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訪(小說)
居住在河北省廣達縣躍進村的村民劉宏浦老漢,晚飯后像往常一樣吩咐孫子將電視頻道調(diào)到中央七臺的軍事節(jié)目上。
說來也怪,在眾人眼中,這位七十多歲已經(jīng)退伍多年的老兵幾乎沒有什么嗜好。剛退伍時和隊里其他人一樣天天出工勞動掙工分,包產(chǎn)到戶后就和家人一起種種地。還沒有電視的時候,每晚抽點旱煙喝點小酒,就是有一樣,特別愛管村里以及隊里的閑事。每當人們問起他在部隊的事時,劉老漢總是擺擺手樂呵呵地說:“我一個做飯的有什么好說的,不過真想在部隊的日子啊!”老人說完像往常一樣瞇起了眼睛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爺爺快看打飛機呢!”孫子的喊聲一下驚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劉宏浦老漢。
“什么?什么打飛機呢?剛才不是廣告嗎?”劉宏浦老漢睡眼惺忪的問道。
“爺爺您剛才睡著了,快看飛機被擊中冒煙了?!睂O子邊看邊晃著爺爺?shù)母觳舱f道。
劉老漢這才打起精神認真看了起來。
畫面中,隨著解說員的講解,一幅幅導彈打下飛機的鏡頭不斷地在出現(xiàn)在屏幕上,只見劉老漢瞪圓雙眼吃驚地看著電視屏幕,生怕漏掉一個字。此時,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孫子已經(jīng)顧不得電視畫面了,吃驚地看著爺爺?shù)哪橂S著電視畫面而不斷變化。
因為自從家里有了電視機,無論是以前的黑白電視機還是現(xiàn)在的彩色電視機,記憶中的爺爺只是特別愛看中央臺的軍事頻道,今天第一次看到爺爺在看電視時如此驚訝、緊張、激動和不安。當看到爺爺滿臉淚水對著電視鏡頭大喊“你們在干什么?你們在干什么?”時,以為爺爺?shù)昧耸裁床?,嚇得孫子趕緊下地跑到西屋去喊爸爸。
劉老漢的兒子劉權(quán)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東屋,看見老父親氣臉色大變,下顎的胡須都在顫動,正在對著電視鏡頭大聲喊著:“這是在違反紀律?。∵`反紀律??!”
不明就里的劉權(quán)一下子抱住了老父親,緊張地問道:“爸,你怎么了?怎么了?”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此時,電視開始插播廣告。
劉老漢的情緒慢慢緩過神來了,但整個身子依然還在顫抖。
“權(quán),這件事情他們竟敢在電視里說,就不怕敵人聽到?首長再三叮囑那可是絕密?。 ?br />
聽完老爸這句話,真把劉權(quán)嚇蒙了,竟以為老爸得了什么病,急促地問道:“爸,你怎么了?電視里演啥把你給氣成這樣?”
劉老漢一把推開兒子說道:“你別管我,快去找公安報警,這樣的軍事機密他們也敢往外說?!?br />
劉老漢的孫子嚇得早就躲在一邊,見爺爺只是神情緊張地盯著電視說不出話,就對爸爸說:“爺爺正在看電視,電視里面演打飛機,爺爺就和以前不一樣了?!?br />
此時,電視插播的廣告結(jié)束了。
電視畫面里,一位西裝革履的主持人應(yīng)在神情嚴肅地解說著。劉老漢的兒子一看電視畫面就明白了,這不是中央七臺的軍事頻道《解密》節(jié)目嗎?播放的解密節(jié)目是1959年10月7日代號為543的導彈部隊一舉擊落了當時美國最先進的U-2偵察機的故事。
令劉老漢兒子不解的是,父親雖然當過兵,但也只是名炊事員,也就是一個做飯的呀,這和打飛機有什么關(guān)系呢?莫非父親真得了什么?。?br />
劉老漢依舊神情緊張地對兒子說:“快看,他們還說,這是絕密呀!”劉老漢的兒子明白了,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激動和緊張了,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說:“爸,這只是一個電視節(jié)目,現(xiàn)在演的是軍事解密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在中央其他頻道都播過好幾次了……”
“什么?解密?”劉老漢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見劉老漢還是一臉不解,劉權(quán)對父親解釋道:“爸,我告訴你,以前的許多軍事秘密和部分軍事檔案都已經(jīng)公開了,以前可能是秘密,甚至是絕密,現(xiàn)在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各種新式武器的研發(fā),當年的導彈現(xiàn)在各個國家都有,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們當時的導彈部隊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改成火箭軍了,部分國家現(xiàn)在都有了核武器,導彈打飛機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劉權(quán)怕父親聽不懂,盡量用最通俗的語言給父親講解電視里一直在播放的解密節(jié)目。
在兒子劉權(quán)耐心地講解下,劉老漢終于聽懂了。這一晚,有關(guān)電視播放的《解密》節(jié)目,劉老漢又問了兒子許多困惑的地方。
劉權(quán)見父親神志特別清醒,問的事還很細致,知道他沒什么事,就囑咐說:“爸,你今天就早點睡吧,明天好看下集,明天打飛機的鏡頭才精彩呢!”
劉權(quán)安置好爺孫倆躺下休息,自己也回去睡覺去了。
孫子還小,躺下就睡著了??商稍诖采系膭⒗蠞h卻失眠了,當年在部隊的一幕幕往事再次浮現(xiàn)在劉老漢眼前,而這種往事的回憶就連劉老漢自己都記不清有過多少次了……
1959年2月,19歲的劉宏浦正式成為我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剛?cè)胛闀r被分配到了炊事班工作,由于入伍前念了幾年書,再加上他人機靈,幾個月后就從炊事班直接抽到了營部做了一名文秘。
五十年代末期,朝鮮戰(zhàn)勝已經(jīng)勝利結(jié)束,世界格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美國依然是資本主義世界的頭號強國,英法等國日漸衰弱,德日意為戰(zhàn)敗國,蘇聯(lián)也已壯大了自己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夠與美國抗衡的國家。
當時,因為西方國家對新生的共和國實行經(jīng)濟封鎖,中國政府幾乎選擇了一邊倒的外交政策,與蘇聯(lián)老大哥為首的東方陣營結(jié)盟,一同抗擊以美國為首的敵對勢力。
美國為了挽回朝鮮戰(zhàn)敗的影響,也為了遏制東方陣營的擴張和對新中國的經(jīng)濟封鎖,聯(lián)合臺灣國民黨政府,多次派美制高空偵查機竄入大陸偵查。
鑒于當時防空形勢特別嚴峻,中國政府在周恩來總理的組織下,決定組建國防部導彈管理局和導彈研究院。同時中國政府作出了從蘇聯(lián)引進導彈技術(shù)的決定。1957年9月,中國政府派出聶榮臻、陳賡、宋任窮等一行,率代表團赴莫斯科,同以別爾烏辛為首的蘇聯(lián)代表團談判,歷時35天,于10月15日雙方達成協(xié)議。蘇聯(lián)答應(yīng)向中國提供代號為SA-2的地空導彈武器。
劉宏浦所在的二營正式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支地空導彈營,營長岳振華,劉宏浦一同入伍的山東籍戰(zhàn)士老王擔任地空導彈部隊二營的標圖員,負責導彈發(fā)射定位工作。
在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下,當時中國第一支地空導彈部隊三個營全部參加了學習和培訓。不到半年時間,參加培訓的所有學員全部考核通過,實彈打傘靶和靶機全部命中。1959年5月,地空導彈營正式改編為中國空軍第三訓練基地,擔負地空導彈部隊的改裝訓練和作戰(zhàn)指揮任務(wù),并開始尋找戰(zhàn)機打擊入境的美制高空偵察機。
1959年,為保證國慶節(jié)的空中安全,9月21日,導彈二營官兵在北京郊區(qū)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然而敵機并沒有來,10月5日,上級宣布國慶節(jié)戰(zhàn)備解除??删驮诮獬龖?zhàn)備的第三天,即10月7日9時41分,我軍雷達發(fā)現(xiàn)有一架RB-57高空偵察機竄入大陸。我空軍出動殲擊機攔截,但敵機憑借高度優(yōu)勢,囂張至極,以為我軍對它無可奈何。11時15分,敵機距北京480千米時,二營緊急進入一級戰(zhàn)斗準備。12時4分,二營長岳振華果斷下令:“三點法,導彈三發(fā),間隔六秒,二十八公里消滅目標,發(fā)射!”瞬間三發(fā)導彈騰空而起,導彈在距我軍陣地二十八公里處與目標遭遇發(fā)生爆炸,全部命中目標,敵機在空中開花,殘骸墜落在通縣東南河西村附近。10月14日,空軍召開祝捷大會,國防部給二營記集體二等功。營長岳振華記特等功,標圖員劉宏浦、老王記一等功,此戰(zhàn)距我軍導彈部隊成立僅一年的時間,中國人民解放軍地空導彈部隊一戰(zhàn)成名,開創(chuàng)了我國防空史上用地空導彈擊落飛機的先例。
1965年3月,吳宏浦和他的山東籍戰(zhàn)友老王光榮退役了。臨行前,部隊首長再三叮囑:“無論什么時候,絕不能泄露國家秘密和軍事秘密,要終生保密。”于是劉宏浦和戰(zhàn)友老王帶著二百元的退伍費各自回到了老家。
回來后,劉宏浦老漢找來一塊一塊紅綢,把立功證書左三層、右三層包了起來,壓在了箱底。然后扛起鋤頭重新做起了農(nóng)民。老人退伍后,伺候家里幾畝地,雖生活拮據(jù)倒也不愁吃喝。偶然有人問起劉老漢在部隊的事,他總是樂呵呵地說:“我一個做飯的有什么可講的,你們沒做過飯?。俊笨擅棵恳股钊遂o,劉老漢總是不時偷偷拿出立功證書端詳,然后再小心翼翼放回箱底。劉老漢的老伴在世時,賢惠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盡管對劉老漢壓在箱底的東西好奇,愣是一次也沒打開過。劉老漢就這樣默默地守著秘密,過著一個普通百姓的平常日子。即使在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他也守口如瓶,沒有向政府伸過一次手,張過一次嘴。
可今晚中央電視臺第七頻道的電視節(jié)目,徹底打破了劉老漢的平靜生活。
情緒平靜下來的劉老漢在兒子口中得知,隨著我軍武器裝備的發(fā)展和軍事科技的進步,中國地空導彈部隊的檔案早在2000年初就已經(jīng)解密了。只是劉老漢居住的地方偏僻,信息相對閉塞,電視還沒普及劉老漢不知道而已。
聽兒子劉權(quán)說完,劉老漢又找出自己保存的《軍事瞭望》雜志,找了很久,終于看到了當年的公開報道,才相信了解密到的事實。
這時,劉老漢又激動地拿出一直壓在箱底的立功證書,兒子也才得知自己的父親竟然是位默默無聞的大英雄。
這一晚,父子倆聊了很久很久,劉老漢也第一次對兒子說了很多很多當年部隊的事……
第二天晚上,中央第七頻道軍事節(jié)目《解密》下集正式開播。
主持人依舊西裝革履、表情嚴肅的對著電視屏幕播放的畫面解說。劉老漢依舊和孫子兩眼對著電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畫面中,美制高空偵察機再一次飛進大西北的上空。主持人解說到:“1962年1月13日,美制最先進的高空U-2偵察機由平潭島上空20000米進入大陸,8時32分,敵機越來越近,只聽我地空導彈部隊一營的韓營長高聲命令道:鎖定目標發(fā)射。只見一營三枚導彈在韓營長的命令下連續(xù)升空,目標被迅速擊毀,只見美制最先進的高空U-2偵察機的殘骸隨著一股濃煙向遠處墜去?!?br />
看到這里,聚精會神的劉老漢再一次激動了,對著電視又高聲喊道:“不對;絕對不對,是我們二營發(fā)射的三枚導彈,是岳振華營長下的命令,當時一營是戰(zhàn)備值班”
聽到喊聲的劉權(quán)趕緊從西屋跑了進來,再一次急切問道:“爸,您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和您都說明白了嗎?”
“什么說明白了?電視里說得不對,我還不行說嗎?”劉老漢怒氣未消地回答到。
兒子劉權(quán)對父親解釋道:“爸,這是電視里播放的,你對電視喊沒用,你和電視叫啥真呢?”
“去你媽的!”劉老漢很少這么罵兒子,可見,老頭真急眼了。
劉老漢接著說道:“我是二營的標圖員,是我向岳營長報告的敵機位置,是岳營長下的發(fā)射命令,怎么能說是一營的韓營長呢?”
兒子笑了笑說:“爸,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您干嘛還要那么較真呢?”
“不行,這事絕對不行,飛機是我們二營打下來的,怎么能歪曲事實呢?一定要討個說法?!眲⒗蠞h倔強地說道。
兒子劉權(quán)無奈:“您想要討個說法就隨您去吧,太晚了,您就別對我們喊了,明天還要早起上班,我睡去了?!?br />
劉老漢見兒子要走,急忙問道:“你先等等,電視這事歸哪管?”
劉權(quán)根本就沒拿老爺子這事當回事,以為他年齡大了鬧人,就順口說了句:“省廣電總局?!?br />
令劉權(quán)沒想到的是老爺子比自己起得還早,一大早就坐車奔省城去了。
劉老漢一到省城還真有點發(fā)蒙,平時在村里沒事很少外出,別說是省城了,就是縣城都很少去。好在老爺子讀過幾年書認識字,在部隊又經(jīng)過一年的特殊訓練,再加上近兩年又經(jīng)常看電視,讀報紙,他老爺子很快就平靜下來,很快就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省廣播電視總局。
負責接待老爺子的工作人員還沒聽完老爺子的訴說,和辦公室的其他人員一樣,早就樂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來了,大家紛紛笑著說道:“您這老爺子真逗,一個電視節(jié)目您還這么較真,大老遠還專程跑了一趟省城,再說了這是中央臺播放的節(jié)目也不歸我們省里管?。∵@么多年有給我們送錦旗的,有來反映自己家里事的,有來投稿的,可沒有一個人來反映這種事的?!?br />
老爺子一聽省廣播電視局解決無望,還招來了眾人的哄笑,非常生氣,也就不再耽誤功夫,和工作人員告辭后直接去了省信訪辦。
省城信訪辦的工作人員不僅熱情地接待了劉宏浦劉老漢,而且還極其認真地聽取了劉宏浦老漢的訴求,就是強烈要求中央電視臺更改在《解密》節(jié)目中解說的錯誤。為了證明身份,劉老漢還特意向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出示了精心保管的立功證書。
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震驚了,他們倒不是因劉老漢反映的訴求有多難解決,而是老人反映訴求的態(tài)度令他們肅然起敬。看看滿屋排隊上訪的人群,幾乎都是反映各自的問題,不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是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利益,而且大都是些歷史遺留問題,這類問題處理起來都特別棘手,所以,從事信訪接待的工作人員心理及工作壓力都特別大。今天,當看到老人家留在雙手上的老繭,看到老人家額頭上的一道道皺紋,看到老人家明顯已經(jīng)下陷的眼窩里,那一雙深褐色的眼眸,像是在和我們訴說著過往歲月的滄桑。他是共和國的英雄,理應(yīng)享受政府照顧!經(jīng)過和老人交流得知,老人家退役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向政府提過任何要求,那怕只有一次!因為劉宏浦老漢一直銘記退役時首長說過的兩個不能,“不能因為地方政府沒安排好就鬧意見或給地方政府添麻煩,更不能泄露國家秘密和軍事秘密?!币皇桥既坏弥獙棿蝻w機早已解密,要不是解說員說是一營韓營長下達的射擊命令,老人絕不會不遠千里來省城上訪。他來也只是要求給個說道,更改解說詞而已。
謝謝賜稿礁石,祝福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