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請幸福到來(散文·家園)
一
相遇。是有定數的。
就在幾年前,一路觸摸著紅水河的奇經八脈,波浪起伏顛簸的車子把我送進義德。青山奔進我眼睛,滿眼盡是巍峨、綿延不絕的壯景,氣勢恢宏。那一天,陽光像黃金。
車子從紅水河邊上蜿蜒而上,像蟲子爬樹,一顆古老的樹。草木氣息灌進胸膛。
我想到一種花,密蒙花,又叫黃花。山中才有。清明時節(jié)五色糯米飯之一的黃花飯。吃了此飯,整個夏天神清氣爽。這樣茂盛威武的山肯定有很多的密蒙花,對吧?司機大哥笑著點頭,春天,等到春天的時候。
新的活法便在山里生根,發(fā)芽。生長了。
我所來的地方是都安縣菁盛鄉(xiāng)處大石山區(qū),境內石山林立,土地貧瘠,山巒起伏,山勢陡峭,多險隘。鄉(xiāng)政府駐地距縣城48公里,義德小學所屬之地,是菁盛腹地,山區(qū)深處,海拔較高,冬季異常寒冷。距縣城八十多公里,全是彎彎繞繞的山區(qū)公路。
學校的大門口是在一處短陡坡上。大門是在一所兩層三間的平房中鑿開的,就是在平房中間挖了個通透的洞。看起來像張開的大口,朝著山下村落,望不到盡頭的山脈呼喊。剛來時,大門口只有一塊寫著校名的鋁制牌瑟縮著依墻靠在門邊。有點歡迎的意思,卻明顯底氣不足。一年多之后,大門得到修整。兩根門柱子就像兩個門神,門上幾個鎏金大字,倍顯氣派,頂上菱角裊娜多姿。如此,這張朝遠方吶喊的‘口’就威武莊嚴多了。一進大門,跨過一條又淺又小的水溝,就是操場了。夏天時候,大青蛙,小青蛙,老青蛙,少青蛙,還有各種色彩艷麗的蜻蜓是水溝的???。蛇和蜈蚣也常來光顧。夜晚路過,和某只老青蛙迎面相撞不足為奇,觸及肌膚,冰涼冰涼的,驚神之中會以為是仙,以為是妖。有一次,清晨的時候,陽光剛剛鋪滿山坡。水溝邊沸騰起來,人們奔走相告,看到一條紅色的蛇在靠近山腳的溝邊喝水。我跑到那里時,只有溝里淺水細流,溝邊青草搖曳。如此厚重神秘深山,靈性異物自然常有,然,有緣才能遇見。
操場不大。同事說,此操場,是年前才炸山鋪平做成的。一百年的長度,沒有操場的歲月,孩子們定然像飛禽走獸一樣騰挪跳躍于天地之間。白云、山巒、石頭、樹木、野草、泉水、泥土,都是那神奇樂園。操場的右邊是一個在建的周轉房。那時,我并不知道,那房子就叫周轉房。后來,還是同事們告訴了我。她們還說,以前她們來的時候,宿舍沒有洗手間,連整個學校都沒有,全校就左山坡上那個傳統(tǒng)的廁所。春天和夏天的時候,蓄糞池里的肥蟲子到處爬,如廁蹲久了,它們甚至會爬到人的屁股上。它們精力旺盛,不停地攪鬧著整個春天和夏天。老師們平時要和學生避開著上廁所。一到晚上,女教師們常常不敢上那坡那廁。山村的夜太黑太靜。冷不丁一聲鳥叫或者犬吠,不由得你,汗毛豎起,脊梁骨發(fā)涼。她們說這些的時候,我背脊發(fā)涼,感覺到了害怕。沒有實質內容的害怕?,F在洗手間有了,教師專用的配套房間也有了。她們說我來的是時候。對,我來的時候,就是她們說的“現在”。
學校內部以操場為中心,進校門的那棟樓二樓是女生宿舍,一樓是教師房間和小賣部。校門口這棟樓的左面是教學樓,教學樓緊挨著的后面就是青山了。據說,這山是從很遠地方延綿不絕至這里止住的。記得當初我曾有過這樣的疑問:這山坳口狹窄局促,何不把校址選在位于學校后方的村落。那里寬闊開朗。原因就在于教學樓后面的這座山。山上有座廟,已無法考證什么時候有了。年前炸山時,曾驚動廟里神仙,校園怪異事件不斷。比如,某老師一早起來,發(fā)現嘴巴歪了,講不了話了。掀開蚊帳準備就寢時,會發(fā)現床上盤桓著一條黑黑大蛇。夜貓會在白天哭泣,飛禽走獸狂奔撕喊。后來,道場、法事敲敲打打了三天,才算風平浪靜,一片安靜祥和。這山恰似一條龍盤游在大地上,蜿蜒綿延,此為龍脈處。自古以來這樣的地被珍視為風水寶地。學校建于此,已承載百年厚重。她吸取天地之精華,納日星光之靈氣,默然滋養(yǎng)著瑤、壯兩族的孩子們。許真的是沐浴龍神的恩澤,這里確實地靈人杰,人才輩出。
教學樓后面的山,一面緊挨著操場。緊挨著操場的這面,炸藥威力留下的傷疤赫然醒目。傷疤上用紅漆寫著:我運動,我快樂,我健康。用紅漆畫著奔跑的人兒。這些跳躍的音符使得傷疤看起來柔和許多。國旗就在這里輕舞飛揚……
隔著操場,和校門口相對應的是一棟兩層樓房。二樓是男生宿舍,一樓比較雜,有宿舍,老師廚房,工具房,此樓的右面就是學生食堂,食堂過來就是教師周轉房,加上校門口的兩層三間平房,剛好把操場圍成一個“口”字。
學校前方下去幾百米就是小村莊,之后就是山了。山之后就是村落,村落之后就是山。村落大小不一,跟著山一直遠去。學校的左方右方就是山了,沒有路了。
學校鑲嵌在山坳口,兩座青山互相咬住的地方。于空中鳥瞰,學校就像一個微醉的漢子,或者疲頓媽媽在山谷中放的風箏。風箏不小心卡在了山坳口。住在風箏里面的人是線那頭的牽掛。山里山外的牽記,骨血交融的馳念,筋脈相連的系念。一條山區(qū)公路,就像風箏的線,從學校后面,盤著層層山巒,伸向山外,曲曲彎彎。路,每年熱鬧一回,憂傷無盡,期待綿長。線,風雨飄搖,猶堅韌。
學校左右兩邊的山,如上帝托起的雙手,綻放的花朵般,輕托著這只風箏,和風箏里面的人。我曾經想著,有一天,萬物明媚生發(fā)的日子,我要爬上這兩座山,到頂峰去看看,遠處都有些什么。
學校簡單又緊密相連的布局,山里人簡單樸素的生活作風,我不必費心的去熟悉了解,我必須費心去熟悉了解的是生活學習在這里的孩子們。以及密蒙花。
我從夏天的尾巴上掉下來,跌入山里的冬季,很深。我從冰冷的冬季中探出頭來,看看,山上的密蒙花,它們看起來頹敗極了,身子骨抖動著,力爭上游,準備著春天的開花。即使很艱難。孩子們拖著長長的鼻涕,赤著腳在水泥地板上、石頭路上、水洼處、淺淺的像鬼魅一般的陽光中,陰柔綿長的冷雨中,跑跑,跳跳。偶爾叫一聲,笑一笑。他們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尤其是在老師的視線內。
二
一個下雨的午后,一個低年級的孩子在我房間門口的水洼處摔倒了,他皺了皺眉,嘴巴往旁邊撇了撇,就一咕嚕爬將起來。薄薄的褲子濕了大半邊,不合腳的涼鞋因為這一摔,徹底爛了。他干脆不穿了。紅得發(fā)紫的腳丫子在寒冷中吃力喘氣。我問他,為什么不穿冬天的鞋子。他不知所措地低頭站著,腳趾頭沒有規(guī)律地勾著水泥地板。一句話都不說。你沒有鞋子?圍觀的孩子們和我期待著他的回答。他的頭更低了。一句話都不說。老師,他有鞋子,新得亮眼的波鞋,我看見他時常拿出來,癡癡看著,有個圍觀的孩子說。語速很快,聲音尖銳。他想等她媽媽回來再穿,他舍不得穿。孩子像燒鞭炮一樣說完后,嗖地跳到人群后面。摔倒的孩子倏地抽身,一溜煙跑了。孩子們也散了。留下摔爛的涼鞋,愣愣地看著我。
他悄悄地等待線那頭的人兒回來。
我常黑黑地醒著,在寒冷的夜晚。宿舍樓里的咳嗽聲,就像玩打地鼠游戲的地鼠,這里下去,那里起來,接連不斷。不知道,山上的密蒙樹是睡著了還是和我一樣黑黑地醒著。這樣的咳嗽聲,她聽多少年了,聽出了什么玄機。思考出了什么生命密碼。抓住了什么潛隱堅忍的生命力量。
這,我是不得而知的。
冬天走到最深處的時候。晚熄燈后,黑黑的山藏住了孩子們,和孩子們的聲音。也藏住了山上各處生活著的密蒙樹。校園像一個神秘的王國蟄伏在黑夜中。我一人在辦公室備課,突然,空曠清冷的夜晚中傳來了哭聲,嚎天動地。一陣咬著一陣。大山拒絕收藏哭聲,哭聲打了旋,又返回來。黑夜任哭聲四處回轉流浪。驚悸,如無數只螞蟻迅速爬滿我身。抓住哭聲,我來到了黑咕隆咚的教室,孤孤的一個男孩,趴在桌子上。攝人心魄地的哭聲來自這個孤孤的生命,開閘的水一般,無可阻擋。我吃力的勸說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無力、脆弱、蒼白。男孩頑固地哭著,要把黑夜哭走,把山哭倒,把某些祈望的東西哭到身邊。
我搬來幾個大男孩救兵。他們拉著他,他死死地抱著課桌。似乎,他和課桌已融匯一體了。幾個大男孩傾盡全力,連課桌一起,才把他抬回宿舍。嚎天動地的哭聲頑固地在黑夜中四處碰撞、回旋。
整整一個黑夜,天和地之間,只??蘼暳?。
我佇立在二樓走廊盡頭,我想站成一座山或者一棵樹,最好是密蒙樹。
在翻滾的風中,我聞到一股類似密蒙花的香味。細細,若有若無。我定神細尋,脆弱的路燈光下,一株特殊的樹木闖入我眼簾。那是一株生在山腳石頭裂縫中的密蒙樹,幼小,如這里的孩子。此刻,密蒙樹在風中激烈掙扎,哭泣。我真擔心它會被風腰斬,甚至連根拔起?;秀遍g,我竟分不清是樹在哭還是孩子在哭。
悲傷,霧般迷蒙游走在我血脈神經中。
然,一直到現在,我都無法透析那哭聲的真正內涵。
第二天,深冬溫柔的陽光又輕輕撫摸著昨夜受傷的一切。我奔到昨夜和密蒙樹對視的地方,樹在陽光下輕盈舞動,向我微笑。我的目光轉向教室,搜尋昨夜撕心裂肺大哭的男孩。四目觸碰時,男孩的目光突然拐個急彎,迅速躲開,繼而男孩倏地轉身奔逃,遠遠地逃離我的視線。
好像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受傷之后,他們總會自己療傷。黑夜過后,陽光更迷人。往后的許多年月,山腳的那株密蒙樹,哭聲,男孩,總是交織著,在我心中來回穿梭。分不清,誰是誰。
春天很快就來了,密蒙花就要香滿山谷了。
突然,一個早晨,你看見身旁的樹木綠了,山輕盈了。大地像是被掀掉了被子,裸露出冬季看不見的很多東西。天空,灰突突,有些霧狀的東西。像半睡半醒的夢。春天來了,不是從路上來的。
密蒙花的芬芳于千萬年深處,挽著千萬年駐守的青山,款款而來。山上高處,陡處,峭處,密蒙花傲然環(huán)視。我頓足于山腳,沒路的山,如我,半城半山的人是走不上去的。山腳石頭縫中,那株離我最近的密蒙樹,不開花。執(zhí)拗。任性。與眾不同。任我滿心企盼。密蒙花,我求而不得。我牟足勁,熱烈期待了一個秋季,一個冬季,就這樣眼睜睜地任失望吞沒。
校門口圍一群人,噪雜起來。我擠進人群,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小盆飯菜低頭靠著鐵門。周圍的孩子們都在職責她。說她一個人不該打那么多飯菜,不該把營養(yǎng)餐帶回家吃。她這樣做已經很長時間了。我沒有浪費,小女孩見我來,耶諾著說。面對這些自我防護意識很強,封閉沉默的山里孩子,我思路常常斷成一節(jié)一節(jié),沒法連接。我只有一種武器,那就是傾聽。她是帶回去給她家狗吃的,她爺爺一天到晚都在地里頭,沒有煮飯,狗就餓著了。我常??匆娝凸芬黄鸪燥垺8吣昙壍囊粋€男生跟我解釋。那狗是她媽媽離家出走前留給她的。你回家吃飯吧,其他事交給我。我果斷對小女孩說。
小女孩抱著那小盆飯菜,逃跑似的跑出校門十來米,倏地停住,回頭望我一眼。那一眼,深得可以淹沒我。
我選擇黃昏時候,走向山的更深處。天知道,我是去觸摸山,還是掏尋一直渴念的密蒙花,或者想邂逅某位神仙,遭遇某個妖怪。總之,一彎再一彎,翻過幾道崗。我和西邊斜射下的那道光芒一起,降臨小女孩屋前。我是從流彩光影中來的。說不定,小女孩恍惚間會覺得,落日余暉帶回了她的媽媽。就像以前媽媽也常在炫彩的落日余暉中,懷里藏著幾顆野果,腰間別一束密蒙花,背上背著一捆柴,款款向她而來。童話般幸福。
小女孩捧著從學校里力挺指責得來的一小盆營養(yǎng)餐,坐在門檻上。女孩身后,低矮的房屋像臥著的山里猛獸,屋后是層疊相連遠去的脈山。女孩身前,鋪陳著一片海洋,如濤升沉的波峰起伏著濤聲。傳說中那條狗,面對著她坐著,向著她咧嘴笑,翻幾個滾,或者圍著女孩跑幾圈,高興時不停地蹭著女孩的身子,狗的臉親昵地偎著女孩的臉。女孩一口飯,狗一口飯。女孩笑,清脆,敞亮。如山泉奔突而出,越過岡巒,一路蹦跳著向遠方。把余暉激蕩起層層漣漪。我置身于一個童話里,輕柔哀傷的童話。
三
整個春天過去了,直到密蒙花繁華褪盡了。我也不能夠抓一把密蒙花,也不能夠吃上一口密蒙花飯。孩子們和密蒙花一樣,遠遠地,離著我。
在接下來的那年夏天,我變得泄氣許多。就像暑假來臨時,孩子們的心情。他們說,不想放假,家里空蕩蕩的。
密蒙花,孩子,甚至更多的東西我都抓不住,讀不懂。他們風輕云淡、寵辱不驚,又任性執(zhí)拗沉默的生存姿態(tài),常常使我落荒而逃。在許多個風聲疾馳的夜晚,我像一個逃亡者一樣的蜷縮在風的拐角處,有些時候,我竟想讓那滔天駭浪的風把我?guī)ё?,那個時刻,我脆弱得像草尖的露珠,我不知道,隱秘的生命力量在哪里。
山上。各處生活著的密蒙樹,似乎就長在我身體里。她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伸根,抽芽,長一截,都撕扯著我的血肉、神經。疼痛,在我身體里左突右撞,無處安放。
本來溜達看看此文,居然一眼就放不下了。一篇有深度,有內涵,有筆力的散文,看到那個給狗狗夾帶營養(yǎng)餐的女孩回頭的一眼,不僅淹沒了您,瞬間淹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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