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勝勇終于風塵仆仆地踏上烈士陵園的石階。已在山巔徘徊良久的夕陽也疲憊地長吁一口氣，驀然跌入谷底。山那邊頓時燃起一爐熊熊大火，沸沸揚揚燒紅了半邊天。埋葬著近千名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中犧牲將士的這片圣土，在血一般輝煌的天幕映襯下，越發(fā)顯出凝重悲壯。
　　 李勝勇在一排排如林的墓碑間穿行，腳步輕盈像是怕驚醒熟睡的戰(zhàn)士。最后駐足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墳塋前。大理石墓碑上“楊昆烈士之墓”幾個金色大字在晚霞下耀眼炫目，刺得他心頭一陣陣發(fā)痛。他的視線模糊了，墓碑上只剩下白朦朦一片。
　　 他是昨天接到轉業(yè)通知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也不可能穿一輩子軍裝。雖說復員轉業(yè)是每一個軍人都會面臨的正常的人員流動和角色轉換，但真到了離開部隊這一天，內心情感的酸甜苦辣錯綜復雜，很難用語言表達得清。其中有難舍難分的留戀，壯志未酬的不甘，甚至是猝不及防的失落。
　　 他徹夜不眠，大睜雙眼，在一面暗夜中微微泛白的墻壁上，像放電影一樣把自己十多年的軍旅生涯過了一遍。天亮時他已走完了全部旅程，自認無怨無悔，心胸坦蕩。這時如同波翻浪涌的海潮退去，海面上突兀而出的礁石一樣，那樁困擾他多時的心事便赫然顯露出來,并立刻攪亂了他平和的心緒。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跳起身來直奔三百里外的烈士陵園。
　　 時間剛過去不足兩年。通往邊境的公路已經(jīng)不復當初的壯觀和繁忙。原先狹小的土質公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平坦的瀝青公路。錚亮的路面，寬敞的車道，逢山鉆洞，遇溝搭橋，暢通無阻。這一帶地形復雜，山巒起伏連綿不絕，當年修條簡易公路都屬不易，如今卻在崇山峻嶺間架起這么一條高質量的快速通道，實在讓人嘆為奇觀。
　　 公路在快速向前延伸，通向無窮無盡的天際。長途汽車一會兒在山巔云霧中蜿蜒，一會兒在百丈懸崖旁疾奔，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地名一晃而過，越來越靠近目的地。
　　 與長途車上其他昏昏欲睡的乘客相反，李勝勇精神昂奮，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窗外看，唯恐漏掉什么。
　　 他記得翻過這個山埡口，再往前約一公里，路旁曾有一所野戰(zhàn)醫(yī)院和空軍的雷達連，山頂上高高的天線隔老遠就能看見。就在野戰(zhàn)醫(yī)院的右側，有一條新開筑的簡易小路，寬窄剛夠一部北京牌越野車通行。順著小路拐下去，一頭扎進茂密的熱帶雨林中，只需兩三百米，就是兩山之間的一條深澗。頭頂濃蔭蔽日，澗底泉水淙淙，可謂是別有洞天。幾十頂綠色帳篷沿澗邊一側星羅棋布掩映在灌木叢中。時而薄霧繚繞，若隱若現(xiàn)，如夢如幻。恰如其分地烘托著一支特殊部隊的神秘性質。
　　 這里就是他率領的無線電技術偵查營曾經(jīng)的駐地——他在夢里回來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
　　 可是他望穿雙眼，看得眼珠子發(fā)酸，也沒找到當年的絲毫痕跡，好像連地形都改變了，一切記憶中清晰的印象都已蕩然無存。一眼望去，除了郁郁蔥蔥的樹林，還是郁郁蔥蔥的樹林，仿佛這里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任何戰(zhàn)爭。
　　 時間可以改變山河地貌，卻永遠不可能改變歷史。
　　
　　 二
　　 那段時間，李勝勇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閑暇時登上山頂，坐在一塊灰色的巖石上久久俯瞰山腳下的公路。
　　 這本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偏僻的縣級公路，平時難得有幾輛車經(jīng)過，路兩旁，包括路中央兩道車轍印的當間，都長著高高的雜草。要不是這場共和國建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它也許永遠無人知曉。戰(zhàn)爭使它一夜間以單薄的身軀超負荷地承載起運輸?shù)闹厝巍Ｃ刻?，披著偽裝網(wǎng)，車篷布蓋得嚴絲合縫的軍用卡車，拖著大口徑火炮的炮車，豎著天線的指揮車，涂著紅十字的醫(yī)療車，如鐵流滾滾晝夜不息。偶爾，一溜罕見的坦克編隊也隆隆的經(jīng)過。坦克兵威風凜凜，閱兵一樣坐在炮塔上，引得其他兵種紛紛讓路，并投去羨慕的目光。
　　 短短幾天功夫，簡陋的紅土路面就被碾成兩寸厚的浮灰，車輪軋上去像癟了氣“噗噗”作響，車尾卷起彌天灰塵，遠望去猶如上下翻飛的紅色巨龍。
　　 每當看著這勢不可當?shù)暮甏髨雒妫惺苤髴?zhàn)將臨的緊張氛圍，李勝勇都會禁不住熱血沸騰。心中沉淀久遠的報國情懷被激起波瀾，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沖擊著他的心胸，把他帶回到那個令人壯懷激烈的年代……
　　 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我國被籠罩在前所未有的戰(zhàn)爭陰云之下，全國人民在“要準備打仗”的偉大號召下，深挖洞，廣積糧，盡一切努力準備打大戰(zhàn)，甚至打核大戰(zhàn)。備戰(zhàn)觀念滲透到社會的每一根神經(jīng)。
　　 這一年的征兵工作，規(guī)?？涨?，而且不可避免地透著戰(zhàn)場的硝煙味。一條動員標語：踴躍參軍參戰(zhàn)，誓用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祖國！像一把熊熊烈火，點燃了李勝勇這一代熱血青年的報國豪情，應征報名的人幾乎擠塌了武裝部的大門。在數(shù)千名適齡青年中，李勝勇幸運入選。
　　 出發(fā)那天，縣里為他們一百零三名應征入伍的新兵在車站舉行了勇士出征一般的隆重的歡送儀式。一千多人組成浩大的場面，縣領導悉數(shù)到場，縣長在激情四溢的歡送詞中，代表全縣三十多萬人民對他們寄予厚望，翹首以待他們?yōu)閲⒐?，為縣爭光，早日把立功喜報寄回家。
　　 登上列車的一刻，站臺上鑼鼓齊鳴，口號震天，李勝勇胸中涌起一股“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徹底做好了血染沙場的準備。
　　 平時裝貨的悶罐車非常適合隱秘運兵，關上鐵門，只有幾個高高的小窗透進一方天地，基本與世隔絕。新兵們打開背包，席地而臥，每天讀報學習，只有在沿途兵站停車吃飯休息的時候，能夠活動一下手腳。帶兵干部約法三章：1.不許打聽未來的部隊情況。2.不許問此行的目的地。3.沒有命令，不許開門下車。不用解釋大家都懂，特殊時期部隊行動，當然是保密第一。稀里糊涂坐了兩天火車，辨不清東南西北。直到第三天，李勝勇偶然瞥見車外晃過一個地名，好像在地理書上見過，是一座南方的風景城市。心里犯起嘀咕。
　　 誰都知道，戰(zhàn)事發(fā)生在北方，他們怎么背道而馳跑到南方來了？看道路兩旁的植被也是林木蔥蘢，此時的北方應該正是冰天雪地?。克坪蹼x戰(zhàn)場越來越遠了嘛！
　　 部隊有紀律在先，雖有疑慮也不敢問。下了火車換汽車，全是盤山公路，感覺卡車就象毛驢推磨在不停地繞圈，繞得這些在家里從沒見到過高山的新兵頭昏腦脹，吐得稀里嘩啦。當最終到達一處青山環(huán)抱的營房時，腳像踩在云端飄浮不定的李勝勇徹底失望了。雖然這里的氣溫炎熱如夏，他心中的一腔熱情卻瞬間跌落到冰點，甚至沮喪得差點流下眼淚。
　　 當年遺憾地錯過了北方的戰(zhàn)事，久居和平安寧的南方，曾認定從此將無緣戰(zhàn)爭。誰能料到，山不轉水轉，若干年后，南疆成了舉世矚目的前線，他如愿以償?shù)爻蔀檫@場注定震驚世界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一員。
　　 命運有知，終究還是圓了他一個軍人的戰(zhàn)爭夢想。
　　
　　 三
　　 李勝勇率領的無線電技術偵察營，雖然是一支組建不久的新軍，但無線電技術偵察這種手段在我軍歷史上并不陌生。所謂無線電技術偵察就是通過控守和監(jiān)聽敵人的電臺，從敵人的通訊聯(lián)絡中獲取情報。這是一個特殊的戰(zhàn)場，這里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炮火硝煙，但同樣驚心動魄。遠隔千里的敵我雙方，在浩瀚無邊的太空中短兵相接，生死搏殺。不僅需要有大無畏的勇氣，更需要有超常的智慧。每一招的勝負都維系著戰(zhàn)場的走勢，甚至決定著整個戰(zhàn)役的成敗。
　　 遠在長征時期無線電技術偵查就曾經(jīng)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我英勇的紅軍之所以在敵人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的極端困難條件下，神出鬼沒出其不意，一次次打敗強敵，最終突出重圍，除了指戰(zhàn)員的英勇頑強，技術偵察提供的情報保障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
　　 只是在近幾十年的和平環(huán)境中，由于種種特殊原因，人們漸漸忽略了它的存在價值。這次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適時地為它提供了一個大展雄姿的廣闊舞臺。
　　 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發(fā)展，使收集情報的方式也在發(fā)生變化。以往那樣摸個崗哨，捉個舌頭來獲取情報的手段已遠遠不夠。尤其這次作戰(zhàn)的地區(qū)是亞熱帶叢林，氣候多變，地形復雜，更給步兵偵察帶來諸多困難。別的不說，光是走路這么看似簡單的事，也變得極為艱難。很多地圖上清晰標明的小路，由于久無人跡，都已被茂密的樹藤阻塞，通行非常不便，必須用砍刀開路才能緩慢前進。有的干脆沒了蹤跡，弄不好就迷失方向，折騰半天竟又轉回原地。前線部隊曾試著派出一些偵察小分隊到敵方執(zhí)行戰(zhàn)地偵察任務。大都收效甚微。
　　 在傳統(tǒng)偵察方式難以奏效的情況下，無線電技術偵察這種不受地形氣候影響，即快捷又準確的偵察手段一下子顯出了優(yōu)越性，特別是李勝勇他們提供的幾份有關敵方全局性的戰(zhàn)役情報，更是使前指那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軍們耳目一新。
　　 無線電技術偵察營頓時成了前指格外關注的對象，前指首長的電話隔三差五地就會直接打到李勝勇的案頭。就連前指作戰(zhàn)會議，有時也破例通知李勝勇參加。在清一色的軍，師級指揮員中，他是與會者中唯一的營級干部，可見他們營在前指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李勝勇每天都處于昂奮的精神狀態(tài)中，他已經(jīng)急不可待，巴不得戰(zhàn)斗明天就打響。他毫不懷疑將在這場血與火的煉獄里書寫出自己軍旅生涯中最輝煌絢麗的一章。
　　 山澗的寧靜好像是突然被打破的。對岸不知何時開來一支隊伍。
　　 頃刻間，歡笑聲，喧鬧聲，號子聲，砍伐聲不絕于耳。傍晚時分，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對面也齊刷刷的豎起一片帳篷。
　　 戰(zhàn)士們含著好奇的目光，探頭探腦地相互詢問：這是誰啊？
　　 正在這時前指的電話也打來了，李勝勇終于知道駐扎在對面的是從其他軍區(qū)抽調來的另一支無線電技術偵察部隊，代號506。前指首長在介紹情況時不無贊揚地說，這是一支作風技術過硬的優(yōu)秀部隊。希望他們互相學習，團結合作，共同擔負起戰(zhàn)區(qū)的情報保障任務。
　　 大戰(zhàn)在即，部隊頻繁調動并不奇怪。但當李勝勇聽到這支隊伍指揮員的名字時，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魯?shù)嵘≌娴氖撬?？一?0年時間了，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
　　 他與魯?shù)嵘耆胛?，曾在同一個連隊同一個班。說是同年入伍，其實魯?shù)嵘人麄兯行卤纪淼竭B隊三個月。難怪他被分到二班時，班長滿臉的不樂意。
　　 “不前不后的，整個新兵塞進來，這算啥子事嘛！”三個月的時間，班長好不容易剛剛把李勝勇他們這批新兵調教得像個兵樣，突然又弄來個新兵蛋子，不僅管理不易，還會拖累班上的各項成績。
　　 “你不要是不是？”親自送魯?shù)嵘蕉嗟闹笇T威脅道：“我告訴你，人家可是省城正兒八經(jīng)的初中生，知識分子。你不想要我立馬分到別的班去！”
　　 李勝勇偷眼看跟在指導員身后的新兵，只見他面皮白凈，身材瘦高，二號軍裝穿在身上空空落落，除了長度夠，其它地方?jīng)]一處撐得住。雙手吃力地抱著剛領的被褥床單，棉衣棉褲，絨衣絨褲，左右肩上叮叮當當掛滿挎包，水壺，臉盆，口缸，飯碗等日用品。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疵嫦嗍藲q都不到，純粹就一中學生，大小孩。
　　 后來才知道，魯?shù)嵘@種情況屬于所謂“后門兵”。在當時無書可讀無事可干的年代，一些有權力或者有關系的家庭，紛紛把子女直接送到部隊當兵，不經(jīng)過地方武裝部征兵入伍的正式手續(xù)，所以時間有前后，年齡有大小。
　　 晚上，照例舉行歡迎會。班長說：“從今天起，咱們班又增添一位新戰(zhàn)友，就是這位魯?shù)嵘?。魯?shù)嵘臼浅抢锶耍蠹乙鄮椭?，共同進步。也希望魯?shù)嵘颈M快適應部隊的緊張生活，溶入革命的大家庭。”
　　 班長說完開場白，大家依次發(fā)言，無非是一些歡迎和鼓勵的老話。
　　 在大家發(fā)言的過程中，魯?shù)嵘ЧЬ淳炊俗谛“宓噬?，一雙手放在膝蓋上，仿佛一個守紀律的小學生在課堂上專心致志聽老師講課。
　　 李勝勇注意到他那雙手，指頭又尖又細，白皙如蔥，一看就柔弱無力。這要在他們村里，肯定被人譏笑為女人的手。
　　 大家發(fā)完言，班長轉向魯?shù)嵘?，微笑著：“魯?shù)嵘?，你也說幾句吧?！?br />　　 點的是魯?shù)嵘拿?，李勝勇卻莫名地緊張起來，心跳陡然加快。三個月前，他也曾經(jīng)歷過同樣一幕。當班長點到他的名讓他發(fā)言時，他惶恐得不知怎么開口，初來乍到，一無所知，說什么好呢？吭吭哧哧沒幾句，臉憋成豬肝色，窘迫得無地自容，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全班人的眼晴齊刷刷看向魯?shù)嵘顒儆赂菓阎鴱碗s的心情看他將如何應對。魯?shù)嵘憩F(xiàn)出與他年齡不相稱得沉著冷靜，似乎絲豪不怵這樣的場面，輕輕清了一下喉嚨，一開口聲音悅耳好聽，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真正算得上人們常說的侃侃而談。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我的心里充滿了喜悅和不安。說喜悅，是因為當兵是我父母對我的愿望，也是我從小的理想，今天這個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為什么又會不安呢?因為我被分到二班。我早就聽說，咱們二班是一個具有光榮歷史的英雄集體。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前身還是區(qū)小隊時一次為掩護縣委機關轉移，與數(shù)倍于己的鬼子激戰(zhàn)4個小時，不僅保證縣委機關安全撤離，還消滅幾十個敵人，這一仗曾聞名整個晉察冀解放區(qū)。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上黨戰(zhàn)役咱們連負責打阻擊，二班駐守的主陣地打退了敵人一個連的輪番進攻，戰(zhàn)后榮立一等功。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挺進大西南等二班更是屢立戰(zhàn)功，在軍師首長那兒都是掛了號的。就連咱們現(xiàn)在的團長，當初參加八路軍時，也曾經(jīng)是二班的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