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我的小腳姥娘(散文)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號,我記憶的素箋就會被一頁頁打開,那些想要遺忘的快樂和憂傷,就會在記憶的海洋里蕩漾,把我的心激起一片片漣漪。因為,這一天是我姥娘去世的日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用在我和姥娘身上最恰當不過了,姥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從一歲養(yǎng)到八歲,待我長大要反哺姥娘時,她老人家早已駕鶴西去。
姥娘出生在山東省利津縣一個小村莊里,和她那個年代的孩子一樣,生出來就沒吃幾頓飽飯,為了躲避土匪,還得隨著大人東躲西藏。也許是上天的眷顧,姥娘十八歲的時候,因為漂亮賢惠又有一手好針線活,嫁給了家境殷實的姥爺,過了幾年吃上飽飯的日子。姥娘過門后,多年沒有孩子,姥爺也沒嫌棄,兩人商量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福氣,姥娘接連生了我二姨、我母親、我四姨、我五姨、我小舅。我姥爺樂得整日合不攏嘴,靠著那幾十畝薄田,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姥爺一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大會批,小會斗,正值壯年的姥爺沒有多久就撒手人寰,姥娘只好用她羸弱的肩膀挑起了全家的重擔。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那場席卷全國的大災荒來了,在老家實在過不下去的姥娘,撇下出嫁的大姨、二姨,帶著我母親、四姨、五姨和小舅,踏上了逃荒的路程。
馮小剛的大片《一九四二》,我只看了一遍,就不敢再多看一眼,因為里面那拖兒帶女逃難的場面讓我想起了姥娘逃荒的場景:姥娘推著木頭輪的獨輪車,車梁左邊放著一家人的被褥,右邊坐著我五姨和小舅,四姨拽著姥娘的衣角跟在后面,我十三歲的母親在車子前面用一根繩子拉著車子,姥娘的小腳在干裂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這天,姥娘一家逃到了沾化縣一個叫趙山村的地方,一家人實在走不動了,經(jīng)好心人介紹,我后來的姥爺收留了姥娘一家,姥娘憑著那雙小腳總算給兒女們趟出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隨著那場災難的過去和孩子們的漸漸長大,姥娘家的日子開始好過起來,姥娘的臉上也見到了難得的笑容。
然而,好景不長,又一次不幸降臨到姥娘頭上。那是文革剛開始的一年,也是我母親出嫁的頭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我姥娘家蓋新房,上小學且學習成績在班里第一的舅舅中午回家后,直喊腦袋疼,姥娘去大隊衛(wèi)生室給小舅拿了幾片藥,并囑咐小舅下午不用去上學了,因為大人都忙著蓋房,對小舅的頭疼也沒太在意,認為他是學習累的。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舅不行了,大人們這才慌了,急忙把小舅送到下洼公社衛(wèi)生院。由于醫(yī)院里正在鬧派斗,急診室里沒有醫(yī)生,其他科室也沒有,問了一下傳達室,才知都在大會議室開辯論會,叫了多遍沒人來。直到夜里十點多,一位醫(yī)生才看不下去,給小舅做了會診,確診為急性腦膜炎。可一切都晚了,小舅天不亮就走了。我的繼姥爺也許是賦予我小舅太多的厚望,見我小舅沒了氣,心疼得在地上打滾。姥娘抱著小舅的尸體,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人整個地傻了……很多年以后,我四姨和我說,小舅埋了三天后,姥娘才緩過神來,披頭散發(fā)地跑到小舅墳上,整整地哭了一下午。
我是一周歲多一點因為妹妹的出生被送到外婆家。我的到來,給姥娘那顆受傷的心帶來了些許慰藉。因為有姥娘姥爺?shù)膶檺?,我的童年和同齡的農(nóng)村孩子比起來是幸福快樂的,用家里叔叔大爺?shù)脑捳f,我小時候沒受罪。那個時候靠掙工分吃飯,姥爺、四姨、五姨都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比其他勞力少的家庭要好過一些,姥娘幾乎不讓我吃那吃了“燒心”的地瓜。在姥娘家最早的記憶就是和堂屋的方桌比高低,因為我常問姥娘我什么時候長大,姥娘告訴我等比方桌高了,就長大了。我從舉起雙手夠不到桌面,到下巴頦能擔在桌面上,一天天在長大,姥娘也在一天天變老,借著煤油燈的燈光,我躺在被窩里,看著姥娘給我做棉衣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的背越來越駝了。
姥娘對我是溺愛的。我也就是四歲多一點吧,有個貨郎在姥娘家的門前賣東西,他的中午飯是兩塊非常光滑的地瓜,一塊掰開后,里面還有紅色的地瓜芯。我跑回家,拽著姥娘的胳膊往門口拉,讓姥娘給我買這塊有著紅芯的地瓜。貨郎不賣,因為地瓜是他的中飯。姥娘見我真想吃,只好和貨郎商議拿一個摻了豆子面的窩頭換。地瓜到手后,因為不好吃,我只吃了一口,害得姥娘把地瓜當了中午飯。
姥娘對我是嚴厲的。我姥爺有個親哥哥,雙眼都瞎了,我管他叫大姥爺。冬天的時候,我常常依偎在大姥爺?shù)膽牙锫犓v故事。就是姥娘給我用窩頭換地瓜的那一年,天剛停了大雨,因為路滑,大姥爺讓我牽著他的手出去。我領著大姥爺出了門,發(fā)現(xiàn)大門一邊的豬圈坑灌滿了雨水,姥娘家的豬圈坑可有一人多深。我現(xiàn)在實在記不起當時出于啥心理,我竟然把大姥爺往豬圈坑里領。我把大姥爺已經(jīng)領到豬圈邊了,萬幸的是一位遠房的舅舅正好路過,嚇得這位舅舅大喊起來,大姥爺停下了腳步,我嚇得跑回家,躲在姥娘的身后。那位舅舅把大姥爺領回院里,和我姥娘說明了此事,姥娘的臉突然變得非常難看,我從來沒見姥娘那個樣子。姥娘把我抱在炕上,讓我趴著,巴掌雨點般落在我屁股上,一邊打,一邊數(shù)落我,直到大姥爺在屋門口急得用拐杖砸門,姥娘才住了手。我睡了一下午,晚飯的時候,姥爺看著我屁股上的紅手印,埋怨姥娘下手太重。姥娘一邊給我剝雞蛋,一邊說:“該疼他的時候要疼,該管的時候要管?!?br />
八虛歲的時候,我到了上學的年齡,不得不離開了姥娘家。走姥娘家又成了我的家常便飯,每到周六是必去的,周六去周日回。夏天中午休息時間長,偶爾也會中午去,兩公里的路程,誤不了我上學。我剛進院子就喊“姥娘”,姥娘總是一邊答應,一邊用瓢子去糧囤里挖了麥子,去后街的饅頭房給我換饃饃,那時的饅頭吃起來特別香。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吃到了面包,那是利津的二姨給姥娘拿來的,姥娘姥爺舍不得吃,給我留著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現(xiàn)在再也體會不到了。我上學很努力,三年級寫的作文《我的外婆》被初中的老師拿到班里當范文,我把這篇作文讀給姥娘聽,姥娘聽了直掉眼淚,五姨見我把姥娘惹哭了,一個勁地嗔怪我,姥娘卻說她愛聽。我把六個村聯(lián)考第一的獎狀拿給姥娘時,姥娘一邊看獎狀,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隨你舅?。∧憔松蠈W可棒了。”現(xiàn)在想來,姥娘想到小舅,內(nèi)心還不知被油煎了幾遍了。
在我的記憶里,姥娘除了病倒的那段時間,就沒停下手里的活計,洗衣做飯,喂豬喂羊,打掃衛(wèi)生,給我和妹妹做棉衣,手里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她雖然沒有好衣服,但身上總是干干凈凈,花白的頭發(fā)總是梳理得板板整整,就算我進了城,也沒見過這么干凈利落的老太太。我有時和上了年紀的母親開玩笑,說母親不如姥娘干凈,母親嘆口氣說:“有幾個趕上你姥娘的。”
我上了高中后,和姥娘見面的機會少了。高二上學期的一個周六回家,父親告訴我姥娘病了,我母親在姥娘家伺候姥娘。我二話沒說,騎上車子直奔姥娘家。那時姥娘還能說話,見我來了,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點微笑,見我掉了淚,和身邊的人說:“這個外甥沒白疼?!?br />
回到學校后,我開始了攢錢計劃。我在高中上學,家里一周給我四元錢。每天一暖瓶熱水,周六下午回家不打水,一周花掉五毛;晚飯在食堂打一份五毛的咸湯,一周花掉兩塊五;中午和早晨吃從家里帶來的咸菜。我把晚飯的菜和湯掐掉了,開水也改成兩天一暖瓶,就這樣攢了兩周,我手里有了六元四角錢。周六中午,我攥著這六塊四毛錢,到學校大門南邊的十字街口,找到常年在這的燒雞攤,想給我姥娘買只燒雞。攤主見我是個學生,先給我稱了一個小點的,一算錢,四元零九毛。我和攤主說,這只小,給我來只大的。攤主把一只最大的給我稱了稱,六塊六毛錢,讓我拿六塊五就行??晌沂掷镏挥辛鶋K四,攤主見我的樣子,讓我買只小的。可我想給姥娘買只大的,讓姥娘多吃幾口。攤主的兒子是我的生物老師,我和攤主說了老師的名字,也說了我買燒雞的原因。攤主直夸我懂事,讓我拿六塊錢就行。我很高興,把六塊四毛錢扔給攤主就跑了。
下午還得上兩節(jié)課才能回家,我的心一直揪著,要知道燒雞在那個年代是金貴東西。我買了后,都用鼻子聞了好幾分鐘。我雖然把燒雞用紙裹了好幾層放在被子下面,但還是擔心燒雞被老鼠或嘴饞的同學偷吃了。我甚至掃了一下全班,看看哪位男同學沒來。還好,我放了學后,燒雞安然無恙。
然而,我趕到姥娘家時,姥娘已經(jīng)進入昏迷狀態(tài)。當我喊著“姥娘”,把一塊雞肉塞到姥娘嘴里的時候,姥娘竟然嚼了起來,我抓著姥娘的手,明顯感到姥娘的手在用力……
我回來后的周二中午,堂哥來學校找我,我知道姥娘的大限到了。我和班主任請假時,眼淚嘩嘩的。路上,我騎得飛快,把堂哥落下很遠。我沒有回家,直接奔姥娘家。我嚎哭著走進堂屋,姥娘直挺挺地躺在冷床上,身上蓋著青色的單子,臉上蓋著白毛巾,小腳上穿著一雙繡花鞋,嶄新的白布鞋底子刺得我心腸陣陣作痛。靈床下面搖曳的長明燈像是一把鈍了的銼刀殘忍地割開我的心,悲痛從傷口一陣陣流出,撒落成滿屋子的憂傷。我拿開蓋在姥娘臉上的毛巾,看到的是一張蠟黃的瘦得皮包骨頭的臉。這還是我的姥娘嗎?我視線開始模糊了,心臟也沉重得不屬于我了,腦子里一片迷蒙,身體開始發(fā)飄,似乎要飄到姥娘正要去的地方。我如同看了好萊塢大片,有一種掉入黑洞般的感覺……
第二天,姥娘出殯,作為外甥,我有許多程序要走。我哪管那個,只是一個勁地哭,是那種撕心裂肺地哭,教著我作揖磕頭的主事人也沒辦法,只好隨我去。我不是來走程序的,而是來送我最最摯愛的姥娘最后一程,這反而惹得看出喪的眾人一塊跟著哭。到了墳地,姥娘的棺材放到了坑里,我說什么也不讓幫忙的人往里填土,因為我的姥娘那么愛干凈,怎么可以和塵土作伴呢?逼得眾人只好把我架走……
姥娘下葬后,我渾渾噩噩好幾天,下周一才回到了學校。
三十多年過去了,在城里生活的我一直怕兩件事,一是怕晚上夢到割麥子,那種彎著腰臉貼地能把鼻子嗆出血的莊稼活實在是干不了;二是怕白天有人提到“姥娘”這兩個字,因為上天沒給我撫養(yǎng)姥娘的機會,一直是我心里的痛。
后記:全國知名大型文學網(wǎng)站《江山文學網(wǎng)》丹楓詩雨社團的社長夢鎖孤音女士,一直催我為網(wǎng)站寫一篇原創(chuàng)作品,而且要的很急。我手里構思好的都是長篇作品,一時寫不完。冬至這天,店里不忙,想到了夢鎖孤音女士的請求,思謀幾分鐘,決定寫一下我的姥娘,沒想到這一寫,戳痛了我心里的那塊柔弱之處。我是一邊流淚一邊寫,從上午十點,寫到下午兩點二十,眼淚就沒斷過。我寫完后,再也不敢修改,因為我害怕長久的難過,傳到天堂,打擾了姥娘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