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這最美的人間四月天，伸出雙手去觸摸陽光，在林間穿梭，去聆聽大自然的心跳，讓自身的脈搏與之共鳴，呼吸著新鮮濕潤的空氣，讓心靈與世界相擁！”
　　 駕輕就熟地打完一堆仙氣繚繞的話，在手機相冊里隨便選了幾張圖片，張春梅便發(fā)完了今天最后一條朋友圈?？粗慌詯盒袗合嗪戎【拼蛴螒虻恼煞蛲跤胸?，心里沒來由一陣嫌惡，和衣把自己丟在床上，披散的頭發(fā)隨意糊在臉上，與平時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形象判若兩人。
　　 不多時，朋友圈里便熱鬧起來，她備注的李千萬、王二代、張拆遷之類在下邊殷勤地點贊留言，“雪蟬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美！”“好美的文字，仿佛聞到了大自然的花香！”“雪蟬老師境界真是高??！”……與那頗有鄉(xiāng)土味兒的名字不同，張春梅給自己起了個文雅的藝名兒叫“雪蟬”，微信朋友圈個性簽名上寫著“夏蟬不知雪，便以為世界僅到秋。”就連那初中就輟學(xué)混社會的丈夫王有財都有了個“孤楓”的名號。
　　 “有啥情況沒有？”王有財頭喝了口啤酒，頭也不回地問。張春梅點開朋友圈，一條新留言便蹦出來：“雪蟬老師，最近還有沒有心靈禪修班？上回參加了一次感覺心靈都得到了升華！”她感覺差不多到火候了，便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段話粘上：“統(tǒng)一回復(fù)：因咨詢?nèi)藬?shù)較多，雪蟬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心心念念的挪威森林之旅，下一期的心靈之約禪修班提前舉行，位置有限，只奉獻給長期關(guān)注雪蟬的老朋友，大家可私信留言，提前交一部分資金就可成為雪蟬的座上賓喲！”
　　 王有財輸了一局，不干不凈地暗罵一聲，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都搞定了？”
　　 “嗯！”
　　 “這回逮了幾只兔子？”
　　 “那張拆遷和三個二代已經(jīng)給我發(fā)紅包了，還有個李千萬正聊著。”
　　 “我呸！這群腦滿腸肥的傻X,不就仗著自己命好?！?br />　　 王有財嘟嘟囔囔的說了幾句渾話，把空啤酒瓶子往墻角一扔，又開了一罐，專心致志地開始了新一輪的游戲。
　　 張春梅懶得理他，她抬眼環(huán)顧著這裝修豪華的大房子，心里一陣感慨。她不過就是一衛(wèi)校?？频奈膽{，丈夫更不濟，當(dāng)初從山溝兒里來到大城市，找不到體面的工作，只能去工廠里做工，白班夜班倒替著來，在流水線上消磨著青春，看不到留下的希望。誰想到不過小十年兒，自己三十冒頭兒，就擁有了曾經(jīng)在夢里都不敢奢望的一切，張春梅眼前不由浮現(xiàn)出了自己的“崛起”之路。
　　
　　 二
　　 現(xiàn)在人們生活質(zhì)量普遍得到了提高，解決了溫飽，心理上就開始出現(xiàn)各種問題，抑郁癥，失眠癥，精神衰弱等等，甚至自殺的都有，這種新聞數(shù)不勝數(shù)。特別是一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或者后天撞大運比如中彩票、拆遷而一夜暴富的人群，因為他們的資源不是通過自己的雙手賺來的，他們不需要操心生計，大部分時間只需要享受生活就夠了，反正大部分問題都可以用錢解決。于是就有一部分人心態(tài)慢慢失衡，感覺人生了無趣味，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內(nèi)心是空洞的，最典型的表現(xiàn)就是晚上睡不著覺。
　　 張春梅記得那時候這座城市最好賺錢的行業(yè)就是心理醫(yī)生，跟律師一樣，按小時收費，還不用太勞累。她天生好強，腦筋也靈活，就想著走這條路，但她一沒文化，二沒路子，是吃不上這口飯的。也是她的運氣，正好那時候微商開始興起，她眼前一亮，最有價值的商品，不就是自己嗎？她咬牙花了一大半積蓄，換了手機，報了瑜伽班，買了幾身好衣服，拍幾張好看的照片當(dāng)頭像，又搜腸刮肚的寫些雞湯文，很是啃了幾本“心靈雞湯”，于是曾經(jīng)灰頭土臉的“廠妹”張春梅在朋友圈里搖身一變，就成了如今的心靈大師雪蟬。
　　 她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丈夫不理解老埋怨，說她發(fā)神經(jīng)病，生了好幾會氣也沒少吵架。有時候她自己又沒錢了，就連著一周啃饅頭喝白開水過活，卻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幾張美食照片，寫著“在人間煙火中尋找生命的真諦，于味蕾間體悟生活的美好?！边@些年她在朋友圈里“周游”了全世界，在澳大利亞的沙灘做瑜伽，在珠峰登山，在法國購物，在日本賞櫻花……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她好友，好友們逐漸注意到了這個美麗、富足又有才的女人，好奇心一起，便水到渠成。她開起了“心靈之約”工作室，又買了幾本心理和情緒管理的書籍，便自稱心靈導(dǎo)師，又給丈夫按了個助理的角色，讓他負責(zé)財務(wù)和后勤，做起了心理培訓(xùn)的課程。只是她沒想到，短短幾期課程下來，她就賺到了曾經(jīng)想都不敢想的錢，丈夫也紅了眼。就這樣她的名氣在固定的小圈子里越來越大，朋友介紹朋友，規(guī)模就此形成。
　　 其實這種活動一不小心就能做成傳銷，張春梅心里清楚有些雷不能蹚，一直繃著一根弦，她跟丈夫約法三章：第一、不賺“窮人”和老人的錢；第二、不在學(xué)員之間發(fā)展“下線”；第三、價格維持在學(xué)員可接受的底線之內(nèi)。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她們的培訓(xùn)課程中不涉及具體做法，只講些虛無縹緲又抓人心靈的東西，她自己雅稱為走“意識流”路線。這樣做的好處是只給人“美”的感受，不涉及生活，不涉及行為，人家又不差錢，出幺蛾子的幾率就大大降低。也正是這些原則，讓她一直高坐“神壇”，信眾如流，財源不斷。
　　 其實這些東西也只能吸引些內(nèi)心空洞又不愛思考的人，在真正邏輯縝密、心思堅定的人眼中，這些話簡直漏洞百出，但各取所需，對錯得失實難厘清。
　　
　　 三
　　 “清晨在聲聲鳥鳴中，被第一束陽光叫醒，睜開雙眼去觀察這個世界，用心去體會著人間的美好。新一期的‘心靈之約’禪修班又要開始了，期待著與大家一起去體悟紅塵，去感知這個充滿愛的世界?！?br />　　 早晨被鬧鐘吵醒的張春梅在同樣被吵醒的丈夫咕咕噥噥的謾罵中，不耐煩地瞇著眼發(fā)了今天的第一條朋友圈，把手機扔一邊兒，轉(zhuǎn)身又蒙頭大睡起來。等兩人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半，顧不得吃早餐，匆忙洗漱過后趕往他們的“心靈之約”工作室。
　　 “真是不好意思啊各位，我遲到了?！笨吹介T口已經(jīng)停了幾輛豪車，幾個人正在抽煙聊天，張春梅露出了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早上出門看時間尚早，就打算步行過來，體驗一番慢生活的節(jié)奏，沒想到一路光顧著和先生聊天看風(fēng)景，忘了時間！”
　　 “哪里哪里，雪蟬大師的慢生活說的好啊，現(xiàn)在這社會太浮躁啦，我們這不正也想著體驗一番嘛！”
　　 “是啊是啊，雪蟬大美女這是用自身生活給我們上了一課呀！”
　　 ……
　　 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王有財開了門，開始了最新的“心靈之約”。
　　 點上香，放上音樂，課程便開始了。她與大家坐在葦編的蒲團上，相對而坐，閉著眼聽著她那略顯“縹緲”的話?！拔覀冊谶@人間漂流，為了尋找一處與靈魂契合的港灣，有時候會因為自己的任性而錯過什么，有時候會因為自己的貪婪而受到懲罰，但是人生就是這樣，我們總要在這漫漫長路上學(xué)著成長。讓我們打開心扉吧，去悉心從一草一木中體會生命的活力與美好……”
　　 她刻意壓低了喉頭，空靈的聲音中略帶一絲嫵媚，聽著學(xué)員心里止不住的舒服，光看那臉上陶醉的表情就知道有多享受。
　　 下“課”之后，幾個人殷勤地湊到張春梅身邊，一人說：“雪蟬老師啊，您講的真是太好了，聽完感覺整個人都升華啦！不過啊有點事兒得麻煩您，我這最近呀，老是睡不好，夜里能醒好幾回您說這咋辦呀。”
　　 張春梅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這是你內(nèi)心的能量還不夠強大，心中有畏懼的情緒，所以就容易陷入迷障，輾轉(zhuǎn)反側(cè)?！?br />　　 “是呀是呀！雪蟬老師您說的真是太對啦！”
　　 “沒事的，我們通過心靈的禪修，就是為了去加強您們心中的能量場，達到理想的境界。不過這是長期培養(yǎng)的結(jié)果，若是近期想改善的話，我建議你睡覺的時候聽一下我門‘心靈之約’的音樂，能夠安撫情緒，對睡眠會有幫助的?！?br />　　 “對對！聽著音樂那心里喲，可舒服啦！您這咋賣？”
　　 張春梅顯得有些“猶豫”：“本來音樂是應(yīng)該免費提供的，不過這個音樂是我一位朋友專門為我錄的，別的地方也見不著，為了保護我朋友的利益，多少得替他收些錢。”說著朝王有財使個眼色，于是具體的事情便由他這個“俗人”去談。很快便在一番連聲道謝中，以每張光盤八千塊的價格成交。
　　
　　 四
　　 為期半個月的‘心靈之約’禪修班結(jié)束了，這回除了老信眾，又介紹來了幾個新面孔。值得一提的是，期間不乏幾個“窮人”來咨詢，張春梅本著一貫的原則，對他們說：“你們目前的苦惱其實并不算真正的苦惱，只要俯下身子去奮斗，就能去賺取足夠的幸福，而這個過程才是你們自我救贖的良藥?！闭f白了她的意思就是，你們之所以苦惱，主要就是是因為窮，賺了錢就高興啦！但從她嘴里說出來就是讓人愿意聽。
　　 等這一期的學(xué)員都走了，兩人合計著賺的錢，數(shù)目讓兩人深吸一口氣，對望中興奮卻透露著不安。
　　 張春梅試探著說：“要不，我們收手吧?！?br />　　 王有財一聽跟被針扎了一樣跳起來，“收手？什么收手！我們這是偷來搶來騙來的錢嗎？這是我們光明正大賺的！合理！合法！”
　　 “不是不是，你別激動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整天說一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話，還要裝著笑，我太累了，我感覺這是在騙……”
　　 “再堅持堅持吧，再賺些錢，夠我們一輩子花的，我們以后再要個孩子，好好生活！”王有財及時出聲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些沉悶。
　　 后來，“心靈之約”禪修班又開設(shè)了好幾期，兩人銀行卡上的數(shù)目也越來越多，但有些事情從那個下午開始，就變的不一樣了。比如說，兩人看到存款再也沒有之前那么開心，反而有些恐懼。比如說，兩人單獨在家相處的時候，說話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話題，以至于慢慢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還有一件事，張春梅從來不敢跟王有財說，那就是她最近也經(jīng)常失眠，或是在夢中心悸驚醒。
　　
　　 五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張春梅好不容易睡著，卻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她一會兒夢見朋友圈里發(fā)的那些字一個個變成刀子向她刺過來，一會兒又夢見她被套上枷鎖去游街，大家往她身上扔臭雞蛋，叫她騙子。
　　 她醒來之后下意識地往旁邊看，怕吵醒旁邊的丈夫。不過這次她發(fā)現(xiàn)王有財并未睡著，而是坐著抽悶煙。
　　 她嚇了一跳，伸手打開床頭燈，“你半夜不睡，抽什么煙啊?！彼凉值馈?br />　　 “沒事，就睡不著了，行了睡吧！”王有財深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掐滅。
　　 兩人同時躺下閉上眼，盡量放平呼吸，仿佛要集中精神盡最大的努力去睡著，以至于連燈忘了關(guān)都忽略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同時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們都意識到對方?jīng)]有睡著，哪怕兩人偽裝的很好，呼吸沒有亂，也沒有輾轉(zhuǎn)反側(cè)，或許這就是夫妻之間的感應(yīng)吧！
　　 “要不……”王有財試探地說。
　　 “嗯？”
　　 “要不咱也聽聽禪修班的音樂吧?！?br />　　 ……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后，兩人轉(zhuǎn)身，同時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張驚恐的臉。
　　
　　 2019年4月1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