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大黃之死(小說)
我二叔早晨起來,盯著小院角落里的狗窩發(fā)愣。完了,大黃死了!這是他的第一預(yù)感。
這幾天小小的村里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給狗投毒事件。而且都是活不見狗,死不見尸。全村的十幾條狗都相繼失蹤了。唯有我二叔家的大黃幸免遇難。他整日為大黃提心吊膽。為了不發(fā)生意外,晚上他把大黃關(guān)在屋里,一連十幾天大黃安然無事。我二叔原以為來勢兇猛的給狗投毒的惡浪應(yīng)該過去了,于是就把大黃從屋里轉(zhuǎn)移到院子里??烧l會想到,只一夜之間,大黃就遭到了如此厄運!
別人家的狗被毒死后,狗主人只是憤怒地站在院門口,對著大街血淋淋地破口大罵一陣子也就完事了。如果我二叔也這么做,泄放一下心中的惡氣,大黃之死的故事也就可以草草地結(jié)束了。
可是,故事正是因為有我二叔的存在,我不能不繼續(xù)往下敘述。
大黃之死,我二叔除了憤怒,更多的還是悲傷。原因也簡單,就是他和大黃的感情太深了。十年前,我二叔和我二嬸結(jié)婚,按老家習俗,婚后第三天我二嬸“回門”,大黃是那時他們從我二嬸娘家抱回來的。也就是說,大黃已經(jīng)和他們共同生活十年了。
大黃全身深黃色,沒有一根雜毛。我二叔為了給大黃起名字,整整憋了一天一夜,最后對我二嬸說:今后咱們就叫它大黃吧。我二嬸“咯咯”一樂,和我二叔開著玩笑:不行不行,你姓黃,它的名字怎么可以有黃字?你想呀,現(xiàn)在你年輕,人家叫你小黃,再過幾年該叫你大黃了,到那時候你們倆不重名了嗎?我二叔也樂了:你罵我!他說著,把我二嬸摟在懷里,然后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下。顯然,大黃的到來,給我二叔二嬸幸福的新婚又增添了另外一層樂趣。
說也奇怪,我二叔和我二嬸結(jié)婚五年卻沒有孩子。結(jié)婚前兩年,他們都沒在意,以為接續(xù)晚罷了。我二叔還開玩笑說:大黃就是咱們的孩子。我二嬸又“咯咯”一樂:我要真給你生出個帶毛的大黃來那不成妖精了嗎?這時候,大黃站在地中央,好象聽懂了他們玩笑內(nèi)容似的,使勁搖晃著尾巴,然后輕輕地舔著我二叔光著腳板的腳指頭。玩笑歸于玩笑,我二叔和我二嬸雖然沒有按自己的孩子對待大黃,但大黃在這個家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
那是七十年代末,我二叔家的溫飽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可是大黃從來沒挨過餓。它雖然吃的殘羹剩飯,在那個年代里殘湯剩飯也是人們的口糧啊。除了大黃,我二叔家里沒養(yǎng)任何家畜家禽。我二叔和我二嬸商量,如果再養(yǎng)幾只雞或一頭豬,勢必和大黃爭食,那就苦了大黃了。養(yǎng)雞、養(yǎng)豬是當時莊戶人家的唯一財路。為了養(yǎng)活大黃,他們寧可斷了這條財路。
大黃一天天長大了,它一天比一天通人氣。更顯示出對主人的無限忠誠。我二叔每天出工去地里勞動,大黃一定要送到家門口。收工時,準時在家門口迎接他。無論是春夏秋冬始終是風雨不誤。大黃很少走出院外,既使偶爾出去也從不招災(zāi)惹禍。村里人都說大黃仁義,是條好狗。
大黃是條好狗,但它絕對不是無原則。它懂得什么是恪盡職守,為主人看家護院。這么說吧,如果沒有我二叔或者我二嬸的允許,陌生人休想邁進院內(nèi)半步。大黃也從不輕易下口咬人。假如你有事打算光顧我二叔家,在你沒進院前,大黃會向你叫兩聲,然后,前爪緊抓地面,雙眼射出警示的光茫,強迫你必須止步。每當這時,我二叔或者我二嬸只要喊一聲大黃,大黃就會馬上搖晃著尾巴,熱情地放你進來。否則,你只能選擇離開那里。
五年過去了,我二叔和我二嬸還仍然沒有孩子。他們看著村里同齡人的孩子都活蹦亂跳在大街上跑,不約而同地投去羨慕的目光。我二叔著急,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身體強壯像條牛似的竟種不出孩子來。他開始懷疑我二嬸那塊地長不出苗來。我二嬸煩惱,她同樣不相信自己白嫩柔軟的肚皮里面怎么能不生育?她埋怨我二叔的種子出了毛病。他們不再拿大黃開玩笑了。因為大黃就是大黃,怎么說它都是一條狗,不可能成為他們的孩子。說回來,大黃肯定是大黃,大黃雖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我二叔和我二嬸已經(jīng)把大黃視為家庭不可缺少的成員之一,甚至是心頭上的一塊肉。
我二叔和我二嬸因為生不出孩子終于鬧翻了。我二叔真的像條牛,像條公牛,鼻孔里噴出的熱氣仿佛可以一點即燃。他指著我二嬸的肚子粗魯?shù)睾埃嚎茨氵@塊廢棄的鹽堿地,再好的男人也鼓弄不出苗來,這么多年白他媽費勁下種了。我二嬸也不示弱:就你那點瞎糠癟稗種哪能長出苗來!我是鹽堿地,你去別人家種?。∥叶屙槃輳牡厣鲜捌鹨恢恍映叶鸫蜻^去。我二嬸急忙閃開。這時,大黃跑過去把那只鞋子叼在嘴上,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坐在地上,把鞋子壓在屁股下面。我二叔和我二嬸吃驚地對視一下,態(tài)度一子都緩和下來。我二叔看了一眼大黃,后悔地低下了頭。我二嬸看了一眼大黃哇地哭了,委屈地抹著眼淚。我二叔摸著大黃的頭忍不住笑了,我二嬸摸著我二叔的頭也忍不住笑了。那天晚上,我二叔和我二嬸依舊睡在一個被窩里,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二叔和我二嬸直折騰得大汗淋漓筋皮力盡也不肯罷休。更說不清是什么原因,那天晚上以后,我二嬸的肚子竟一天天地鼓起來。
我小弟降生了。左鄰右舍都來祝賀。大黃好你像明白了家里有了大喜事,一改常態(tài),不再那么嚴守大門了,對前來的客人搖頭晃尾迎接著。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大黃變成了另外一個大黃,變成了對任何人都報有友好的大黃。人們可以在大黃的眼皮底下隨便出出進進,大黃只是一味地對他們搖頭晃尾。
我二叔抱起我小弟,在我小弟臉上親了一口,憨笑著對我二嬸說:多虧了大黃,那天晚上讓咱們那么突然一下子轉(zhuǎn)怒為喜,就種出了這個小家伙。我二嬸還是那么“咯咯”一樂:一氣一樂,我這塊鹽堿地就變成了黑土地,黑土地收成好,以后說不定給你生出多少孩子呢??墒?,無論我二嬸是塊什么樣的土地,他們再也沒有生出孩子。沒有再生出孩子,我二叔和我二嬸自有一番道理:因為我二叔和我二嬸再也沒有必要為生不出孩子的事吵架了,當然轉(zhuǎn)怒為喜的事也就不會再有。那是沒給大黃機會。
我小弟剛能下地走路,就和大黃在一起玩耍。大黃處處謙讓順從著我小弟,很快便成為了我小弟的伙伴和朋友。我小弟和大黃的關(guān)系一天地在密切,感情一天天地在加深。在我小弟的幼小心靈里,已經(jīng)絕對不可能沒有大黃了。
大黃遇害,可以完全肯定地說,不是大黃得罪了元兇,也不是大黃的主人得罪了元兇,可以解釋的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作案人要改善下窘迫的伙食,吃大黃的肉解饞,另一個是把大黃賣掉換些零用錢。
我二叔卻不這么認為,無論是誰害了大黃,都等于割去了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廢去了他們家庭的一個成員。我小弟在我二嬸懷里拚命地掙扎著,大喊大叫要他的大黃。我二嬸含著眼淚抱緊我小弟:大黃一會兒就回來了,大黃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二叔皺著眉頭,急得在院心直轉(zhuǎn)圈。心想: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追查出害死大黃的真正元兇。就是查不到元兇,也一定要先找到大黃。被人吃了也好,賣了也好,剩下的骨頭和那張毛皮也要堅決找回來。于是,他大步向門外走去。
我二叔找遍了村里的每個角落,一無所獲,又編造了一個個簡單的理由,對幾戶重點人家進行了仔細查看,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他又到村外去找。變天了,剛才被灰灰蒙蒙的云霧籠罩的太陽已經(jīng)隱去。呼嘯的北風卷起地上的浮雪,升騰一團團白霧。我二叔在風里霧里艱難地行走著,雪面子打在臉上針刺般地疼痛,他全然不顧。他找大黃,這種找法究竟有沒有意義,沒想過。反正就是要找大黃,找不到大黃找到大黃的骨頭和那張毛皮也要找。路邊沒有,溝塘沒有,樹根底下也沒有。沒有,我二叔也不泄氣。他來到一座小橋旁,突然發(fā)現(xiàn)橋底下的積雪上面有新踩的腳印,腳印很亂,歪歪扭扭的。我二叔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在沒膝的積雪里彎著腰,把頭伸向橋底。大黃在橋底下,四肢僵硬,扁扁地躺在那里。我二叔撕心裂肺地喊:大黃快起來,大黃快起來!大黃一動沒動。大黃死了,大黃真的死了!我二叔哭了,說不清是淚水是雪水還是汗水,在臉上冒著熱氣。
我二叔抱著大黃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往家走去。寒風吹著光突突的樹枝發(fā)出凄慘的怪叫聲,在我二叔的耳畔回響。那凄慘的怪叫聲,好像在為大黃的死哀悼,好像在述說著我二叔心里的巨大的悲痛和憤怒。
他把大黃放在院子里,然后用兩梱玉米桿蓋上,他不想讓我小弟和我二嬸看到大黃死前痛苦爭扎的模樣。
大黃死了,大黃死了又被我二叔找到了!消息不徑在村子里傳開,一些好奇的人們到我二叔家看熱鬧。有的說:多好的一條狗,也不是誰缺德作損給藥死的;也有的人說:誰藥死的呢?真他媽的該天打雷轟,讓他斷子絕孫!還有的說:還算行,把尸首找回來了,村里的那些狗死了影兒都沒了。
人們議論紛紛,不同神情的臉上,表現(xiàn)著氣憤、惋惜和無奈。這時,人群里突然有聲音傳出來:報案,去派出所報案!緊接著又有人喊:正好胡公安在村部呢,剛騎著大幸福跨斗摩托來的。
胡公安是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前幾天派出所的內(nèi)線趙三舉報村子里有一伙看紙牌的,一場下來輸贏達三五十個雞蛋。當時他正在派出所臨時借調(diào)的“二安”馮五保家吃飯。酒過三循,開始色迷迷地和馮五保年輕漂亮的老婆高滿香眉來眼去,還哪有心情去處理輸贏幾個臭雞蛋的賭博。事過之后,有一天胡公安坐在辦公室沒事,突然想起了這個案子,便親自來處理這幾個賭后犯。他決定每人至少要罰沒雞蛋一百個。四個人就是四百個,留一半自己享用,另一半送給高滿香,做為那天在她家里吃飯時她對他幾次含情默默的回報。就這樣,胡公安先到村部,準備找治保主任常少平配合一下,以便使那幾個賭后犯盡快歸案。
我二叔來到村部,對胡公安說:我家大黃被人害死了,我來報案。胡公安嘴角銜著一支香煙,迷縫著眼睛問:什么大黃?治保主任常少平告訴胡公安:大黃是條狗,是他們家的一條狗。胡公安繃著臉數(shù)落我二叔:大驚小怪,只知道報案,話都說不明白。胡公安接著問:狗呢?我二叔說:在家院子里。胡公安讓我二叔馬上把狗送到鄉(xiāng)派出所,說是做為破案的物證。胡公安沒有調(diào)查、沒有筆錄,更沒有勘察現(xiàn)場。他的心思全在那四百只雞蛋上面。
我二叔套上家里的“大寨車”,把蓋在大黃身上的玉米桿鋪在車廂里,然后抱起大黃輕輕地放在玉米桿上面。圍觀的人們站滿了院子,鴉雀無聲,好像默默地為大黃送葬。我小弟在我二嬸懷里哭喊起來:不把大黃放車上,我要和大黃一起玩!人們的目光一下子從大黃那里轉(zhuǎn)向我小弟。幾個心腸軟的老人眼圈都紅了。我二叔咬了咬牙,頭都沒回把“大寨車”趕出了院外。
“大寨車”在鄉(xiāng)派出所門前剛停下,派出所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岸病瘪T五保把脖子探出門外,朝我二叔大聲喊:走開走開,這是你停車的地方嗎?我二叔忙解釋:是胡公安讓我來的,他讓我把大黃送來。馮五保態(tài)度緩和下來,問:大黃,大黃在哪里?我二叔說:在車上。馮五保又往前探一下脖子:那不是條狗嗎?還真挺大,胖不胖啊?我二叔知道馮五保一定誤會了,忙說:我不是送禮的,大黃昨晚被人毒死了,胡公安說這是物證,是他讓我把大黃送來的?!岸病瘪T五保好像突然沒了不少興致,不冷不熱地說:你先把狗放在后院,回家等消息。
那天夜里,我二叔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牽掛大黃,擔心把大黃放在派出所不安全,能不能被人偷走。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我二嬸,想叫醒她陪他說幾句話。其實我二嬸也沒睡,她在想,雖說已經(jīng)向胡公安報了案,又頂風冒雪地把大黃給派出所送去了,能不能破案還真沒準兒。我二嬸解勸我二叔:別擔心了,誰那么膽大包天敢去派出所偷。我二嬸雖然這么勸我二叔,但心里還是不托底,因為大黃必定不是他們的大黃呀,能有人用心看管嗎?我二叔開導我二嬸:胡公安不像咱們束手無策,人家有辦法,我看差不多能破案。我二叔雖然這么說,但他一直心存疑慮,他發(fā)現(xiàn)胡公安和馮五保對大黃的死好像沒當回事,就怕不下功夫查呀!
我二叔放心不下,一大早就去了派出所。找大黃,大黃還在那里躺著,只是身上掛滿了白霜。找胡公安,胡公安不在,因為馮五保在辦公室值班,胡公安到馮五保家里值班去了。馮五保對我二叔說:不是讓你在家里等消息嗎?怎么才隔一宿就來了?聽口氣好像我二叔來錯了,不該來。
第三天,天剛放亮,我二叔又去了派出所。找大黃,大黃仍然在那里躺著,身上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雪。找胡公安,胡公安在派出所值班,馮五保老婆高滿香也在這里“值班”。我二叔叫門,門沒開。我二叔再叫門,門開了一道縫,胡公安為了快點把我二叔打發(fā)走,對我二叔說:馬上就要破案了,回去等消息吧。我二叔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派出所。高滿香也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派出所。
我二叔焦急地在家里等待著消息,可是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一連幾天,我二叔站在大門口,望著通往派出所的那條小路。希望胡公安能騎著大幸福摩托在路上出現(xiàn),然后來到他面前停下,并告訴他大黃被害的案子已經(jīng)徹底告破了??墒?,眼前冷冷清清的路上哪有什么摩托車,騎自行車的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