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總有一個人的名字在心中分明呼之欲出，卻又如魚刺卡喉百轉(zhuǎn)千回。不覺一陣酸楚涌上心頭，不禁無語淚先流。無數(shù)次拿出相冊撫摸著爺爺慈祥的遺容，千言萬語顯得是如此蒼白無力！任憑思念的淚水決堤而出。爺爺啊！想您時您在天邊，想您時您在眼前，想您時您在腦海，想您時您在心田！多希望這千遍萬遍的呼喚能換回您的一次晤面。
　　 我不止一次地責(zé)問老天：為何賦予人生命卻又要骨肉分離，一別永恒？讓至親至愛的人來不及樂享天倫，轉(zhuǎn)瞬即成陰陽相隔兩重人？爺爺，您可知道無論是過年掃墓還是清明節(jié)的祭奠，您那草木欣榮的墳塋永遠(yuǎn)是孫女心靈深處最想抵達(dá)的棲息彼岸。只有在那里才能讓我這顆飄泊驛動的心得以平和與安寧。
　　 我爺爺是我從小到大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雖然那時父母并沒有今天的“打工族”一樣背井離鄉(xiāng)，可父母只顧忙于生計、農(nóng)活，對子女少于問津。我和弟弟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靠爺爺和奶奶料理。仿佛一切是那么順理成章地成了那個時代的隱形“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一日三餐、上學(xué)、放學(xué)他們都牽腸掛肚。一聲聲飯桌上的吃魚小心刺、一遍遍天涼要添衣的吩咐、上課要專心聽講、認(rèn)真完成作業(yè)的囑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絕于耳。
　　 記憶中，我的爺爺是一位天生樂觀的老人。他喜歡和鄉(xiāng)親們開著善意的玩笑，讓鄉(xiāng)親們把苦澀的生活過成一首歌。小時候，我身體孱弱多病，經(jīng)常不是鬧肚子疼就是感冒發(fā)燒。在那個交通工具不發(fā)達(dá)的年代，每當(dāng)我一吵肚子疼，爺爺就會把我背在背上，一邊抖一邊用那雙有力的大手拍著我的背部，嘴里還念叨著：“幺兒乖乖，莫哭，肚肚一會就不疼了哈?！痹S是親情的呵護(hù)是最好的良藥吧！也是奇怪，好幾次用這種方式都奏效了。
　　 我還總是在半夜發(fā)高燒，昏迷不醒。那時爺爺就趕緊把我攬?jiān)诒成?，披星戴月朝鄰村幾里外的“赤腳醫(yī)生”處走去。待赤腳醫(yī)生一劑退燒針打下去，再配幾粒藥丸吞下，沒精打采的我才恢復(fù)了神志。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片樹林，我聽到幾聲“咕咕咕”的貓頭鷹叫聲，想起平時大人們所描述的鬼影，就忍不住一陣驚悚。弱弱地說：“爺爺，我怕！”“怕什么？有爺爺在呢，我們馬上就要到家了！”聽著爺爺?shù)幕卮穑跔敔攲捄竦谋成?，我幼小的心里感到無比的踏實(shí)和溫暖。一回到臨近院子的小彎田埂上，聽到家里那只小黃狗“汪汪汪”跑過來迎接我們，我也從爺爺背上滑下來，病癥一下子煙消云散了。至今回想起來，仍感到那晚的月光是多么皎潔和清朗，它讓靜謐的夜色彌漫著一份祥和及溫馨。
　　 可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在我不到十歲那年奶奶因心臟病撒手人寰！目睹奶奶氣息奄奄，握著奶奶突然冰涼的手，我第一次感受到心口錐心的痛！哭啼著大聲驚呼：“爺爺，奶奶的手咋這么涼??？！”爺爺?shù)拖铝祟^，眼淚無聲地流。他輕輕松開我握著奶奶的手，哽咽著說：“幺兒快跪下給奶奶磕頭，送她一路走好??！”我猛然想起前兩天做的那個奇怪的夢，真的是閻王爺派他的手下來接走了我奶奶的魂！——我夢見自己在老屋后門看見有兩個人，一左一右挾著奶奶進(jìn)了屋，當(dāng)我驚恐地跑到前門又撞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把奶奶夾在中間朝屋里走來……我除了淚如滂沱，嚎啕大哭，放聲慟哭，還遵照奶奶之前教過我的那種哭法：對著她的靈柩邊哭邊訴說奶奶一生的艱苦樸素、勤儉持家；哭她辛辛苦苦把我們姐弟拉扯大，還沒等我們長大報答她的恩德就走了！感動得鄰里嫂子、大娘們跟著我眼淚鼻涕一陣唏噓。過后好長一段時間都夸我人小懂事。為奶奶守靈的最后那晚夜，爺爺把我抱在懷里，我一邊用小手為爺爺摸著淚，一邊信誓旦旦地說：“爺爺別傷心，還有我！”
　　 然而，我又真的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照顧爺爺了么？結(jié)果卻是事與愿違，不盡人意??！在成長的道路上，我因自己的天真，幼稚而愚昧無知，不僅讓爺爺為我焦慮不安，也讓自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剛上初中那學(xué)期，我每周都會將節(jié)省的一、二元生活費(fèi)給爺爺買幾個碗兒糕，幾塊豆腐讓他喝酒，或買幾個皮蛋讓他吃稀飯。爺爺也總是在每個星期六的傍晚站在屋對面的公路上把我翹首期盼，把我望眼欲穿！……后來，要不是因?yàn)槲冶痪砣胍粓鲈鐟傩郎u，荒廢了學(xué)業(yè)。我們祖孫倆那段相互牽絆與守望的日子該是多么綿長，溫暖而美好？當(dāng)我不能靜心讀書時，父親支持母親替我背回了課桌。那個啼血黃昏，爺爺陰沉著臉冷冷地質(zhì)問父母：“不讓她讀書，讓她干什么？她還這么??？”我當(dāng)時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看爺爺那雙慈祥的眼睛，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我知道爺爺當(dāng)時的眼神，一定是充滿了痛惜、失望。
　　 在那個炎熱的暑假，我因情緒低落和身體的不適中暑了，走路搖搖晃晃，輕飄飄地從石梯栽倒在石壩，是爺爺及時把我扶到床上，端來一盆熱開水為我清洗嘴里的鮮血，還有磕掉兩顆門牙的淤痕，又用濕毛巾敷額頭，為我掐大拇指揪脖頸穴位，才把我救活過來。那時，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已游進(jìn)了埋葬奶奶的那片茂密而茐郁的小樹林……醒來后，看見近處焦急的爺爺和躺在涼巴棍床上翹著腿、搖著蒲扇扇風(fēng)的父親，我迷惘無措，不知自己究竟是該死還是該活？！
　　 不久，我終因初出校門涉世未深，不懂得江湖之險惡而誤入沼澤。由于輕信歹人饞言被騙去異地他鄉(xiāng)。直到一個月后才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幫助下回到了故鄉(xiāng)。見到爺爺?shù)哪且豢蹋覔湓跔敔數(shù)膽牙镂卮罂蘖艘粓?！爺爺沒有像父親說的那樣今后誰要就把我嫁給誰，也沒有責(zé)備我的不孝不忠，而是將拐杖跺在石壩上當(dāng)當(dāng)直響，大聲怒罵著：“可惡的賊人，老子的孫女從小到大都沒舍得動她一個指甲！……”過后，院子里的嫂子、大娘還悄悄告訴我：“你走了，你爺爺責(zé)怪你爸爸一只雞不見了還曉得找，一個人不見了咋不聞不問了？為此，爺爺還憂慮成疾，不吃不喝，臥床不起大病了一場?！?br />　　 后來，我終于又有了求學(xué)的機(jī)會。那時暫住在城里大舅家走讀，我曾無意中對爺爺說起過羨慕別的女生衣著光鮮，靚麗。沒想到爺爺卻記在了心上，私下將積攢多年的“江囗券”，交給舅母兌成錢幫我買了一套時尚的新衣、新褲，還有一雙漂亮的皮鞋。我當(dāng)時是多么地喜出望外，樂不可支啊！
　　 參工后，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工資報答爺爺。每次回家我都給爺爺買他愛喝的豆奶粉，新鮮水果，還有補(bǔ)鈣的鈣中鈣。而爺爺也總是在我臨去上班時拿出十幾二十個我喜歡吃的土雞蛋讓我捎上。有時被父親看見還責(zé)怪他嬌慣我。爺爺就理直氣壯地說，他拿的是自己沒吃的那份給我，不行么？我也會在給自己買衣服時也不忘給爺爺添新衣、新褲、新鞋子?？伤看味悸裨刮襾y花錢，不會節(jié)約開支，將來怎么過日子。可惜那樣的好光景如曇花一現(xiàn)，單位實(shí)行體制改革，下崗分流自謀出路。我不得不重新踏上開往大城市的火車，做了一名流水線上的小工人。除了逢年過節(jié)給爺爺寄點(diǎn)錢和禮物，我又怎能顧得上照顧爺爺?shù)娜粘Ｉ睿磕菚r雖有手機(jī)，但卻還沒有微信視頻。只有在無數(shù)個想家的夜里，拖著疲憊的身心躺在床上淚流滿面地思念爺爺，想必爺爺也是那樣思念過我這個令他操碎了心的孫女的吧……
　　 有什么比失去親人更痛苦的呢？當(dāng)我接到爺爺病危的電話，千里迢迢趕回家時，見我曾經(jīng)高大偉岸的爺爺再也不復(fù)現(xiàn)了！只有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躺在他那張陳舊的小木床上?！盃敔敯?！您這是怎么啦？您最疼愛的孫女回來了，您怎么兩眼無神不認(rèn)識我了哇？爺爺您不能走??！您連醫(yī)院都沒有進(jìn)，我還沒伺候過您呀，我可憐的爺爺呀！”我淚如泉涌，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可是，蒼天無語，大地?zé)o聲，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呵護(hù)我生命成長的那個人失去了生命特征。
　　 爺爺啊，您來不及等待孫女在城里買的新房完工就匆匆走了！想您當(dāng)初說過自己恐怕走不動的話，我還說過要背您來住。如今，我只能把您的這張遺容帶回家，只能把您的音容笑貌銘記一生！本來我還應(yīng)有一個物件在我手里作為念想：那是一個曾經(jīng)陪伴您大半生，與您形影不離的好伙伴——銀煙斗！在那個春節(jié)，您當(dāng)著眾親戚的面把手里的銀煙斗敲落，交給我說去打個什么首飾或留著后人作紀(jì)念品?？刹淮易屑?xì)端詳，就被一旁的父親以拿給他看看為由收入囊中。盡管如此，爺爺，這絲毫不影響我倆的祖孫情啊！我對您的緬懷不需物件為憑，它早已刻骨銘心。不需要想起，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爺爺?。≌埬徫覍δ氖韬霭?！您從前總是說自己如燃盡的煤燈，今晚能脫鞋睡覺，明早還能不能穿上都未知可料。我總是用手捂住耳朵說：不想聽！不想聽！……我不知是在掩飾自己的恐慌，還是覺得那是一件遙遠(yuǎn)的事情。爺爺呀！孫女應(yīng)該耐心地聆聽，坦然地面對。這世間有生必有死，咱們平心靜氣地談?wù)勆砗笫?，何嘗不是一種孝順？
　　 爺爺啊，“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這是一句多么痛心的領(lǐng)悟。您不是給予我生命的那個人，卻是呵護(hù)我生命成長，賜予我生命長河里奔流不息的鮮活血液的那個人，也是把為人的善良、忠厚、仁義根植于我心的那個人！如今雖說與您共處的老屋已不存在了，可那些存放在老屋的記憶，那些您呵護(hù)我生命成長的足跡卻將永遠(yuǎn)珍藏在我心中。我只能祈求上天：愿與您前世的恩情，今生的親情，在來世的輪回里生生不息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