笑話姥爺，說你找了個聾子看林子能行嗎？其實那時姥爺心也沒底。不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聾姥爺對這份工作的態(tài)度就讓村民們刮目相看。住到南溝不久，聾姥爺就讓姥爺給他要了只小狗，夜里一有風吹草動，聾姥爺就會第一時間提著馬燈跟前小狗前去察看。到了白天更是帶著小狗在溝里一天天地溜達。付出就會有回報，一個月后的一天，村里統(tǒng)計財產(chǎn)里涉及林木時，聾姥爺竟然直接報出成材的楊樹和松樹棵數(shù)，并與上一年賬上統(tǒng)計的數(shù)量一棵不差。這種對工作細致、負責的精神很快在村民中傳播開了。
　　 聾姥爺不光看林細致，責任感強，并且還很講原則。有一次村里的村民兒子結(jié)婚想接間房子，少了根柁，因為沒錢買，就想偷偷伐棵松樹用。知道瞞不過隨時出現(xiàn)在林中的聾姥爺，就提前與他打個招呼，誰知聾姥爺竟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聾姥爺說：“這片林子是村里所有人的財產(chǎn)，我只是替大家看護好，一枝一葉我也做不了主。如果得到全體村民的同意，拿著村長簽字的條子，我出工給你伐?！敝肋@種行為不會被批準，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這戶村民只好東拼西湊地借錢買了根柁，這無疑讓原本就沒錢置辦婚禮的事雪上加霜。為此，他記恨在心，在兒子結(jié)婚時村里獨獨都沒有請聾姥爺喝喜酒。然而當天晚上察看禮賬后卻讓這戶村民慚愧不已，原來聾姥爺竟然托人給上了5元的大禮。要知道在那個年月，條件所限，村民之間婚禮上的禮尚往來也就是一套枕巾、一塊被面，實在的親戚也就1元、2元的人情禮。而平時村里像聾姥爺這樣的人，紅白事上基本都是白討頓酒喝不隨禮也無人計較的。后來聽說這戶村民放下賬本連夜切了肉、帶著酒，順帶著一對新人打著燈籠去南溝給聾姥爺點的煙、敬的酒。至于細情沒人細問，也沒人再說起。
　　 聾姥爺就是這樣的人，平時不言不語，見人就把含著煙斗的嘴向上咧了咧，笑笑就算打招呼了。聾姥爺?shù)氖诌€很巧，編雞窩、編炕席全村里屬他編得好，村里無論誰求到他，他都盡力幫忙解決。就這樣，聾姥爺在以后的幾十年歲月里一點一滴地感動著村里的所有人。村里的老老小小也都漸漸把他當成一家人對待，大事小情的把聾姥爺想到前頭。
　　
　　 三
　　 隨著年齡增長，漸漸地，聾姥爺不再適合一個人生活了，由于他無兒無女是五保戶，所以聾姥爺被安置在鎮(zhèn)里的光榮院。一開始，聾姥爺還每天回村上同姥爺?shù)热嗽诖孱^聊聊天，聽聽評書。雖然一群人里只有他一個人聽不清評書的內(nèi)容，但他也會時不時地同老人們一起開心地笑著。坐夠了，還會到他位于南溝里的“家”看上一眼。也是，那所他住了幾十年的小土屋自他去了光榮院也再沒人居住了。因為許多年前村里就再沒有護林員這個崗位了。
　　 在聾姥爺入住光榮院半年后，北方漫長的冬季到來了，考慮到安全的原因，光榮院不再同意老人們外出了。也許是不習慣于蝸居在屋子里，也許是想念村里的老伙伴們，聾姥爺病了。連續(xù)輸了一星期的液也沒有見好。聽到消息的姥爺和舅舅及村里的村長一同去看望了他。見到姥爺時聾姥爺竟然落了淚，他強打著精神在姥爺?shù)亩呎f：“大哥，我沒病，就是想回村，想回我的家！”
　　 后來經(jīng)過村里與光榮院的協(xié)調(diào)，一個月后，在聾姥爺身體恢復差不多的時候，聾姥爺被接回了村里。聾姥爺拒絕了姥爺讓其住到姥爺家的提議，固執(zhí)地回到南溝那所小房里。沒有辦法，村長用聾姥爺?shù)奈灞粞a助再加上村里特意為聾姥爺申請的資助，在村里雇了個人給聾姥爺洗衣做飯，簡易照顧他的生活。對于村上給予的幫助，聾姥爺十分滿意。剛回來的那段時間，聾姥爺心情十分高興。但到開春時聾姥爺?shù)纳眢w卻每況愈下，漸漸地竟下不了炕了。其間多次去醫(yī)院診治，但也沒看出來什么病，治療也沒什么太大起色。那段時間，姥爺也搬到了聾姥爺那，一是方便照看他，二是聾姥爺總留他。正是有了這最后的陪伴，姥爺在后來的日子里每每提起此事都會含著淚說：“是我?guī)麃淼?，也是我送他走的。行了！”春去秋來間，誰也阻止不了四季的步伐，亦如無法阻止生老病死一樣。聾姥爺在那個初秋的夜晚，樹葉初黃的日子，如林中的葉子般在熟睡中安靜地墜落了。
　　 幾天后，在選定的日子里，聾姥爺被安葬在姥爺家的祖墳旁，與小土房相望的山坡上。棺槨的頭對著西南，那是聾姥爺臨終的遺愿。
　　 再后來，姥爺也去了，母親也有了白發(fā)……
　　 再次來到墳前，舅舅帶領(lǐng)著幾個人還在砌石抹灰，為聾姥爺?shù)哪贡蛑A(chǔ)。而不遠的樹下，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在講著什么。原來，他就是特意給聾姥爺立碑的人。而正是他，讓大家在幾十年后第一次正真地了解了聾姥爺。
　　
　　 四
　　 老人說，他是聾姥爺?shù)膽?zhàn)友，已尋找聾姥爺半輩子了。他所知道的聾姥爺祖籍山東，十二歲時隨父母妹妹逃荒到沈陽，為了生計，聾姥爺被父親送到一個飯店給大師傅做學徒，幾年也回了不一次家。在聾姥爺最后一次離家時還和父母、妹妹約定等著他學成后回家親手給他們做上一桌好菜。然而不久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父母連同妹妹死于日軍的轟炸中。等他回到家時留給他的只是斷壁殘垣，父母及妹妹早已尸骨無存。更讓他痛心的是他連親人逝去的時間也無從知曉。所以在以后的每一年“九?一八”這個日子，聾姥爺都會親自燒上幾個菜，遙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陪逝去的親人吃頓飯。燒點紙錢，寄一點哀思。在孤身一人的聾姥爺永遠地離開那個傷心之地后，經(jīng)輾轉(zhuǎn)參軍入伍。不過那時抗戰(zhàn)已結(jié)束了，又因為當?shù)氖枪こ瘫?，聾姥爺雖無緣戰(zhàn)場確也積極投身于新中國的建設(shè)之中?？蓛赡旰笤谝淮问┕け剖鹿识l(fā)的塌方中聾姥爺耳膜被震穿了。而老人也是那次事故中的親歷者，只不過他受傷更嚴重，雙手被炸斷。是聾姥爺拖著昏迷的他扒開土方，從里面爬出來的。因為受傷至殘，他倆雙雙因傷退伍。但倔強的聾姥爺卻以聽力受損不影響出體力，要繼續(xù)建設(shè)新中國為由拒絕退伍。在沒有得到批準后竟連證件、檔案、安置函等重要資料都沒取就不辭而別了。其間部隊和他也多方尋找未果，直到去年，他才在統(tǒng)計光榮院安置的老兵信息里發(fā)現(xiàn)了聾姥爺?shù)拿?。比對各方面信息后確認聾姥爺就是他們一直尋找的人。遺憾的是聾姥爺已過逝了。得知聾姥爺葬在這里后，老人不顧年高與子女的反對，堅持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看他的戰(zhàn)友、他的救命恩人，給聾姥爺墳上添一捧土、立一面碑，了卻一絲遺憾。
　　 一塊青石碑在舅舅的口號聲中，在聾姥爺墳前樹起，也打斷了老人的訴說。黑色碑身上鐫刻著的那行金色大字格外顯眼。碑身中間寫著“已故戰(zhàn)友魏國全之墓”，落款小字是“原中國人民解放軍二Ο三師戰(zhàn)友敬立”。凝望著那熟悉的名字，老人已是泣不成聲。在子女的攙扶下，老人緩緩走下輪椅，跪拜在碑前，邊一句句嗚咽地訴說思念，邊用衣袖擦試著碑身。此時微風輕起，幾聲老鴉也哀鳴著盤旋在不遠的枝頭。坡頂那一排筆直的白楊如同穿著一身灰色軍裝的衛(wèi)兵，列著整齊的隊，輕搖著光禿禿的的頭發(fā)出“沙沙”的聲，仿佛拉著低沉的音符。連坡對面小土屋的門也借著風應和著，一開一關(guān)地像是打著節(jié)拍，還像是在呼喚著聾姥爺回家?，F(xiàn)場的氛圍讓每個人的心悶得發(fā)痛，自發(fā)地流著淚圍著墳添上一捧黑土、拜上一拜、燒一把紙錢。
　　 貢品最后被投進厚厚的、還帶著溫度的紙灰里。大家?guī)е林氐男那?，三三兩兩地踏上回村的小路。在子女的勸說下，老人顫巍巍地站直了身體，拒絕了他們的攙扶，挺了挺胸膛用那只空蕩蕩的袖管莊嚴地向聾姥爺行了個軍禮，向聾姥爺無聲的作別。雨，如霧般的毛毛細雨也在不知不覺中飄了下來，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