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車間奏鳴曲(中篇小說)
一
廠長辦公室在廠部大樓二樓,里外各一間,外間較小,是來客等候廠長接見的地方,里面是一大間,淺藍色的印花窗簾,橙黃色的辦公桌,黑色的仿羊皮沙發(fā)。
廠長老禮年近五十,高個,背有點駝,寬臉,高額,突顴。穿白襯衫,淺灰褲子,坐著破破歪歪的藤椅??凋q坐在老禮旁邊的一個紅色鋼管椅上,他比廠長大兩歲,微胖的五短身材,橢圓形腦袋,臉色淺黑,其貌不揚;穿著赭灰色的襯衣,皺巴巴的灰褲子。兩人都戴眼鏡,時候是仲夏六月末,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轉(zhuǎn)著。
“康騫,40車間我就交給你了??蒲兴墓ぷ髁碛腥私?,你不消掛慮?!崩隙Y折弄著手中的鋼筆,看定康騫道,“我想你不會有什么意見吧?”
“廠長,車間的情形我不大熟悉,我怕做不好工作。你不能換派一個人去嗎?”康騫面有難色地說。他更樂意搞他的刀片研制,不愿去踹車間那灘爛泥。
“沒有誰比你去更合適的了,除非是我自己去?!崩隙Y鏡片后面目光閃閃地說,“硬質(zhì)合金刀片是咱們兩個研制出來的,40車間的螺旋立銑刀絕大多數(shù)鑲這種刀片,你去那里當主任是平級調(diào)動,我并沒有委屈你。況且尊夫人就在40車間檢驗室,兩口子一塊工作多愉快啊?!?br />
康騫嘟嘴說道:“哼,把一個虧損了半年的車間撂給我,還說沒有委屈我?!?br />
老禮囅然笑道:“當然,我讓你去40也不是叫你去享福的?,F(xiàn)在我們還不是享福的時候,老康,眼下經(jīng)濟緊縮,市場蕭條,機床工具絕少訂貨,工廠今年任務(wù)嚴重不足,形勢嚴峻啊。目前我得全力抓銷售,馬上就要到沈陽等地出差,生產(chǎn)上的事就讓你們幾個車間主任多費點心了。40是廠里的主要生產(chǎn)車間,老完不成任務(wù),拖全廠的后腿,豈不是雪上加霜嗎?你無論如何得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替我消除后顧之憂?!?br />
康騫扶扶眼鏡,看著廠長不說話。
老禮是六十年代末的大學(xué)生,在廠里默默無聞地干了十幾年技術(shù)工作,1985年受部里委派去英國進修了兩年刀具,回來便就任廠科研所所長,和康騫等人一道研制、開發(fā)硬質(zhì)合金刀具??凋q雖然只有中專學(xué)歷,但肯鉆研,業(yè)務(wù)能力強,頗受老禮器重。一年后,廠總工程師調(diào)離,老禮接任,并力薦康騫接替了他的位置。老禮當了半年總工,老廠長突然病故,他順理成章地榮登廠長寶座。作為禮廠長的紅人,康騫的位置也愈加牢固。
老禮這些年來鉆技術(shù),啃管理,操心工廠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思慮過度,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了??凋q瞅著他掩映在稀疏頭發(fā)之中的禿頂,心想自己是該替他分分憂了。這個車間主任,他硬著頭皮,干了。
“你還有什么顧慮,只管說?!崩隙Y見康騫不作聲,語氣十分寬和。
康騫看著廠長不緊不慢地說:“我去40可以,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怎么搞,希望廠里不要掣肘?!?br />
老禮哈哈一笑:“不管你怎么搞,只要把40扭虧為盈就行。那就這樣定了,我聘你為40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文件今天就打印,下月1號你就走馬上任?!?br />
二
合陽工具廠坐落在秦嶺南坡,與巴山北麓隔江相望。山南水北俱為陽,故名合陽。廠區(qū)在一條寬淺而且很長的山溝里,依山而建。各車間廠房沿一條瀝青馬路一字排開,路旁種著白楊樹、細葉梧桐、夾竹桃和冬青矮樹。40車間在最西端,包括一間舊機加廠房和一棟三層的粉赭色模具廠房。
康騫初到40,就召集各工段長、班組長在他辦公室開會,分析車間虧損的原因,商討扭虧對策。
主任辦公室原本在模具廠房三樓,工藝室隔壁,但康騫嫌離機加車間太遠,不肯去。硬是在舊廠房北邊那一溜單間中找了間房子,和副主任杜文杰一起辦公。
最先發(fā)言的是精加工工段長閻好古,這是一個長著一張黧黑色馬臉的男人,五十開外,衣著寒樸。他說:“車間之所以完不成任務(wù),關(guān)鍵是工人懶散,不愛干活。尤其是車工、銑工,上班半小時了還不開床子,只顧聊天喝茶;離下班還有一兩個小時就早早地停了床子,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br />
“那你的磨工還有整天不來的呢!”銑工出身的機加工段長郝豐年不服氣地回敬老閻道。他三十來歲,身材細瘦,留著兩撇八字胡。
老閻的黑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激動地說:“我的人不來是因為活卡在你們工段下不來,我們沒活干,我放假叫他們回去養(yǎng)精蓄銳的?!?br />
“許你的人養(yǎng)精蓄銳,就不許我的人養(yǎng)精蓄銳?”郝豐年詼諧地說,“況且,車間沒錢,工時掙得再多也沒獎金,誰還有勁干活!”
“沒有獎金還有工資嘛,不干活的人你們不會扣他的工資嗎?”康騫扭頭對杜文杰說。杜文杰苦笑道:“工資是國家給的,誰敢扣?扣了工人會找你拼命的?!笨凋q沉吟不語。
模具鉗工組長馬勝利朗朗振振地說:“我們工段的兩臺線切割床子老出毛病,時常爬窩不動;而且操作者的編程能力太差,稍微復(fù)雜一點的工件就干不了。這兩點嚴重影響了我們模具的進度?!笨凋q把眼光掉向工藝組長孔麗華:“小孔,你應(yīng)該配一個專門的技術(shù)員負責線切割的維修和編程嘛?!笨惾A不敢正視康騫,低頭看地說:“有的,主任,我安排李彥星管這些事的?!闭f罷心里突突地跳。孔麗華身段豐勻,容貌秀麗,二十多年前,康騫追過她,但她嫌他個矮貌丑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他成了她的頂頭上司,會不會挾嫌報復(fù)呢?
“李彥星很少下來,我們?nèi)フ宜?,他總說手里有活,忙,分不開身?!蹦>吖ざ伍L老王忙申言道。
李彥星是位多面手,既懂電器,又懂機械。康騫責問孔麗華道:“你既然安排李彥星負責線切割,干嗎又要給他分活呢?”孔麗華委屈地說:“我們工藝室人少圖紙多,忙不過來啊?!笨凋q“唔”了兩聲,不說話了。
“總之,40車間一貫如此,松松散散,疲疲沓沓,遇事扯皮。大家對車間的任務(wù)漠不關(guān)心,這樣能把生產(chǎn)搞好才怪呢!”閻好古感慨萬端地說。
“說來說去,還是怪原車間主任管理混亂,領(lǐng)導(dǎo)無方。”粗粗墩墩的機加鉗工組長鄭凱一語中的地說,“現(xiàn)在車間怎么個搞法,就全看康主任您的了,您有什么高招盡管使出來,只要能把車間生產(chǎn)搞上去,大伙能嘗到甜頭,我們都沒意見?!?br />
“對,凱子說得對。康主任,我們聽您的?!备鞴ざ伍L、班組長紛紛附和道。康騫呵呵笑道:“我也沒什么高招,還得聽聽大家的意見,集思廣益嘛。希望各位全力支持我的工作,使40車間扭虧為盈,以一個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全廠面前?!?br />
次日上午,康騫召開了車間大會??凋q站在車間中央的檢驗桌前,旁邊是杜文杰。工人們圍著他倆或坐或立,聚成一個圓圈。
康騫先讓杜文杰宣講這個月的生產(chǎn)任務(wù)。杜副主任是電大畢業(yè)生,高個子,面目清俊。他打開筆記本,朗聲說:“車間本月產(chǎn)值計劃55萬,一類硬質(zhì)合金螺旋立銑刀40萬,二類‘飛亞達’硬質(zhì)合金表殼1000只,共5萬,二類模具10萬。這個月的任務(wù)除了‘飛亞達’表殼,多數(shù)都是前幾個月積留下來,所以比較重。好在現(xiàn)在料已備齊,大家抓緊時間干,還是能完成的。”說完合上本子坐下。
康騫接著講話。他覺得自己個矮,不夠威嚴,就揀了一個周轉(zhuǎn)箱覆在地上,跳上去,粗聲大嗓地說:“我就不作自我介紹了,在廠里呆了這么多年,大家都認識我。我們40虧損半年了,身為40的職工,應(yīng)該臉紅!和兄弟車間相比,我們不聾不啞,也不缺胳膊少腿,為什么老完不成任務(wù)?除了領(lǐng)導(dǎo)的原因,我們自己有沒有毛???我說有,那就是懶,不愿干活。人生來是要勞動的,勞動是人類的天職,人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懶惰的人永遠沒有希望。有人講,工人是為錢干活的,沒有獎金干活沒勁。那么好,從這個月起,我要把大家工資中的那100塊錢津貼抽出來當獎金發(fā)放,上月干夠了208個工時(一月上26天班,一天干8小時)的人,拿回這100塊錢;沒干夠的,扣掉。超了計獎!我這樣做是為了獎勤罰懶,不是跟哪位過不去。同志們,我們工廠比不得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工資不是國家撥的,是我們自己掙的,完不成任務(wù)就不該拿全工資!大家也許還不知道,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機床工具訂貨嚴重下降,咱們廠今年的任務(wù)整整差了一千萬,可謂廠難當頭啊。廠長已經(jīng)帶著銷售科的同志奔赴東北一帶跑合同去了。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呆在家里還完不成任務(wù),對得起誰呢?我聽人說,我要是扣了工資,會有人來找我拚命!哈哈,我不怕,我是湖南人,湖南人膽子大,好斗,‘湘人不倒,華夏不傾’嘛。”
底下營營嗡嗡地響了起來。有人喊:“我們扣錢,你康大主任扣不扣?”康騫大聲答道:“扣!車間完不成任務(wù),我同樣拿不回那100塊錢!”又有人問:“那工藝、統(tǒng)計、機修這些不考核工時的人怎么個扣法?”
“跟我一樣,統(tǒng)統(tǒng)都扣!”康騫口干舌燥地說,“但因這個月是試運行,不干活的人只扣一半,50塊錢。從下個月開始正式試行?!?br />
散會后,康騫吩咐杜文杰去廠勞服公司批雪糕,給工人們解渴。杜文杰巴不得一聲,叫上女調(diào)度小印,一個袋鼠體形的年輕女人,騎上三輪車,有說有笑地去了。
車工小海來到車間東頭機加車間找攻絲鉗工土豆聊天,他倆同病相憐,因干活不力,上月工時離208差了一大堆截。
“土豆。剛才我找統(tǒng)計看了一下,全車間就咱倆工時最少,怎么辦?”小海愁眉不展地說。
土豆是車間有名的刺頭,脾氣暴躁,好勇斗狠,愛打架生事,愣頭愣腦的,所以綽號“土豆”。他安慰小海說:“別怕。到時候康騫真敢扣咱們的錢,咱們再和他算帳。”
鄭凱插話道:“老土,你還是先別說狠話,趕緊干活吧。康騫是廠里出了名的倔脾氣,又是廠長的紅人,你惹得起他!”
土豆不屑地“啐”了一聲說:“我就是要摸摸他的老虎屁股,看他能把我怎么樣?”
“我爹生病住院一個多月,我三天兩頭地去看他,哪有心思干活?工時少也情有可原嘛??凋q如果扣我的錢,叫我難過,我也要讓他難受難受?!毙『R矚夂吆叩卣f。
“對,他真敢扣咱哥們的錢,咱絕不輕饒他!”土豆惡狠狠地說。
鄭凱瞅著這對難兄難弟,心里暗暗好笑。
三
果然錢能促動大伙的積極性,40車間一上班就響滿了磬磬軋軋的機床切削聲,車工、銑工都在手腳不停地干活,只有閻好古的刃磨、外磨工等活較閑,康騫讓他們跟著鄭凱的鉗工去各臺銑床邊打毛刺。
這天上午,康騫帶著郝豐年在車床、銑床間巡視,他詢問粗加工的情況。郝豐年說:“車工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問題,上半月可以把所有的坯料車出來。銑工比較吃緊,床子是夠了,人不夠,兩個女的休產(chǎn)假,三個女的在給孩子喂奶,干不了多少活?!笨凋q皺眉道:“這怎么行?出不了活,耽誤了生產(chǎn)進度不是好玩的!你趕緊給我從別的車間借兩個銑工來,頂那兩個休產(chǎn)假的窩;另外再安排三個喂奶的上夜班?!焙仑S年點頭道:“好的,我現(xiàn)在就去辦。”
郝豐年走后,康騫來到工藝室,說要給大伙開個會,又打電話叫模具工段長老王上來??惾A等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矮矮壯壯、團頭團腦的老王喘著氣上來了??凋q開言道:“工藝不能只光坐在辦公室填填施工表,畫畫圖,應(yīng)該多到現(xiàn)場去走走,看看自己施工的活干的怎么樣啦,解決工人加工中的問題啦,圖紙有問題及時修正啦,等等。小孔啊,從今天起,你們工藝室的同志,老胡、楊平,沒事就下去看看,每天至少得保證一個人在下邊,你們幾個輪流排吧。”孔麗華頭也不抬,不情愿地“唔”了兩聲,心想,這個小矮子果然開始找我的麻煩,報當年我拒絕他的仇了。
康騫把臉轉(zhuǎn)向老王:“老王啊,你今年多大了?”
“56?!崩贤蹩粗唤獾卮鸬?。
“唔,可以退休了嘛??紤]到你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不適合再當工段長了,我現(xiàn)在特聘你為車間的模具技師,指導(dǎo)模具的裝配,沒事的時候就在工藝室呆著,我在這兒給你擺張桌子?!崩贤醮糁槻蛔雎暋F渌硕俭@訝地睜大眼睛。
康騫掉眼向李彥星道:“小李呀,從今天起,你就是模具工段長了。你要把工段上的線切割和電火花床子的維修切實地負起責來,還要好好地教線切割工人編程。你以后就在下邊上班了,這回你該沒理由拒絕了吧。”李彥星喜動顏色地說:“好吧,我服從車間的安排?!笨惾A忍不住發(fā)問道:“主任,你調(diào)李彥星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他走了,他那份活誰干?”康騫看著孔麗華笑道:“調(diào)李彥星去模具工段是車間的需要,不需要和誰商量。至于他那份活,少不得就由你們?nèi)?,辛苦一點,分著干了吧。實在忙不過來時,我再從科研所調(diào)人來。”
話音未落,電話鈴大作??凋q起身抓起話筒:“喂,我是。什么?!啊,好,我馬上來。”他放下電話,眉頭緊鎖著說:“小孔、老胡,你們倆現(xiàn)在跟我到檢驗室去一趟。”
檢驗室在機加廠房的東北角,共有一男三女四人,康騫的愛人宋秀珍負責成品檢驗,她是一個小方臉,大眼睛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小。康騫三人勿勿走來,宋秀珍指著地上的五箱子立銑刀說:“喏,全廢了,柄部短了兩厘米,250件活,200塊錢一件,五萬塊錢白扔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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