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煙雨江南桃花潭(散文)
因為李白的一首《贈汪倫》,桃花潭就像是一位心儀已久的戀人,時時在我的心里縈繞,揮之不去。桃花三月杏花春雨,我來到了神往已久的桃花潭。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煙雨,彷如一對相依相偎的情侶,總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和風細雨中不時地透出那種纏綿悱惻柔情似水的婉約。桃花潭因了這綿綿細雨的浸潤,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格外地嫵媚、典雅,似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江南女子,有一種朦朧清麗之美。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她輕輕撩開那煙雨的簾幔,穿過這迷蒙的天青色,邁著姍姍娉婷的青蓮小步,張開雙臂將我擁抱。絲絲的江南雨像針尖似牛毛,悠悠地下著,像霧像雨,聽不見聲音,看不見雨絲,只覺得身上,衣服上濕濕的。小毛雨落在臉頰癢酥酥的,有一種異樣的愜意。這絲絲縷縷的細雨,不就像是當年李白與汪倫依依離別時那不舍的惆悵,穿越著莽莽蒼蒼的歷史,濡染在青弋江那蒙煙細雨的意境之中。
桃花潭夾岸杏花粉白,桃花灼灼,依然像千年前那樣,在三月剪剪的春風中綻放。緋紅的花瓣顧盼俏麗,脈脈含情。只是這細雨的撫慰,桃花格外的鮮艷欲滴。一陣東風微拂,細雨輕吻,浸潤了雨的杏花白桃花紅,帶著幾許寥落,在枝頭回旋,多有不舍地緩緩落下,在岸邊在水里,展示著生命的輝煌。堤壩邊的細柳吐著雀舌般的鵝黃,在綿綿煙雨中搖曳,旺盛成一片綠意蔥蘢,婀娜多姿,像臨鏡梳妝的少女,把枝葉灑向水面,掩映著黛瓦白墻,盡顯那一抹徽風皖韻的典雅。
這酥酥的細雨柔情,穿越著歲月風塵,回到了當年李白與汪倫那段深情。李白在桃花潭留下的這首千古絕唱的背后,還有一段傳說至今的動人故事。唐天寶14年,公元755年,李白正在安徽的南部漫游。汪倫對李白詩風人品極為仰慕,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與李白對酒吟詩,一睹詩仙斗酒詩百篇的瀟灑風采。聽說此時的李白正在宣城,品茗著高山敬亭“綠雪茶”,暢飲著“宣城特貢酒”,獨坐敬亭山相看兩不厭。汪倫想機會來了,即刻修書一封,盛邀李白來桃花潭游玩,好歹宣城離桃花潭相隔不遠。據袁枚《隨園詩話》所記,桃花潭豪士汪倫邀請李白的信是這樣寫的:“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崩畎卓葱藕蠓浅8吲d,有酒喝有花賞,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不去?于是欣然應邀??傻絹砗?,卻不見有桃花十里;更沒有萬家酒店。汪倫解釋說:“十里桃花是指十里處有個桃花渡;萬家酒店,是桃花潭邊有位姓萬的酒肆”。李白聽罷并沒有為此不高興,而是大笑不已,他是在笑我們江南人的機智和幽默,對著汪倫說,我給你忽悠了。適逢春風桃李日,群山無處不飛紅,李白與汪倫在桃花潭邊詩酒唱和,流年忘返。故事的最后雖已變了模樣,但桃花潭水,卻記下了當年詩人與豪士那一段非同尋常的千古情深。
從水東翟村來到踏歌岸閣,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墨青色的江水。江水自黃山山脈峽谷中奔騰而來,被西岸石壁所阻,造成一座清冷靜潔的深潭。但由于春水豐腴,將深潭與青弋江連為一體,水岸與堤岸齊平,不見有潭。江水的背面就是長滿了青綠色小草的踏歌古岸。我想,在千年前,也是在這樣蒙煙細雨的情境中,李白將自己對汪倫一腔感激之情,默默地埋進心底,可到了歸程之日,也還沒有捋好如何表達,汪倫多日以來對他深情相待的情誼,當他從古渡口登船,就是那種江南特有的小梭子船,立在船頭,遠眺著桃花潭那江南美景,略有所思:只因擔心汪倫再一次盛情挽留,瞞著汪倫不辭而別,盡管心里有萬般不舍。忽然背后傳來一陣拖著長音且古老的歌謠,一看,原來是汪倫帶領百余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趕到古渡口為他送行。他們一邊唱歌,一邊用腳踏地打著拍子,手拉手邊走邊唱,歌聲悅耳,情深一片。李白早已被這感人的場面濕潤了雙眸,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詩人背過身輕輕地抹了一下眼淚。江水悠悠地順流而下,綿綿細雨是那樣的癡纏眷戀牽腸掛肚,岸邊的桃花依然灼灼艷麗。李白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像決了堤那奔流而下的江水,那首《贈汪倫》,就這樣平平仄仄唰唰兩下就脫口而出,而且就這樣膾炙人口流傳千年。
東岸是一片平沙濕地、碎石古道和長長的石堤,通往古老的翟村和蔥綠的田野。平沙濕地的不遠處,有四、五只白鷺在沙灘上棲息,它們單腿直立,似乎在炫耀一雙細細的長腿,兩眼半開窺視著前方。那印在沙灘上的身影在微微挪動,像是在往水里查看動靜,隨時捕捉魚蝦覓食??吹轿覀兊牡絹?,驚動了鷺鳥,呼啦一聲,飛入了上空。離我不足百米處,兩個放鵝的小小少年,正趕著一群大白鵝在灘涂邊吃草。它們昂著脖子,傲慢地嘎溜、嘎溜一路叫著,一邊吃著鮮嫩的青草,一邊向行人呆看,碰到來人也不避讓,反而還追著你叫??粗@呆鵝,倒使我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十八里相送里那幾句經典臺詞:前面到了一條河,漂來一對大白鵝,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山伯唱:不見二鵝來開口,哪有雌鵝叫雄鵝;英臺唱:你不見雌鵝她對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頭鵝。這平沙濕地上動靜結合,幽深雅靜,給人一種清新明麗的快感,簡直是一幅鄉(xiāng)村春野素描,竟然讓我一時忘了舉步,呆呆地看了很久。
幾條輕快蒼黑的小舟,就停在東園古渡。乘船渡江去西岸,想在那老街中尋那曾經的萬家酒店,聞一聞李白與汪倫當年詩酒唱和的濃濃酒香。短短的木漿,徐徐地劃過江面,船兒慢慢移動,蕩起了微波細紋,攪動起水面漣漪。但見碧綠的江水蜿蜒曲折順流而下,兩岸青山似乎也隨著我們徐徐前行,山谷間云蒸霧蔚寧靜如夜,朵朵云彩漫天翻滾,山水長卷,一分分拉開。這不是大寫意的瀟灑,是中國畫里那細工筆的俏雅,是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的意境。堤上的桃紅柳綠與青弋江墨青色的江水交相輝映,令人浮想聯(lián)翩。突然,遠方隱隱約約傳來清脆悅耳的笛子聲,那江南絲竹里一段寧靜舒緩的引子,似一幅華彩丹青由遠及近慢慢鋪開。那優(yōu)美的曲調縈繞在耳邊,猶如身在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竟然忘了自我,忘了自己身在紅塵,有點飄飄然。萬村渡口登岸,一群比鮮花還要美麗的姑娘,在碧綠的江水畔浣洗衣衫。她們歡歌笑語,還不時地聊著家務常理。忽然,那位穿著碎花紅裙的小姑娘,對著身邊扎著丸子頭發(fā)的那丫頭耳語一番,然后咯咯地笑個不停,只見那姑娘紅了臉頰,輕輕地掐了她一下:“你這個死丫頭?!蹦腔ㄒ粯忧啻旱拿纨?,那一聲聲棒棰砸在青石上的搗衣聲,映著碧綠的江水,還有水中那花花綠綠的輕紗……這是一幅多么迷人的圖畫。
步上石階抬頭,可見一座二層門樓,小樓門額上書:桃潭西岸。從底層過道走過去,便可到達萬村。古鎮(zhèn)的村落均沿江水而建,條條巷陌都是青石板鋪砌,中間一條深深的轍痕。不難看出當年古鎮(zhèn)是何等的繁華。路隨水轉,曲徑通幽,綿延數(shù)條古巷,幽深蒼老,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踏進古巷,仿佛就感覺到悠悠歲月的沁涼,就像是翻閱著一本落塵泛黃的線裝書,讓人不由地生出些許感慨。夾巷中,檐上的青瓦早已長出了綠苔,斑駁的墻體也失去了舊時的明朗。只見那一截截斷垣殘壁,還有那破敗的深宅院落,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在風雨中獨自守望。我在那坑坑洼洼的墻面上,讀懂了,讀懂了歷史的轍痕,我想她永遠屬于博大與深沉,讓世世代代去細細品味,品味她流傳千年的詩人風采,品味她深巷里那永遠的酒香,去求索她永恒的年輕漂亮。
在一截幽深的巷陌中,尋到了萬家酒店。不見當年黃色的牙邊酒旗,只見酒店門前那被人踩踏的大坑,在向人們訴說著千年前的往事。至此,我仿佛聞到了萬家酒店飄出來的“桃花夢”酒香;仿佛看見了李白和汪倫正大碗喝酒,詩酒唱和時那令人羨慕的親密樣。腳步踩踏在悠長的石板路上,穿行在古街老巷、黑瓦白墻中,倒也有幾分靜美的閑適。忽然在小巷的盡頭,一座老舊精巧的小二樓上,咿呀一聲推開了大半扇小軒窗,從窗口探出一位漂亮清秀的姑娘,不施粉黛的容顏上,儼然一副嬌媚的面龐。我在想,是不是她聽到了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的那噠噠的響聲,讓她誤以為是日思夜想服役在軍營的兵哥哥歸來?致使她急忙忙推窗想探個究竟?這足夠入畫且?guī)в性娗榈囊饩?,讓我不覺記起臺灣作家鄭愁予的詩:“我打江南走來,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蔽宜坪蹩匆姽媚锬鞘涞难凵瘢州p輕地將半扇軒窗纖手關上。
綿綿的細雨從早晨一直下到傍晚,還沒有停下的跡象。小雨纏纏綿綿牽腸掛肚,仿佛即將遠行的游子臨行前,母親柔聲細語那不舍的叮嚀。難道這雨,莫不真是人間的情,江南的韻?我在想,李白在山水靈秀,煙雨江南的桃花潭,是否像在長安城里那樣,依然喝得狂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他豪放不羈,風流傲岸。少年時就有“府縣盡為門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這傲視權貴的膽略。叫楊國忠捧墨,讓帝之寵臣高力士脫靴,誰人敢為之?李白,也惟有李白!可此時的李白已經是人生的暮年,他老了。昔日報國的雄心,壯志未酬的一腔熱血,已經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化作了心境的寥落和惆悵。此時,他渴望人間真情,融入平常人家煙火。讓他想不到的是,在他心情晦暗之時,在皖南涇縣桃花潭,青弋江畔,遇見了豪士汪倫,找到了知己,結下了傳頌千年的朋友情深。
黃昏下的桃潭小村,炊煙裊裊升起,身披煙雨的牛羊,暮色中晚歸的村民,組成一幅農耕文明的鄉(xiāng)村風俗畫,讓人倍感親切。那彎彎曲曲的青弋江,似是一個聽話的少年,靜靜地依偎在黃山余脈的懷間撒嬌。山谷里那一壟壟翠滴滴的茶樹,給人一種抽象的線條美……構成一幅濃郁的水鄉(xiāng)晚景,讓人沉醉。晚上,我們投宿在陳村大橋附近的一所民宅里,為的是次日早晨,目睹桃花潭那繚繞的晨霧。木柱青瓦的樓閣房舍,鐫刻精美的欄桿窗欞,無不體現(xiàn)著江南文化的精細和古樸。如此的黃昏,如此的安寧,如此的村野晚歸圖,在國內已經尋不到幾處了。晚上,坐在江邊小樓上就餐,推開窗戶就是靜靜的江水。老板是當?shù)厝耍每秃竦?,一人給泡了一杯高山云霧茶,慢慢地呷了一口,入口微甜,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在口腔里散發(fā)。要了一盤水煮青魚,這是桃花潭最有特色的一道菜,幾碟時令小炒,一瓶“桃花夢”低度白酒,那古徽州地道的江南味,在肚子里鋪陳,有一種解不開的家鄉(xiāng)情結。
三樓住下來,倚在露臺欄桿上遠眺,桃花潭那段青弋江上,夜航的小船掛著紅燈籠,點點的漁火,時隱時現(xiàn),好像是失眠者勉強睜開的眼簾,忽閃著紅光。桃花潭沉浸在水色清影的朦朧之中,有一種神秘的美感。山的輪廓隱在暮色中,青黑的堤岸古樹林拂過來一縷清冷的風。近處,水靈靈的花草,濕漉漉泥土的味道,清新恬適。院子里,一株芭蕉,碩大的葉片經雨水的沐浴,枝展葉舒,格外的翠綠,像是灑了幾勺油,直映得那一面墻都綠了。一時竟看得呆住了,忘記了這三月還乍暖還寒。先生將一件薄衫默默地披在我的肩上,嘀咕一句:“外面涼著呢”,我才回過神,可眼光還停留在那芭蕉上,怔怔地對著它發(fā)愣。聽著那雨滴答滴答打在那寬寬、綠綠的葉片上,不覺讓我想起了文人墨客寫芭蕉的詩句。李清照的:“窗前誰種芭蕉?……葉葉心心,書卷有余情”;李煜的:“簾外芭蕉三兩窼,夜長人奈何”??晌易钕矚g的還是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免讓我感嘆歲月的無情!剪一段時光,看一輪滄桑,留下的盡是時光飛逝往事不在的惆悵。難怪芭蕉似乎總是和雨不離不棄,令人傷感遐思。
清晨,天還只有麻麻亮,大地尚在沉睡中,一陣清脆的鳥鳴聲,打破了我夢中的寧靜,猶如幾個聲部合唱時那渾厚的和聲。如此美妙的晨曲,不用說,無了無休的細雨,終于止住了她纏綿的韻腳,告訴我這是一個晴和明媚的好天氣。披衣起床,來不及洗漱,三步兩步來到橋頭,靜靜地貪婪地享受著,只屬于江南水鄉(xiāng)的意境。呵!好一場濃霧!一層稀薄的氣流,在峰巒山谷間緩慢游蕩,猶如一層乳白色的輕紗,朦朧而迷離。遠看,氤氳的白霧在山頂上連綴成片,不見峰嶺只見山腰;忽而又在山腰處上下縈繞升騰,就像是一根乳白色的玉帶,從山腰處一圈繞過來。但見西北方飄過一縷云帶,從深谷田園間冉冉向東南飛來,轉眼之間被那高峰留住,飄飄然白云升華。云霧在小氣流的牽引下,穿山入谷,時而回旋,時而舒展。她在雨山之間,溝壑之上,不僅感到自己在云來霧氣之中,還感到峰海群山,巧石奇松都像活了起來。宛如步入天宮仙境。遠山依稀含翠,山坡斜影蒙紗,在輕盈的山嵐中隨風飄逸。云來山隱,云去山現(xiàn)的瞬間小景,是如此的壯觀。原來看似飄忽不定的霧氣,居然也能成為點綴大地的主角,的確令人稱奇。
天空漸漸泛白,如畫的桃花潭,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水,霧氣籠罩著整個江面,不斷地變幻著,宛若仙境。遠看,青弋江就像一條銀白色的巨龍,游弋在桃花潭連綿的青山綠水間,自南向北奔流到山谷中。薄霧彌漫在江面之上,水汽在潭面上蒸騰,遠處的懷仙閣,隱約其中。翟村、萬村,還有不遠處的踏歌岸閣,都罩在輕紗似的迷霧里,成了淡淡的影。像一張定格的照片,景模糊了,視覺的空間好像更含蓄耐看。此時,我仿佛看見一葉扁舟,緩緩地離開東園古渡,忽而隱現(xiàn)在桃花潭江心,船頭一位衣袂飄飄的白衣仙人,正抬頭向踏歌岸閣張望,倏忽,這船就滑進乳白色的簾幕之中。
我佇立在橋頭,似乎聽見有人在輕聲地吟誦: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