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竹林深深(短篇小說)
一
林同志,你好!向我打招呼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三十六七歲的樣子,黑紅的臉膛洋溢著笑意,加上一口潔白的牙齒,讓人第一眼就有好感。
這是一個深秋的早上,我與竹山村的翠花就這樣不期而遇了。
領導告訴我墨紅村委會竹山村的時候,我用手機搜了圖,竹山村離城并不遠,也就100多公里吧。地圖上,竹山村只是一個小點。實際的竹山村究竟是什么樣?翠花家是什么境況?我還不太清楚,只有親自去看了才知道。先前,聽人講過,有個別扶貧對象等靠要思想嚴重,一味向國家伸手……要是碰上這樣的,我這個扶貧任務還真難完成??粗謾C上的竹山村,我有點發(fā)愣,直到領導喊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領導說,有什么困難,只管說,我們?nèi)χС帜愕?。我說,困難……有,但我會努力克服,不會讓領導失望的。領導點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
出發(fā)的這天早上,天有點陰,我把背包剛放在車上,翠花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同來的還有一個鄉(xiāng)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原來,翠花到城里辦事,正好返回,于是,我們便一路同行。
翠花坐在靠車窗的座位,由于是首次見面,相互之間有點拘謹。窗外,車流滾滾,人流如潮。翠花看向窗外,眼睛一眨一眨的,在想著什么。是想公公了嗎?我知道翠花有個公公,因病去世了。全家為了給公公治病,想盡了辦法,四處借債,翠花家現(xiàn)在所以貧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想婆婆了嗎?我知道翠花有個眼睛有恙的婆婆,無法下地干活,只能在家里幫幫干點家務。是想丈夫了嗎?翠花有個腿腳不便的丈夫,叫任山,在家里編些竹器之類,補貼家用。翠花還有兩個孩子,大的叫任亮,小的叫任光。任亮,在墨紅中學讀初三,任光在竹山小學讀四年級,是班上的班長。這些情況,我是從給我的資料上了解到的。
翠花比我大幾歲,我說,以后我就喊你嫂子了。翠花笑笑,表示認同。翠花喊我林同志,她解釋說,你是公家人,我們這里對公家人都喊同志,是尊稱,必須的。我笑笑,喊就喊吧。
車子離開了繁華而擁堵的城市,速度快了起來,還沒與翠花講上幾句,幾十公里的路很快就甩在了身后。我想,照這個速度,竹山村很快就會到了。
我還想著,車子卻明顯慢了下來,原來是拐上鄉(xiāng)道了。再往后,也不知是走上什么道了,反正是越來越難走,到后來,人就像是坐在顛簸的船上,不死死拉著把手,估計會被直接甩出車外。
我正在心里詛咒著這爛路,突然,車停了。原來,前面的路車無法行走了。翠花說,林同志,咱們只好開動“十一路大卡”了,東西要背著走。翠花邊說,邊伸手就去拿我的背包,我急忙擋住了她,說,嫂子,還是我來吧。我想,我是扶貧干部,扶貧干部就要有扶貧干部的樣子,這點東西都要別人背,況且翠花是個婦女同志,這哪兒成?不行,絕對不行!我生拉硬拽地從翠花的手上搶過了背包。
翠花見拗不過我,說,也好,林同志,你先背一段,咱倆換著背。
其實背包也不太重,二十多公斤吧,背在肩上也沒感覺有多重。我想,目的地不遠了,堅持堅持就到了。
天空依然霧蒙蒙的,山坡上披著各種綠樹,路邊不知名的花兒開得星星點點的,雨水洗過的空氣格外清新,讓人陶醉。城里哪有這樣的空氣?
但是,走著走著,我便沒法陶醉了。背包雖不重,但要在這九曲回環(huán)的羊腸小道上一步步前行,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心開始與陰著的天一樣郁結起來。
翻過了一座小山,我問翠花,要到了嗎?翠花說,快了,快了。翻過前面這座山就到了。
嫂子,你是在哄人吧?我的口氣中透露著無奈。
真的快了,從先前咱們下車的地方到我們竹山村,總共也就二三十公里,真的不遠。林同志,要不,咱先息會兒。這時候,我大汗淋漓,氣喘如牛,于是說,也好,息會兒,喘口氣兒。
翠花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支煙遞了過來,說,林同志,抽一支,解解乏。我有點詫異,一個女同志,怎么會帶著香煙?也許翠花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解釋說,我去醫(yī)院問醫(yī)生,咱得給人家發(fā)發(fā)煙吧?醫(yī)生擺擺手沒接,于是我就裝回來了。
我說,我不抽煙。翠花說,抽一支吧,我家那口子說,抽煙解乏。見翠花堅持,我不再勉強,接過來點上,深吸了一口,精神果然輕松了一些。
煙霧從我的嘴里緩緩地吐了出來,隨風飄散。煙霧的對面,好像就是我們剛才走過的路,直線距離不過公把里吧,但這一頓好走,走下去,翻上來,至少花了一個小時。要是這樣,到達竹山村,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想到這里,我起了身,說,走,咱接著走!
翠花應了一聲說,走!她順手背起了我的背包。
二
我問,嫂子,大娘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是這樣嗎?
翠花說,不是,以前俺婆婆的眼睛好著呢,上山干活,看遠處的人,我看不清她看得清。后來,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起了“霧”,再后來,俺婆婆的視力越來越差,到現(xiàn)在,你站在她面前,她也只能看清個大概。
翠花繼續(xù)說,俺婆婆眼睛不好后,就不能下地了,可家里的家什她都能摸摸索索地會料理好,屋里屋外拾掇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
大娘以前眼睛是好的,后來才看不清了。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親,她得了白內(nèi)障,情況也像大娘這樣。我母親做了手術,眼睛就重見了光明。大娘是不是得白內(nèi)障了?我問。
翠花說,這次到城里,我也是專門問我婆婆的眼睛的。醫(yī)生也懷疑是得了白內(nèi)障。
要是這樣,我得聯(lián)系在醫(yī)院工作的我的同學張光明,給大娘好好檢查檢查。大娘要是能重見天日,翠花一家還不知有多高興呢!想著這些,我有點興奮。
要是治好了俺婆婆的眼睛,你就是我們的大恩人,我們?nèi)也恢撛趺粗x你呢?
謝什么呢?這本來就是該我們做的。
也許也是想到婆婆的眼睛馬上就要好了,翠花的情緒高漲起來,話明顯多了起來。
林同志,我們那口子叫任山,人不錯。我倆是自由戀愛,結婚后,我們想,只要人勤天使力,好日子一定會不遠。但是,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任山上山干活,出了事,腿摔殘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一度情緒低落,連什么不想拖累家,不想活了的話都說出來了。林同志,不滿你說,那一年是我最艱難的時期,任山是這樣,兩個孩子還小,哎,這種日子什么時間是個頭?
是啊,誰遇上這樣的情況都不容易。我搭了一句。
翠花接著說,我要感謝我的婆婆,我婆婆這個人很堅強。碰上這種情況,我知道她心里也難受,但是從了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她依舊忙里忙外,一刻不停息。那天,我婆婆對我說,咱倆要是垮了這個家就完了。那一天,直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想通了,既然父母生我們下來,我們就要好好地活下去。任山也慢慢好起來了,可以下床了,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了。重活干不了,他就在家里編制竹具,一年可以賺個三四千元呢!任山說,這些錢都要用在小孩的讀書上了,他說,兩個小孩才是我們家的希望。
只是將來讀大學,不知道要用多少錢?翠花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明顯低了下來。
我趕緊說,嫂子,孩子考起大學是件好事,至于學費生活費到時一定會解決的,國家不是還開通了綠色通道嗎?車到山前必有路,嫂子,你說是不是?
翠花點點頭。
我問,不知任大哥編的竹器怎么樣?以前,我在一些景點也買過一些竹編工藝品,很精致,我的朋友見了,喜歡得不得了,全部要走了。要是可以的話,任大哥的竹編我負責包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有這么大的口氣。
三
暮色降臨時,我們終于到了竹山村。
我們,還有村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翠花家里走去。天陰郁得不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盡管我穿著雨衣,雨還是借著風,鉆進了我的庫管里,衣袖里,鞋襪里。冷風冷雨吸吮著我身體的熱量,我不停地打著寒噤。
陰森森的路兩邊嘩啦作響,有點瘆人。翠花解釋說,這是毛竹,風一吹就這樣響。林同志,我們這里滿上遍野都是毛竹,所以,我們村叫竹山村。
噢,原來是這樣。
很快,我們來到一排矮房前,這是土石壘砌的房子,共四間,房前是個院子,院子的隔墻是用竹子扎的,有一人高,竹子齊齊整整的,像一排整齊站列的隊伍??邕M院內(nèi),發(fā)現(xiàn)地面是片石鋪成的,石頭雖不規(guī)整,但石縫對接得很好,這使我想起城里公園里那些片石鋪就的林蔭小路。院子里有些農(nóng)家用具,有掛的,也有的堆在地上,但都整整齊齊的。房門口,還一溜地擺放著幾雙鞋,像點名集合列隊一樣,很整齊。這種情形在城里倒是常見,但這是農(nóng)村。
媽,林同志來了。翠花一邊喊一邊帶著我進了屋。
一盞節(jié)能燈亮著柔和的光,一個和我母親年齡差不多的大娘,與我熱情地打著招呼。她說,林同志,一路辛苦了,趕緊吃飯,飯菜我都做好了。這就端來。
大娘眼睛不好,卻做出了一桌子菜,飯菜蒸騰的水汽裊裊上升,讓我的眼睛有點濕潤。我假裝眼睛里落了東西,趕緊揉了揉。
飯桌上,裝雞蛋的篾蘿就是任山編的,做工精細,發(fā)出了淡淡的竹香。我想,這可是綠色環(huán)保無公害的好東西,在城里一定稀罕。
翠花給我倒茶水。我雙手接過來,茶杯散發(fā)著的熱量,使我冰冷的雙手似乎不再僵硬。杯子是新的,我猜想,這應該是為我這個城里人特意準備的,想到這里,我的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了一股暖意。
這次出來的之前,領導交代過,要主動消除與群眾的隔閡,不要嫌杯子舊,不要嫌板凳臟,要打成一片。所以,當村長招呼我坐下來的時候,我一屁股坐了下來。
翠花端上大娘煮好的南瓜,還有酸菜炒洋芋,煮白菜和泡蘿卜,以及一些煮熟的雞蛋。
吃飯,吃飯,趕緊吃飯,林同志也餓了。村長招呼著,自己卻坐在一邊。村長說,他吃過飯了,他“吃點煙”,村長呼嚕呼嚕吸著水煙筒“吃著煙?!痹跓熿F繚繞中,村長介紹說,林同志,翠花這個家,情況就擺在這里,困難是明顯的,但脫貧的決心也是足的。
翠花接過村長的話說,林同志,俺們給你添麻煩了,害得你大老遠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我說,不遠,不遠。我們領導說過,只要心貼近了,再遠也不算遠。
嫂子,任亮、任光呢?我問道。
我的話音未落,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背著書包跳跳蹦蹦回來了,這是任光。今天,幫助老師準備“迎國慶”慶?;顒?,所以才回來。任光身上濕漉漉的,頭發(fā)也滴著水,可他毫不在意,進門看到村長和我,大大方方地喊了人。
四
飯后,任光打開那個舊得辨不清顏色的書包,掏出作業(yè)本,伏在桌上,在臺燈前寫著作業(yè)。外面的風更大了,雨還在淅淅瀝瀝,砸在瓦楞上更顯勁脆,但任光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門外又闖進來一個少年,一邊脫雨衣,向村長打過招呼,向我問了好。這是任亮,他的雨衣很舊,身上的衣物濕了好多,可懷里抱著的大包一點也沒濕。翠花說,任亮每天放學后都風雨無阻地翻兩道嶺回家。這樣做,目的是為家里省點生活費,也可以在家?guī)蛶桶职?,還可以招呼眼睛不好的奶奶,還可以輔導弟弟。翠花一連說了好幾個可以。
我趁任亮吃飯的時候和他聊了幾句。任亮說,他的成績在班里是前幾名,老師說,照這樣子發(fā)展下去,他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將來也一定會考上大學。只是,考上了,要一大筆學費和生活費,對他這樣的家庭來說,那些數(shù)字簡直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任亮說最后這句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明顯往下落下來??磥?,喜憂參半的情緒像影子一樣一直跟隨著這個少年。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我說,你只管好好學習,學費和生活費不需要過多考慮,到時一定會有辦法的。
聽我這么說,任亮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期望,也有疑問。我知道,現(xiàn)在再多的解釋也沒有用,關鍵是將來能兌現(xiàn)。
任亮三下五除二吃飯后,就坐在弟弟的對面埋頭寫起作業(yè)來。任山回到了隔壁,繼續(xù)他的竹編工程。翠花收拾著碗筷,動作很輕,我就像看無聲電影似的。翠花說過,她文化水平低,現(xiàn)在根本無法輔導這哥倆,但她要盡最大的努力,讓哥倆好好學習,將來成才成人。
任亮和任光的背影凝滯在墻上一動不動,灰暗的墻上貼滿了一張張五顏六色的獎狀——這是一幅叫人無法忘記的圖畫。望著獎狀,我陷入了沉思。
叔叔,我有道題,想請教你。任亮說。
請教不敢當,你問吧。
是一道算法題。
算……我一時語塞,我還真沒想到任亮會問這樣的問題。算法,那是高中課上的內(nèi)容,基本上可以理解為解題的通法。任亮學在前了。
任亮仔細聽著我的講解,不時地點著點。翠花收拾完碗筷,又輕輕地躲在遠處,靜靜地刺著刺繡。
講完題,我問,任亮,你將來的理想是什么?
當一個超級科學家,設計洋山四期那樣的港口,到那樣的公司里上班。任良的回答,讓我震驚。洋山四期我知道,那是全球最大單體自動化智能碼頭和全球綜合自動化程度最高的碼頭,整個港口調(diào)度僅僅幾個人操作,其吞吐量相當于全美國的吞吐量!我想不到,在這個小小的山村,在這么低矮的小屋,一個瘦小的身軀里,竟然藏著這么偉大的理想!
我又問任光,你的理想呢?
我向哥哥學習,將來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聽任光這么回答,我笑了起來,躲在遠處的翠花也笑了起來。
五
我得走了。
翠花說,林同志,天黑,路滑,你慢點走?;仡^我讓任山把你說的幾個樣式盡快編出來拿給你。我點點頭。
我伸手摸了摸任亮和任光的頭,在他們肩上拍了拍。
我?guī)淼奈繂柶?,翠花死活不要。我說,這是我們單位領導委托我?guī)Ыo你們的,表示一點心意,你們不收,我回去不好交差,翠花這才收下。翠花將幾個煮熟的雞蛋硬塞到我手里,說,這也是我們?nèi)业男囊?,林同志,你大老遠地來,又是送米,又是送油,還給我們孩子輔導作業(yè),還要給奶奶看眼睛,還要推銷任山的竹編,我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謝呢?你一定要帶話回去,感謝政府,感謝各位領導。
我說,我一定帶到。
捧著還有余熱的雞蛋告別了翠花一家,我一直往前走,很遠了,我才回過頭來。透過潮濕的眼睛和竹林,遠處,從翠花家窗戶里射出一抹光亮,是那么柔和,那么溫暖。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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