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殤痛(小說)
一
長生在抽水機(jī)旁玩耍,忽然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滾,被人送到村里。其父大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他抱在懷里,一臉的驚恐萬狀。他歇斯底里地喚叫著長生。長生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嘴角一絲白沫若有若無地往外溢。
三拐先用大拇指猛掐長生的人中,隨后拿出一個小布包,展開一排銀針扎長生的虎口,銀針閃耀著銀光在人們眼前晃悠著,讓人瞧著膽顫。圍觀的人們靜靜地看著,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生怕擾了治病救人。可是,人中掐了七八次,銀針扎了五六根,長生仍沒丁點(diǎn)醒轉(zhuǎn)的跡象。
三拐額上浸出汗,眉頭緊鎖著,心想長生今天要掃臉面了。咋辦?他猛然記起過路郎中的臨別贈言,若遇棘手的病人不要急著走,可先摸病人鼻息,佯裝自己十分努力而后無能為力,再讓病人家屬另請高明,最后才走為上策。這樣離去不至于失了醫(yī)者的顏面。于是,他舒展眉頭,抹一把汗,有條不紊地照郎中的贈言做了。正欲起身離去時,不料身旁一棵泡桐樹上的知了扯開嗓子“知了知了”地叫,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這讓他驀地感到有點(diǎn)諷刺,便惱怒地朝知了喝叱,知了,知了,你個小蟲樣知道個屁,人都沒救了。說完,抬腿準(zhǔn)備走人。
大妥見狀一把扯住三拐,央求道,再救救,再救救。
圍觀的鄉(xiāng)親也附和,再治治,再治治,治不好不怪你。
三拐看了看大妥,又瞥一眼鄉(xiāng)親,面露幾分慍色,嚷道,嘰嘰喳喳的,真吵人!人們聽出這話有點(diǎn)意思,但并未計較,只當(dāng)是說那屋檐下的麻雀,便揣著明白裝糊涂,驅(qū)趕起麻雀來。一時間,屋檐下的麻雀從頭頂振翅掠過,在眼前一閃即逝。三拐這才照前又重復(fù)了一遍,依然是掐人中、扎針灸那套伎倆。
長生終不見醒來。大伙痛惜,才六歲呀,嫩芽般的孩子,有人嘆惜,有人抹眼淚。
大妥鐵青著臉,把頭埋在長生的胸前,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搐。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早上吃飯還是歡蹦亂跳的,咋就說走就走了嘞?長生呀,爸就你一根獨(dú)苗呀,你割爸的心呀……哭聲凄慘有力,嚇跑了覓食的大公雞和伏地休憩的小黃犬。大妥雙手緊抱長生,任淚水肆虐地滴落到他身上。隨后,騰出手來輕抹滴落在他臉上的淚水,并撫摸著他的臉,他的頭,他的胸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用手喚醒他一般,仔細(xì)、專注而又溫柔。讓人看著揪心。
冬花跪在大妥身邊放聲慟哭,就像當(dāng)年送走媽媽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來勸慰大妥。人死不能復(fù)生,以后的路還長,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也是正事。要知道冬花才九歲,還需要大人照顧。當(dāng)然,若有合適的女人,找個媒人撮合,迎回家生個三男二女也不是不可能。再說,你總這么哭著也不是個事。這么熱的天,不迅速刨個坑把長生埋了,萬一尸身腐爛變味,還不讓人笑話?
前面的話大妥只當(dāng)是寬慰自己并不太在意,也懶得搭理,但后面的話像馬蜂蟄一樣刺痛了他。這意思很清楚,是點(diǎn)撥他快點(diǎn)處理后事,免得留下笑柄。大妥這才如夢方醒,猛一抬頭看見一只綠頭大蒼蠅正圍著長生亂竄,幾只小蒼蠅也在眼前打轉(zhuǎn)并不停地嗡鳴。
他忙把長生抱回家放到竹床上,叮囑冬花驅(qū)趕蒼蠅,照看好弟弟。說完便出門去了。
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由于醫(yī)療條件落后,優(yōu)生優(yōu)育知識又沒跟上,孩子夭亡時有耳聞。凡夭亡的孩子一般都是挖個坑合衣而埋,條件好的也只外裹一張破竹席或舊草席。完事后,將裝載孩子來的物件掛在樹上以示懷念。這物件一般根據(jù)夭亡孩子的體量大小而定,或用土兜,或用竹籃,或用篾窠,各不相同,但沒有用棺木的。
大妥就想為長生謀一副棺木。他知道隊(duì)里有一口適合長生的小棺木,那是為村西頭那個小腳女“五?!睖?zhǔn)備的。大妥找到隊(duì)長說明了來意。隊(duì)長愕然,一個孩童要什么棺木?直接拒絕了他。哪曾想,一向溫馴的大妥紅了眼,拽著隊(duì)長強(qiáng)要。沒辦法,隊(duì)長只得以200個工分賣給他,心里說好在那“五保”身體還行,不然怎么也不能讓他大妥拉走。
長生入殮了,仰躺在棺木里,身邊放有彈弓、陀螺等隨葬玩具。大妥請了兩個鄉(xiāng)親,用平板車將靈柩送到對面山安葬了。鄉(xiāng)親疑問,為何不與他娘同埋后背上?大妥說,故意隔山埋葬,不想讓她娘知道哩。墳頭朝村,也是大妥的意思,他想讓長生隨時看到自己看到家。
二
大妥十來歲父母雙亡,十三歲混在大人堆中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二十多歲好不容易找了門親事,媳婦卻是個腿腳不便的人,很多人家嫌棄,不然也輪不到他來娶,這一點(diǎn)他心里亮堂得很。結(jié)了婚生了子,可媳婦三十歲便因病離世了,撇下冬花和長生由他既當(dāng)?shù)鶃碛之?dāng)媽。這才又剛過兩年,長生又害病走了,個中滋味該比黃連還苦幾分。
弟弟安葬后,冬花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她像眾多的同齡女孩一樣無書可讀,但她又不像他們,在做完家事后便可以窮玩窮開心——踢毽子、跳房子,成天嘻嘻哈哈。爸爸時常坐在弟弟愛坐的門檻上抽悶煙,透過繚繞的煙霧,她看見了一張凄苦的臉。這張臉常常使她感到生活的殘酷和命運(yùn)的不公。她高興不起來也玩不起來,放牛歸來還要承擔(dān)洗衣、做飯、拾柴等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她要盡其所能為這個家分擔(dān)。她默默地勞動,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難過。
一陣熱風(fēng)吹過,堂屋飄來濃濃的尿騷味。這讓冬花覺得奇怪,昨天爸爸不是處理過么,哪來的尿味?難道是爸爸……她停下刨冬瓜的活計,起身進(jìn)到爸爸屋里,用腳踢了踢墻角的便桶,沉沉的,有液體溢出。果不其然,爸爸房間里的便桶滿滿的,根本沒倒過。她疑惑,不開心,也懶得問。心說,看你夜尿怎么辦?
當(dāng)夜上床前,大妥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房間拿出便桶到外屋小解,后又躡手躡腳地送回去。冬花留著意并未睡著,忙問爸爸怎么回事。
爸爸說,小解。
女兒問,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
爸爸說,桶已滿,懶得倒。
女兒說,猜,就是一個懶,明天倒吧,大熱天的,滿屋尿味——難聞死了。
爸爸頓了頓,然后說道,哪是懶?你弟弟之前與我睡一屋,他的尿還在桶里?,F(xiàn)在他人沒了,看看便桶,聞聞他的尿味,我便感覺他還在呢。
……女兒沉默了,無言以對,她的心宛若被針扎了一下隱隱而痛。黑暗中,她聽到了爸爸的嗚咽聲。驀地,她明白爸爸為什么不倒便桶了。她的鼻子一酸,眼淚濕了枕巾。她覺得弟弟好可憐,爸爸也好可憐,自己也好可憐!她為自己錯怪爸爸而感到羞愧。此后,她從不嫌惡爸爸房里飄出的異味,也從不埋怨爸爸。她理解爸爸,也應(yīng)該理解爸爸,盡管她只有九歲。她覺得世上只有爸爸最親,爸爸最苦,爸爸最可憐!
后來,尿騷味變得腐臭難聞,從家里飄到屋外,隔壁鄰居開始說閑話,甚至有人上門問罪。大妥羞于道出那心底的理由,好像一旦提及就會讓人恥笑,只好忍痛割愛將便桶倒了。臨挑出門,他還悄悄地拿起門邊那只喂豬用的破碗舀著喝了一小口。他把兒子的尿液融入了體內(nèi)。
長生的死,大妥除痛苦外,心里還布滿了霧靄一般的謎團(tuán)。他決定用心解開,不然于心不安,主要是害怕有朝一日進(jìn)了陰曹地府無法向媳婦交代。媳婦臨走時,他含淚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定將倆孩子撫養(yǎng)成人,那情那景刻骨銘心哩。
可如今好,長生躺在對面山,永遠(yuǎn)長不大也成不了人!
進(jìn)到家門,不見了長生的身影,大妥暗自傷神,話也不多說飯也愛吃不吃。一段時間下來,眼窩明顯凹陷下去了,一張長臉也顯得更加的瘦削。
勞動時大妥也沉默寡言,靈魂出竅似的魂不守舍。無論陽光多么燦爛好像總也溫暖不了他那顆哀傷的心。
這天,大妥在打谷場碾谷。到了起場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邊說笑邊忙碌,既有分工又有協(xié)作。白嬸手舉木杈高高挑起一大摞稻草,用力一甩直甩到三四米外的自家男人腳下。男人見了“嘿嘿”一笑,夸說,還是俺媳婦力氣大。不知誰接上一句,白天力氣大,晚上力氣大嗎?引起一陣哄笑,白嬸追著逗笑的人一陣好打。逗笑的人朝大妥努了努嘴,是逗那人開心哩。白嬸看那大妥,一臉的陰郁并無半點(diǎn)笑意。
一位輩分高的鄉(xiāng)親見狀對大妥說,該放下的得放下,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也不嫌累。成天陰著個臉,好像誰欠你一座金山似的。剛才鄉(xiāng)親們逗你,那是盼著你好,盼著你忘記不愉快,你也陰沉著臉,好歹笑一笑,也算是領(lǐng)了情,不枉大家一片好心善意嘛。
本以為大妥會報以笑臉,誰料他指著對面山道,我無論在哪干活,都會感到那里有雙無形的眼睛在瞅我,那是我家長生的眼睛哩。他好可憐,人未長成便成了鬼,與我陰陽兩隔,我好心痛哩!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死的?在那邊好不好?每當(dāng)半夜醒來,我總這樣問自己。說著說著,大妥竟然感噎起來。頓了頓,他繼續(xù)說,長生在別人眼里已經(jīng)死了,但在我心里卻仍然活著,活著哩!
大家聽他哀哀怨怨,悲悲慘慘,心里也隨著起起伏伏,涌起陣陣傷感。
三
去年春耕,大妥牽著??钢胰ヌ锢飫趧樱L生哭著鬧著非要跟去不可。他哄騙他,隔壁亞軍等會兒來家邀你玩。亞軍到外婆家去了。長生當(dāng)即揭穿,他昨天就告訴我了。他繼續(xù)哄騙,姐姐等會兒到潘家大山放牛,讓她帶你去,那山上有好多猴子看。你騙人,姐姐剛說牛下地干活了,今天不用放。面對大妥的哄騙,長生竟紅著臉哭起來,還吊兒郎當(dāng)?shù)卦诘厣洗驖L。
大妥不忍心用暴力阻攔,只得與他約法三章,答應(yīng)過后才將他抱到牛背上。長生坐在田邊一棵桑樹下,瞅著大妥勞作,也看天空中飛過的鳥,好不愜意。耙了三圈后,泥巴漿里突然竄出幾條黃鱔,大妥把牛叫停,彎腰用三根手指頭去拿黃鱔。黃鱔滑,用手捂、捏、握都不行,最好的辦法是用三個指頭鎖住其頸部,只有這樣才能十拿九穩(wěn)。不消片刻,四條大黃鱔全部被大妥鎖住。他用小柳枝將它們串在一起,高高地舉起讓長生看。長生高興得連連拍掌,叫嚷著要帶回去殺了吃。當(dāng)晚,大妥一家悄悄地吃著鱔魚,樂得不敢吱聲,因?yàn)楫?dāng)時沒多少人吃這個。長生吃得那個香喲,恨不得把盛鱔魚的砂缽也啃掉,嘴里不停地嚷著好吃,以后還要吃,別人不吃我們吃,一家人等天黑了,關(guān)了門吃。大妥看著長生的貪吃樣樂得“嘿嘿”笑,你個好吃鬼有那么好吃?
之后,大妥只要有機(jī)會捕捉到黃鱔就將它帶回家,給好吃鬼解饞。
想起這些大妥心里突感酸楚,眼里不由得沁出淚來。
他挑著化肥來到田邊,看著去年長生呆過的田埂和搖晃過的桑樹,仿佛聽到了長生的歡笑聲,看到了長生為鱔魚而歡蹦亂跳的身影。他眼噙淚水僵硬地走在田壟間,機(jī)械地播種著化肥。
由于分心,撒肥的手失了輕重,半塊田的秧苗枯死了。為此隊(duì)長兇巴巴地吼他,你干的好事。一個老莊稼種肥不知輕重,不曉得薄薄的均勻地撒,活生生地將秧苗肥死。那可是半塊田哩,怎么著也能長出二三擔(dān)谷子?,F(xiàn)在好了,二三擔(dān)谷泡湯了,你要對此負(fù)責(zé)。我還告訴你,本次錯誤除了賠償工分外還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開你的批斗會。
隊(duì)長一咋呼,大妥猛然意識到自己惹了大事,當(dāng)然也知道開批斗會的厲害。他連忙央求隊(duì)長,你也知道,家里最近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昨天,魂像被鬼牽著,整個人云里霧里,大腦一片空白。我也不知怎樣撒的肥,反正不是故意的,愿受罰。只是這批斗會還是請隊(duì)長網(wǎng)開一面,別開。
隊(duì)長見大妥認(rèn)錯態(tài)度誠懇,并不像買棺木那日蠻橫,加之,念及鄉(xiāng)親之情和憐憫之情,決定只扣工分不開批斗會了。
臨走時,隊(duì)長不忘告誡他,人都撐得死的道理要記住,免得以后再犯。
嗯嗯嗯,大妥應(yīng)著,同時也懵了,木樁似的戳在那里,頭像被木棒猛擊了一下。人都撐得死的道理是個什么道理?大妥的腦子里靈光乍現(xiàn),難道說長生的死與這道理有關(guān)?是長期吃飽了撐的?大妥當(dāng)時就驚出一身冷汗,渾身顫栗。
大妥夜里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長生肚子鼓得高高的,里面的大腸小腸一截一截的,胃從腹腔中泄出來在空中慢慢飄動,長生揮動著雙手去抓,可怎么抓也抓不著。大妥急得忙去抓也沒抓著。那胃徑向一處懸崖飄去,長生緊隨其后,不料跌下懸崖。大妥忙用手去抓長生,可人不見了,急得他拼命地喊,長生,長生。
四
大妥的心和腳步被疑問所牽引,步行十多里羊腸小道來到公社醫(yī)院。他要考證隊(duì)長的話是否正確,若果真那樣的話,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霧靄就可隨之散去。
醫(yī)生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方凳,把手腕放在脈枕上。他遲疑著坐下,囁嚅道,不是我看病,是我兒子,我是替他來的。
醫(yī)生“哦”了一聲,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疑惑地直視著他,那你兒子沒來?
沒來,也來不了。大妥回答,他不敢看醫(yī)生的眼睛,那眼睛賊亮賊亮的。
醫(yī)生覺得大妥這人有點(diǎn)怪,由此判斷他兒子的病情肯定蹊蹺,甚至……真的來不了。于是,他注視著他的臉,神情嚴(yán)肅地說,那問吧。
孩子餐餐吃飽,每餐撐得放屁,快兩年了,對身體可是有害?
醫(yī)生輕輕一笑,端詳他半天,然后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從傳統(tǒng)中醫(yī)理論來講,小孩吃飯不可過度,再好的飯也只可吃八九成。若吃十成已不養(yǎng)人。吃十幾成臟腑必傷。常如此吃必定短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