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晚安,黑油門(小說)
一、詭異大街與失意者酒吧
天色已暗,懷西街的陰風又開始逐漸地呼嘯起來,荒涼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再加上那風中若有若無陰森的鬼魂叫聲,讓這條街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這條街的住戶也越來越少了,那些還住在這里的人們晚上也會閉門不出的。
不過就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倒不以為意,我騎著單車平靜地穿過了一個又一個黑暗的角落,可能我自己本身就像城市里的幽靈吧,所以就沒覺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我騎著車迎著只有這條街才獨有的陰風來到了街道的盡頭,那里有座房子閃著微弱的燈光,那是一家叫作驛站的酒吧。這個酒吧大概是這條街在夜晚惟一帶有生機的地方了。
進入了這家酒吧,那股讓人汗毛直豎的陰風也被隔絕在了門外。在暖色的燈光渲染下,喬在酒吧舞臺角落里彈著鋼琴,演唱著爵士樂。
人們在下面靜靜地坐著,品著面前的酒,聽著那些緩緩吟唱著的音樂,想著自己心事,他們之間互相沒有嘲弄,沒有敵意,沒有各種各樣的審視,因為他們都是由不同的方向而來,卻都有著相同的目的,他們只想在這個空間里得到暫時的喘息。而時間一長,他們就會經(jīng)常光顧這里,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大概是這個城市僅有的能滿足他們愿望的地方了。
我在吧臺坐下,要了一杯啤酒,這時喬表演完畢走了過來,說道:“怎么樣?”
我說:“彈得挺好,唱得也挺好,就是你大概又開始回憶了?!?br />
喬怔了一下然后又不得不點頭承認:“是啊,這兩天她又經(jīng)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了?!?br />
喬曾經(jīng)深愛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愛他,他認為他們的感情是穩(wěn)固不可動搖的,有一天他犯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女人就離開了他。他想向女人解釋自己,但是卻沒有機會了。后來,他失落了好久,然后他開了這家酒吧。
其實,我一直想對他說:有時候女人離開你的理由,其實只是一個借口,她已經(jīng)并不愛你了。但我每每看到了喬傷感的樣子,我就把沖到嘴邊的話收住了。我覺得也許讓喬知道女人根本不愛他了是比誤會而分開更讓他難受的吧。
我這會沒說別的,只道:“你這有吃的嗎?這會兒我肚子餓的不得了?!?br />
喬站起身然后走過去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個三明治給我:“這會兒沒別的吃的了,你先將就將就吧。”
我接過立馬先啃了一口,接著又連咬了好幾口,然后趁咀嚼的當口,放下三明治,點了一根煙,緩緩地說:“你還記得三四年前有個特別沮喪的小伙子嗎?就是那個失戀了的年輕人,在這里呆了一夜?!?br />
喬在記憶中搜索一通,然后拍了一下腦袋說:“嗯,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個人這么回事?!?br />
我說:“那個小伙子深愛著一個女孩,可是那個女孩子呢,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姑娘,她內(nèi)心向往的是那種強大的男人,她壓根對那小子就沒有感覺,所以無論他怎么努力盡自己所能付出,卻依然沒有任何作用?!?br />
喬說:“也許他要改變自己可能會有希望?!?br />
我笑著搖了搖頭:“有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的,又怎么那么輕易做到,他當時確實也很堅定,他說,他想為她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想親手打破一切的障礙,我當時勸他,這個世界有許多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達成的,你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與其這樣,不如去追求一些更有價值的事情。他后來喝了個大醉,走的時候也很落寞,但愿我的話對他起了作用?!?br />
喬這時也點燃了一根煙,他說:“你,你這么說是不是也在暗示我什么?你是不是想說,她的離開是因為根本就不愛我了?”
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再深的地方也不及人心,再冷的地方也比不過人心。”
喬嘆了口氣道:“為什么,你為什么總顯得那么冷漠?”
我望著酒吧里蹙著眉頭的人們,然后輕輕地說道:“因為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br />
二、世界的旁觀者
在這個酒吧,總有很多陌生人湊在一起講著自己的故事。
我這會兒仍然看到了他們在帶著各種心情訴說著,以往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愿意去做個聽眾,不過今天我連著喝了幾扎啤酒,既感覺到了有些醉意,又很疲倦,便在旮旯找了個沙發(fā)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第二天起來,我看到有幾束陽光射進了酒吧,眾人各種姿勢的都有,有趴在桌子上的,有仰坐在椅子上的,有躺在沙發(fā)上的,都還在沉沉地睡著。
我感覺自己還是很累,便把單車撇在了這里,坐上了公交車。插上耳機,輕音樂律動著,我靠著車窗,望了望清晨已經(jīng)動作起來了的人們流向了這個城市的四面八方。
在前方有座很高的鐘樓,那個鐘表多年前總會準時地為這個城市報時,但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時間再也不準確,也沒有再響起它的聲音。
當車緩慢路過一所中學(xué)的時候,我的眼光穿過那些歡聲笑語的學(xué)生們,還是瞄到了那堵墻,那堵不被人注意,卻還仍有微微暗紅色血跡的墻。
一個月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被三個年齡相仿的紋身男孩搶走了手機,并殺死在了校門口,那鮮血濺到了墻和地面。
我后來回憶了一下當時我正在做的事情,那時我大概正靠在家里的床上,喝著從日本旅行買回來的清酒,有一搭無一搭看著那場無聊的球賽。也就在刀刺穿孩子胸膛的同時,這個世界在那刻大約有無數(shù)人因為不同的原因死去。而那個孩子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人。
我閉上眼睛,也就在那么幾秒鐘之后,我便安然地進入似睡似醒的狀態(tài)里,當感覺有人扒拉我的時候,我才又重新恢復(fù)了意識,終點站到了,也就是我到家了。
我剛下了車,就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著背心的老頭沖我露出詭秘的笑容,然后神神叨叨地說:“喂,現(xiàn)在雖然還早,但到了晚上的時候,你一定要說一句話,那就是,晚安,黑油門?!?br />
我沖他笑了笑應(yīng)道:“好。”
然后他就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離開了。
我認識他,他是住在附近的一個瘋老頭。但他瘋的過程卻并不簡單,他姓沙,今年八十多歲了,以前年輕時曾經(jīng)是個留學(xué)歸來的醫(yī)學(xué)博士,在五十年代被打成了右派,發(fā)配到勞改農(nóng)場進行改造,在農(nóng)場呆著的那幾年,正趕上大饑荒,三千人的農(nóng)場,餓死了二千六百人,只有四百人最后僥幸活了下來。
他后來回到家里時,妻子已經(jīng)和他離婚改嫁,母親在周圍人的冷言冷語中病故??帐幨幍募抑涣粝铝怂粋€人,對于曾經(jīng)的那段經(jīng)歷,他從來都閉口不言,他從那時起就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漸漸的精神也出現(xiàn)了問題。但不管有任何多變的異常舉動,他反復(fù)一直在說的一句話,就是“晚安,黑油門?!睕]有人知道這句話指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當作一個瘋老頭的瘋言瘋語而已。
我不介意很多事情的意義,我只想看著就好了。不過這會兒發(fā)生一件事,讓我無法置身事外了。二十五層的高層住宅,我住在二十四層,但這會兒這座樓的電梯卻壞掉了。眉頭一皺也只是一瞬間,隨后我就開始邁開腳步爬起了樓梯。
當我氣喘吁吁帶著渾身是汗的身體進入家門,我第一件事就是想先沖個熱水澡,然后泡一壺我淘來的上好的金駿眉茶葉。
但當我剛換上拖鞋,還沒脫下外套的時候,我的門鈴響了起來了。
三、不厭其煩的死亡
打開門,是同層對門的鄰居伊繡。她看到了我,就徑直地用雙手輕推著我進屋,然后反手就關(guān)了門。
我說道:“喂,我雖然好色,可是從不吃窩邊草的。”
伊繡顫聲道:“我很害怕?!?br />
我這時也注意到她蒼白的面孔,似乎受到了某種驚嚇,我讓她到沙發(fā)坐下,然后我仍然是一貫的不疾不徐地說:“怎么回事?”
她待自己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下,才說:“你還記得段麗蕓嗎?就是和我一塊站街接客的那個同伴?!?br />
我點了點頭說:“記得?!?br />
她接著說:“就是在前幾天晚上,我們兩個一起在那個一文街站街接客,我見沒什么生意也很困就回家了,而麗蕓,光顧她的人倒很多,麗蕓在那條街租的房子,她并不擔心有多晚,我回到家就睡了,第二天我給她打電話沒打通,我就去她住的地找她也沒找到,她自那天就失蹤不見了?!?br />
“然后呢?”
她說:“現(xiàn)在終于找到她了,在城郊的一個小木棚里,找到了一個女性尸體,全身都光著,警察核查后確定就是麗蕓?!?br />
她越說,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懼感就越深,我起身去冰箱給她拿了一罐飲料遞給她,她捧著飲料,直發(fā)著抖,說:“她……你不知有多可怕,她的內(nèi)臟被掏空了,現(xiàn)在也不知是什么人干的。”她帶著希冀的目光望向我:“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避開她的這種目光,點了一支煙說:“你現(xiàn)在唯一應(yīng)該做的,就是回家睡上一覺?!?br />
她怔了怔,停頓片刻,又開始說道:“麗蕓,她比我小了兩歲,也比我要漂亮,所以她想趁年輕多賺點錢,她跟我說過,以后洗手不干了想找個能接受她過去的男人過一輩子的,我還說你把這些隱瞞一下不行嗎,她說不行,她不能允許自己靠說謊話過日子??墒?,現(xiàn)在這是為什么呢?她怎么就突然就死了呢?”
我背對著她,透過這高處的窗戶仰望完天空又俯瞰四周,天空是那個樣子,地面也仍然是那個樣子,我該對她說些什么呢?
沒等我說話,她又接著說:“我現(xiàn)在心特別亂,其實不光麗蕓那會兒有不干的想法,我也有,但這會兒我特別害怕,不光是她的死?!?br />
我說:“那還有什么呢?”
她說:“我怕,我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了那個病了,因為我最近真的很不舒服。”
我說:“你們不是都會做好防護措施的嗎?”
“也并不都是,有的客人給的錢多,要求不用,所以……唉,怎么辦可好?”
我說:“也可能是你想多了,也許你最近接客數(shù)量太多了,以后別那么拼命就好了?!?br />
她說:“可是我有好幾個姐妹都中招了,我正想什么時候去檢查確認一下,每天我都在提心吊膽的?!?br />
她這會兒也不再言語,恐懼和憂慮交織在她的臉上,她此刻思想的游走大約就像一團亂麻一樣吧。
就這樣靜靜地呆了半會兒,我忽然說:“你餓不餓?我這會兒真是餓得特別厲害,咱們附近新開的一個餐館的早餐特別好,我特別喜歡他們那里的叉燒包和皮蛋瘦肉粥,對了,還有蜂蜜柚子茶也很好喝?!?br />
伊繡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然后發(fā)了半天兒呆,最后她說了一句:“我更喜歡他們那的鴨血粉絲湯,雖然不如南京的地道?!?br />
四、書店
店里食客云集,我和伊繡面前一人一碗鴨血粉絲湯和一個燒餅。她說:“這次正好你愛吃的那幾樣也沒有了,你嘗嘗這個,以前那會兒我和麗蕓就經(jīng)常來這里吃這個,味道特別好?!闭f著,她又開始難過起來了。
我說:“那這會兒就先吃吧。”
等她開動吃了起來,就暫時把其他情緒拋到了一邊,大概有時候食物的效用比很多的藥更有作用吧。
食罷從店里出來,她問我:“你這會兒回家嗎?”
我說:“我去個地方溜一溜,你回去吧。”
她說:“謝謝你,我現(xiàn)在好過了一點?!?br />
我說:“謝我做什么,我又什么都沒有做。”
她說:“那也還是謝謝你。”
看她往回走了之后,我邊抽著煙邊慢悠悠地走在路邊,我有個心思閃過,就立馬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下就對司機說:“去邊緣大道?!?br />
車這趟行程倒沒有遇到交通擁堵,一路暢通無阻地駛到了目的地。邊緣大道,偶爾可能會遇到點熱鬧,但多數(shù)時候,這里還是僻靜的時候居多。
其實,熱鬧與幽靜,這兩者對于我來說,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偏愛,我都愿意去觀看它們的風景。
在這本身就很僻靜的地方,在這里有個更加獨特的存在,它叫作依聲書店。即便與整個城市的書店作對比,它也是一家小眾化的書店。
這家書店的書籍,盡管也有許多經(jīng)典著作,但更多的是一些小眾化的書籍,店主周依聲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盡管歲數(shù)并不大,但他卻看過很多書,他有個宗旨,就是從不賣那些流行的暢銷書。
我走進書店時,店里倒有零星的幾個青年男女站在四周的書架邊上看書,周依聲則坐在那正吃著剛泡好的一碗方便面,他見了我微微一笑:“來了啊。”
我點了點頭,隨口道:“有沒有什么新書呢?”
周依聲連連點頭,指著新書的那個書架說:“有,昨天我剛進了幾本新書,你看看?!?br />
我過去隨手拿起一本書,叫《李德希傳》。
我說:“李德希?就是那個去年剛?cè)ナ?,做回收垃圾生意的企業(yè)家?”
周依聲說:“對,就是他?!?br />
我笑了笑:“你不是從來不賣這類名人俗爛的書嗎?”
周依聲說:“這本書有些不同,我也不會一桿子打死?!?br />
我哦了一聲,拿了這本書找個角落坐下先看了起來,原來這是本根據(jù)李德希遺愿,由他的所有日記整理的一本書。
李德希在四十六歲時被檢查出患有淋巴癌時,他沒有特別的恐懼,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什么特別想要完成的事情。
他在病床上幾次被搶救過來后,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東西,不是別的什么,而是童年時的一天。那是他七歲時夏日的一天,父親罕見的沒有兇暴,是那樣的柔和,他們在野外嬉戲,在夕陽的伴隨下,李德希坐在父親騎的單車后面,伏在他堅實的后背,回到家是母親做好了晚飯等著他們歸來的笑臉,妹妹還可愛地在床上打滾,那天,一家四口在家中只有歡聲笑語,再也沒有其他的雜質(zhì)。那天,夕陽比以往都美麗和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