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童年那岸(散文)
春天里,我在城市一隅,隔著年輪,想念和眺望童年的小河岸。
一、醉人的泥土
春天的陽光穿過樹梢時,六七歲的我被陽光搖晃醒了,脫去厚重的棉衣,身影瘦弱,腳步急促,笑聲歡快。我要去小河岸撒野,與我一同蘇醒的,還有河岸上帶著濕氣的泥土。
泥土的蘇醒與風(fēng)有關(guān)。
當(dāng)春風(fēng)撫上泥土的臉頰,泥土松軟起來,甚至溫糯糯的,且柔軟、盎然。細細地嗅,風(fēng)里有微微的腥味,還蘊含著一絲死亡的氣息。那腥味,是泥土的味道,是自然的味道。你不必害怕泥土帶來的死亡,那死亡,是植物根部散發(fā)出的霉菌味,你一定不知道那是生的源頭。
看泥土的色澤,暗暗的灰褐色,只有安于沉寂的泥土才會有如此厚重的色彩,才能承載植物的家園。沿河走,一直走,默默地走,腳下的泥土濕濕地、柔軟地裹住了你。舒服啊,腳在鞋里吶喊。泥土一定有磁場,讓你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因為你已經(jīng)醉在河岸上灰褐色泥土溫潤、潮濕、暖意的生機里。
此時,你一定要盼望一場雨。雨來了,時而細密,時而稀疏,麻麻咋咋,淅淅瀝瀝。小河岸上陳舊的、干枯的植物復(fù)活了,嫩綠的小腦袋從泥土里探出來,仿佛在窺視河岸上的浮世榮枯。
雨落時,你一定要體會泥土的貪婪,它用力吮吸著,松動著,雨猶如乳汁,喂養(yǎng)著泥土。細細地聽,甚至能聽見喝飽雨水的泥土在吟唱。雨滴答,泥土散發(fā)出的腐爛訊號更濃烈了,深吸一口氣,能從腐爛的泥土里嗅出一股獨特的味道,那味道容我細品。哦,有一股殘忍的甜膩膩。那是瘋狂的秋風(fēng)橫掃的,死亡的枯草敗葉在經(jīng)年的發(fā)酵下散發(fā)出的氣息,那氣息從來都讓人沉醉。
春天里,我是第一個跑到小河岸的,接著是我的鄰居朝陽,還有其他小伙伴。于是,小河岸熱鬧起來,撒歡的聲音此起彼伏,已經(jīng)分不清是風(fēng)還是孩子了。朝陽比我們大兩歲,他鬼點子多,自然成了孩子王。
有一次,幾個小伙伴們在一起玩,朝陽看見小河岸邊的莊稼地里有大塊的土疙瘩,就想起用枯枝雜草燒熱土堆烤紅薯或土豆吃。他進行了細致的“分工”,三娃和另兩個小伙伴們得到朝陽的指令跑向莊稼地,抱著面盆大的土疙瘩蹣跚著走向小河岸,我嘴里嘟囔著往家走。朝陽給我的任務(wù)是回家拿紅薯和土豆。不,不是拿,是“偷”。
那個年代,紅薯和土豆是一個家庭的主食,特別是青黃不接時,土豆和紅薯能解決一家人的溫飽。那時,我雖小,看著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也能多多少少體會他們的艱辛。
我雖然不情愿,可朝陽說要烤紅薯和土豆,我禁不住咽口水。朝陽知道,我在家里的姊妹中是最小的孩子,父親母親對我疼愛有加,即便我偷拿家里的東西,他們對我也是寬宏大量的。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我家小院,來到廚房。廚房在小院的一角,門虛掩著,廚房里有母親頭天從菜窖里拿出的半袋土豆,地上散落著紅薯。
那是我第一次“偷”東西,也是唯一一次,至今記憶猶新。我悄悄從蛇皮袋里掏土豆,蛇皮袋發(fā)出“刺刺拉拉”的聲響。我先拿了兩個,抱在懷里,趕緊住手,側(cè)耳傾聽,母親在屋里納鞋底,根本不會想到有個小小的“家賊”潛入了廚房。我把先拿的兩個土豆悄無聲息地放在地上,繼續(xù)一手拿一個,傾聽,確定沒有聲音,我伸手又拿了兩個。我把六七個拳頭大小的土豆放在懷里,伸手去拿紅薯,由于驚慌,土豆從懷里滾落,我又慌忙撿土豆。就這樣我在廚房里折騰了好一會兒,夾衣里的汗衫已經(jīng)濕透,額頭上,鼻尖上冒出了汗水。最后,我不得不脫下夾衣,包著土豆和三四塊紅薯一路小跑來到小河岸,驚慌地坐在地上喘氣。朝陽和小伙伴們看見我的狼狽相后哈哈大笑,我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流下了眼淚。
小伙伴們看我哭了,止住了笑聲,朝陽為我擦去淚水,說,四丫頭,我錯了,以后不會再讓你偷家里的東西,一會兒烤好了分你最大的。聽了朝陽的話,我破涕而笑。再看三娃和小伙伴們抱來的土疙瘩,早就按“品”字型擺放整齊,土疙瘩下面,被朝陽巧妙地挖了一個坑,坑里有枯枝、干草,正在燃燒,紅紅的火焰,從土疙瘩的四周竄出來。土疙瘩眼看燒成了更深沉的褐色,已經(jīng)酥軟在漸熄的火焰里,朝陽將似燃未燃的灰燼撥開,將土豆和紅薯整齊地擺放進小土坑里,手拿木棍,用力將土疙瘩敲碎,燒紅的泥土徹底將土豆和紅薯覆蓋。小伙伴們便在小河岸上開始了新一輪的撒野、新一輪的游戲,有時摔跤,有時“斗機”。女孩兒叫著喊著“加油”,聲音漫過小河岸,傳出好遠好遠。
當(dāng)燒熟的土豆和紅薯從泥土里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時,我們一窩蜂涌向燒熟的土豆和紅薯,朝陽用小木棍小心地撥開泥土,燒得黑乎乎的土豆和紅薯露出來,他開始由小到大地分配。我們拿著熱乎乎的土豆和紅薯,剝?nèi)沟钠?,開始大快朵頤,雖然個個燙得呲牙咧嘴,快樂卻在嘴角飛揚。
泥土啊,就這樣養(yǎng)育著我們這群野孩子,任我們在它的身體上恣意玩耍,供給我們最淳樸的厚重與沉醉。
二、芬芳的野草
在我心里,小河岸上生生不息的野草是低賤又高貴的植物,它延續(xù)著枯草的生命,努力從腐爛的根部探出嫩綠的腦袋,卻又低賤地任人踐踏。它高貴又優(yōu)雅地沉默著,兀自生長,傾盡所有,開成五顏六色的花朵,任人采摘、擺布,從沒有怨言,沒有反抗。
在小河岸,有很多野草能開出美麗的花朵,當(dāng)然它們都有“芳名”。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一種草,開出白色的或紫白相間的花朵,花朵有指甲大小,葉片呈柳葉狀,能扯出很長的藤蔓,扎根很深,這種草我們叫“狗狗秧”。它總是扯著長長的藤蔓尋找攀附物,一旦被它纏住,一定會越纏越緊,直到被攀附的植物枯死。
每次去小河岸拔草,遇到“狗狗秧”,我們必會連根拔起。它的藤蔓能分泌出白色的汁液,是羊最喜歡吃的草。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藤蔓草都會尋找攀附物,并將攀附物活活“勒死”。比如“菟絲子”,它是小河岸上生長的一種極細的金黃色藤蔓野草,開金色的小花,那花很小很小,小得讓你可憐,有一股淡淡的,很好聞的清香味。它有極強的生命力和攀附力。菟絲子攀爬過的地方,野草會漸漸枯黃,李白有首詩作《古意》,其中有一句為“菟絲斷人腸”,可見菟絲子在眾野草中是個狠角色,貌似羸弱,攀附力卻前所未有地強,更能要命。
小河岸上,除了“狗狗秧”和“菟絲子”,還有狗尾巴草以及白蒿。“白蒿”的莖枝上有白色絨毛,是靠氣味引人注意的,它總是孤單單地生在草叢中,不怎么起眼,可它能釋放出一種熏人的氣息,那氣息也是很復(fù)雜很邪性的,起初并不覺得,慢慢你就感覺有點頭暈了,就覺得那味道似香非香、似臭非臭,暗暗地逼人,叫你頭蒙。
“白蒿”在小河岸孤芳自賞,它有它孤傲的資本,因它的葉片有止血的功效。這是父親告訴我的,也實實在在地用在我身上。
童年的我是好動的。某天一個無聊的午后,我突發(fā)奇想,想為父親分擔(dān)劈柴的“重任”,拿起了父親劈柴的小斧子。起先是一根小拇指粗細的枯枝,被我毫不費力地劈成若干段,我開始變本加厲,拿起更粗的。我的力量無法與更粗的木柴抗衡,于是,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斧子猛然落下,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我的腳上。布鞋被斧子砍破,大腳趾無可避免地挨了一下子,疼痛驟然襲擊了我,我坐在地上哭著喊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聽到我的哭喊聲,從屋里出來時,鮮血已滲出了布鞋。父親趕忙脫掉我的鞋檢查,傷口不深。那個年代,家里不像如今,家家有藥箱,備些創(chuàng)可貼、云南白藥等急救藥,那時只能用土辦法。母親抱著我,父親以最快的速度到離家不遠的小河岸,采來白蒿的葉子放進嘴里嚼爛,敷在我的傷口上。果真,血止住了,我也便記住了白蒿有止血的功效。
當(dāng)然,小河岸上還有能上餐桌的野草,美其名曰為“菜”。比如,蒲公英、灰灰菜、面條菜、馬齒莧。這幾種野菜是母親的最愛。春天里,母親挎著小籃子來到小河岸剜野菜。母親剜野菜很有講究,她總是將野菜的根部留下,也不會一直在一個地方剜,她仿佛是有計劃的,這周在這片,下周去那片。不管一個地方的野菜有多茂盛,她都不會剜絕。她說,要給以后的日子做儲備,她說,不能只顧自己,也要給其他人留著。
我最喜歡吃母親包的馬齒莧包子。包馬齒莧包子一定要等父親趕集回來,因為父親會帶豆腐回來。日頭快落山時,母親從小河岸剜野菜回來了,父親也到家了。母親將馬齒莧擇洗干凈,放進開水鍋里煮一小會兒,撈出,控干水,切成小丁與父親買回來的豆腐攪拌,油、鹽、醬油、蔥調(diào)配好,面早就發(fā)酵好了。母親的包子也有講究,皮薄,餡多,每個包子必是十四個褶。為什么是十四個褶,我至今也沒弄明白。馬齒莧包子,有微微的馬齒莧的酸香味,加之豆腐的鮮嫩、水滑,那味道我至今無法忘記。
小河岸上的野草啊,就是這樣默默無聞地豐滿著我們的餐桌,芬芳著我們的日月。
三、有故事的柳樹
小河岸上,有泥土、有野草,自然也少不了樹木。我童年的小河岸,只有一種樹,那就是柳樹。
當(dāng)二月的春風(fēng)裁剪著小河岸上的柳樹時,柳條的腰肢如少女般柔軟了。千條萬條垂下來,風(fēng)撫柳動,河岸旖旎,自是“無邊光景一時新”了。
你一定不知道,小河岸上有一棵特殊的柳樹。說到特殊,是那棵柳樹上有一只“眼睛”。
柳樹怎會長眼?那是一個叫狗蛋的人刻上去的。狗蛋,其名有點難聽吧,他的學(xué)名叫李家生,那只眼睛,他是為一個叫秀的女孩刻下的。我不記得李家生和秀的模樣了,可我依然記得柳樹上刻下的那只眼睛。
柳樹,眾所周知,樹皮堅硬,皴粗,在柳樹上刻東西不比白楊樹或其它樹種。其它樹種,樹皮平整且薄,柳樹則不同了??墒?,柳樹上的那只眼睛,就那么深沉地凝視著遠方,仿佛等待著一場繁花似錦的重逢。
那只眼睛的故事要從那年冬天說起。
我八九歲那年冬天,村里來了戲團,說是要唱昆曲。對于唱戲,我的記憶就是坐在父親腿上,聽戲臺上的女子在唱“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才吐真言,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思家鄉(xiāng)想骨肉不得團圓……”父親說,這是京劇《四郎探母》里的鐵鏡公主唱的。于是我的腦海里,就一直都有京劇的初印象,認為戲曲就是京劇,對于昆曲真的是一無所知。
那天上午,一輛卡車駛進了小村,車上下來十來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又一個木制大箱子,說是唱戲的道具。我們很好奇,幾個孩子,就那么圍著。其中有一個男子,高高大大的,濃眉大眼。那時的我還小,只是覺得他長得很好看,便多看了幾眼。大人們也在指指點點,有懂昆曲的說,那個好看的男子,便是“柳夢梅”。
我姐姐和秀以及狗蛋是同學(xué)。秀父母早亡,跟著哥嫂生活,是姐姐的閨蜜。我八九歲時,他們已經(jīng)有十八九歲了。那天,秀挽著姐姐的胳臂,狗蛋湊在秀身邊,遠遠地站著看。我雖記不得秀的模樣了,我卻記得秀是“村花”,長得極美。有秀的地方,就會有狗蛋。姐姐說狗蛋喜歡秀,那時懵懂,自是不知喜歡是什么。
也許相遇,就是前世的約定,兩個莫不相干的人,相遇了就那么目光相黏。遠遠地,秀正望向“柳夢梅”時,正好他也在望她,她與他,就這樣,四目相對,他輕輕一笑,她便羞紅了臉,低眉,手指繞著麻花辮的發(fā)梢,沒有更多的語言。他放下手里正在搬動的木箱,走向了她,只說了一句“一會兒來看我唱戲”,那樣子,好像遇上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般自然。她輕輕點頭,匆匆地拉著姐姐走了,她忽略了身邊的狗蛋。
那天秀來得真早,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和姐姐搭伴。臺下還不見觀眾,只有她搬了小凳子,占好了前排的位置。坐在小凳子上,癡癡地盯著大隊部臨時搭建的化妝間。她不自覺地站起來,走到了大隊部門口,想進去,她是想看看他吧,她還是咬著唇,回到了小凳子的位置。一陣鑼鼓聲響起,琴弦撥動,唱腔便咿咿呀呀地傳來。觀眾在鼓掌,她也猛烈地拍手,她的鼓掌聲最響亮。那一天,她一定拍疼了手掌,那一天,秀在癡癡地望著臺上的“柳夢梅”,狗蛋在癡癡地望著她。
那場戲,秀看得如癡如醉?!傲鴫裘贰背鰜碇x幕,她不管不顧,追著他的身影進了化妝間,狗蛋也相跟著進去了。聽姐姐說,狗蛋是含著淚從化妝間出來的。那天傍晚,我和幾個孩子玩耍時,看見她和“柳夢梅”牽著手,往小河岸走去。
三天后,“柳夢梅”走了,秀的魂好似丟了,人也消瘦的很快。村里人說秀害了相思病,會在她身后“呸呸”地吐口水,說她丟人現(xiàn)眼。
冬去春來,秀病得越來越重,人也越來越木訥,但是,如果她聽說附近有唱戲的,不論多晚,她都會尋了去,狗蛋也始終陪著她。第二年春末,狗蛋又陪著秀從外村回來,說戲團里沒有“柳夢梅”。不久,秀被哥嫂趕出了家門,說丟不起人。狗蛋把秀接回了家,跪在父母面前,求父母收留秀。當(dāng)父母同意時,狗蛋卻不知所蹤,初夏的夜晚,狗蛋回來了。緊接著秀和狗蛋一同失蹤了,姐姐說,狗蛋找到了“柳夢梅”帶秀去見他。
再見狗蛋已經(jīng)是初秋了,在小河岸的小木板橋旁,一條入村的必經(jīng)之路上,孤獨的他拿著一把牛角刀,正在那棵最大的柳樹上刻著什么。一個月后,我們看見了那只“眼睛”,深深地嵌入柳樹的身軀里、脈絡(luò)里。不知道那只眼睛在狗蛋心里寓意是什么,但看著那只眼睛,你仿佛能感受到很深的憂傷與思念,在七經(jīng)八脈里流淌。那只眼睛的四周,有暗紅色的液體滲入柳樹的枝干,我猜,那液體一定是狗蛋在雕刻時弄傷了自己的手,流出的血液滲入了柳樹的枝干里。
十二歲那年,我們舉家搬離了小村,也離開了那個小河岸,秀有沒有回來,狗蛋有沒有娶妻生子,不得而知了。如此,秀與狗蛋的故事遺落在小河岸??晌业臐撘庾R里,又多希望秀能和狗蛋生生世世地在一起。
這就是我童年的小河岸,記載著多少我與小伙伴的故事,又承載著多少我奔跑的足跡。童年的小河岸,那醉人的泥土,一直在我的夢里,那別致有味的野草,讓我再也無法親近別的芬芳,那有著皴粗身軀的柳樹,柔美的柳條,還有那只深沉的眼睛,讓我魂牽夢縈。
我知道,不管光陰的故事有多老舊,童年那個小河岸的故事在我心里,嶄新如昨。
童年那岸,多少日月星辰更替,念起,依然心存歡喜!
近日,總是有童年的故事涌上心頭。
謝謝山泉大哥,辛苦了,給您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