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哽咽(短篇小說)
土坎不高,跳下去,一段長長的緩坡,走到頭,依稀就可以看見那兩扇黑漆木門,這是去我家最近的路。
身后不遠處的那棵白楊,除了本身高大之外,它生長的地方也是我們村地勢最高的一處。方才我就在那棵白楊上。我又一次沒能爬到頂端,傍晚時分竟然起了風,也不怎么大,樹梢卻晃得厲害。我雖然將全身的力氣盡可能地都給了四肢,努力地想將樹干鎖死,但隨著擺動幅度愈來愈大,我還是膽怯了,最終選擇了放棄,本想在樹頂上瞭望一下的遠方也已無暇顧及。
從樹干上滑下來時,我覺得自己沒了一絲力氣,雙腳重重地落在地上,兩只手掌被粗糙的樹皮磨得生疼,早上才換的新衣也不知被哪個斷枝勾了一下,破了一個大口子。
我大口地喘著氣,靠著白楊坐了會兒。遠遠的村子上空有了淡淡的煙氣,那是炊煙,自然也有炕洞中飄出的一些與之匯合,但仍然升不了多高,越過墻頭之后便被風兒打散,又極力地想聚攏,卻終究拗不過風的執(zhí)著,在空中扭著身子,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有鞭炮聲響起,沒有早上的緊湊,有一聲沒一聲的。我知道伙伴們又開始將那若蒜辮般的鞭炮小心的一一拆下,一個個點燃,然后再一個個用力地扔出去。為了大年初一的這場喧囂,天還沒亮那成串的鞭炮就已經(jīng)被揮霍得所剩無多,若是繼續(xù)不加節(jié)制,正月十五以前的這些天我與我的伙伴們又該如何度過?
炊煙既然起了,奶奶想是已在灶臺前忙碌,她忙碌完了,必定會喊爺爺,然后爺爺就又開始滿村子找他們的孫兒。我雖然已從白楊下起身,并且還走到了土坎邊,只要跳下這土坎,再奔跑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便可站在他們身邊,可我這會兒還不想回去,我在土坎上坐了下來,沒心疼那嶄新的褲子。
土坎自然低于白楊許多,我的視線被更多的樹或者人為的建筑惡意阻擋,但不需要費太多的力氣了,也不會有什么危險,能看到哪兒就算哪兒吧,思維可以輕易地越過那些障礙,飛到遙遠的地方——我沒去過的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有我的爸媽!
他們走的那天,沒告訴我,當然那會兒我也很忙,還顧不了許多,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們要走了,而且還要走那么長的時間。
鐵蛋拿了我的泥哨子不給我,搶奪的過程中還掰壞了它,然后世界猛然間就靜止了一下,然后鐵蛋傻愣愣地站成了柱子,而我在他的對面捧著已成了兩半的哨子一邊幻想著還能將它們捏合到一塊,一邊放聲大哭。鐵蛋他爺遞過來一塊玉米糖才止住了我的擂天倒地,但后續(xù)的哽咽依然持續(xù)了好長時間。
我的爸媽就是踩著那抑揚頓挫的哽咽聲一步步走出了村子。
我哭累了,也倦了,跺了下腳,轉身回了家。那塊玉米糖我舍不得吃,給奶奶,她沒要,她說不愛吃那個,她在忙,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
我趴在奶奶背上,收回了遞到她嘴邊的糖,舔了下,嗯,好吃著呢!
誰給你的?奶奶沒抬頭,問。
鐵蛋他爺,鐵蛋弄壞了我的泥哨子。
壞了就壞了,哪天讓你爺再拿破爛給你換一個。
我嗯了一聲,抬頭找爺爺,我得確認一下,免得他們賴賬,而且沒了泥哨子的委屈還想再找人訴訴,哽咽剛剛止住,但我有信心將它再次唱響。
我爺爺呢?
他串門去了!
爸呢,媽呢?我再問。他們也是我的傾訴對象,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因這場傾訴我還會得到另一個類似于泥哨子的玩意或者類似于玉米糖的東西。
奶奶仍然沒抬頭。趕集去了,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去玩吧!她說。
奶奶從來不說假話,這個我知道,所以那個下午我很開心,甚至忘了失去泥哨子的痛,以及我對鐵蛋的恨,又跟他瘋玩了一下午,并且還將我們之間的友情推進了一步,只差磕頭拜把子了。
爺爺拽著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推開黑漆木門,院里靜靜的,奶奶看到我們回來,起身摸索墻上的燈繩,我聽到了她的手在糊墻的報紙上摸索,吧嗒一聲,屋梁上垂下的燈泡撒下了一片淡淡的昏黃的光。
爸媽房間的燈沒亮,我又想到了他們。
爸呢,媽呢?我問,我問的時候手已被爺爺按在水盆里,緊跟著濕毛巾也捂上了我的臉。
老弄得跟個土猴似的,趕緊洗洗,吃飯!奶奶從廚房里端了熘熱的饅頭進屋時看了眼我跟爺爺,說。
我爸、我媽呢?我望著爺爺又問。我對饅頭已經(jīng)沒有了興趣,迫切地想看到爸媽,看到他們,我也就有了好吃的。這是奶奶說的!
爺爺沒吭聲。
奶奶在屋里接了一句:明兒就回來了,乖,吃飯。
我嘟著嘴坐在飯桌旁。又是開水泡饅頭,哼!
第二天爸媽沒回來,第三天也沒有,一直到收麥子的時候,他們還是沒回來,我懶得再問了,可過一陣爺爺或者奶奶就會說一句:你爸媽快回來了!我知道他們必定還回不來,謊話我已經(jīng)聽了不知多少遍,失望了不知多少次了。我感到委屈,我的委屈可以用哽咽來抒發(fā),可是我已經(jīng)沒了力氣,沒有了興致再做這徒勞的抒發(fā)。
那個麥收的時節(jié),爺爺奶奶背著太陽,偶爾揚起的手將額頭的汗珠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們佝僂的身軀在麥浪中忽隱忽現(xiàn)。在通往家的那條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我努力地撐開雙臂,步履蹣跚。
當我與伙伴們在麥草垛旁開始歡樂地手舞足蹈,當麥粒在石碾子下興奮地滾落,在風中與相守了一季的麥殼做了最后的道別,而后慵懶地躺在麥場上曬日光浴的時候,我的伙伴們的爸媽也陸續(xù)去“趕集”了,天黑的時候沒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然后便和我的爸媽一樣許久都不見回來。
夏收之后我們開始在村子里瘋跑,雞、豬、狗也加入了進來,山腳下的小村子沒安靜幾天就又一次沸騰了。我們在樹上掏雀蛋,爺爺在樹下焦急地呼喚,我沒空搭理,爺爺也不堅持,只是站在樹下抬眼瞅著,將旱煙葉子在煙盞里燒成了一個個擔心的圈兒,越飛越高;我們在石灰窯旁的那個陡坡上滑滑梯,塵土飛揚,磨破了褲子,奶奶是生氣了,可也沒以前那么兇,只是追著攆著催我快快脫下來,她好縫一下……
爺爺奶奶看不住我,說該關到籠子里去了,于是秋天我與同齡的伙伴們果然被關進了“籠子”。年齡太小的還沒有資格,他們依然滿村子瘋跑,重復著我們這些做大哥的故事。
我們自然還有其它故事,我們也聽到了一些新的故事。老師在說我們學校的同時,說到了村口那條土路。那條彎彎轉轉的土路走到盡頭是怎樣的模樣?他說那是一條平坦的柏油路,它一頭連著我們村子,一頭連接著外面的世界,它通向遠方,通向我們爸媽在的地方。
那里的人們住著高樓大廈,很高很高,可是那所謂的高我蹺著腳都沒看到。我們的爸媽就是在建造著同樣的高樓大廈,可是在那高樓大廈的雛形上忙碌的他們我更是看不到。
大年三十,也就是昨天,張伯回來了,王伯回來了,李叔回來了,趙叔也回來了……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他們都闊氣了,穿著嶄新的衣服,他們的孩子也穿著嶄新的衣服,他們去集上割回來那么大一塊肉,自然還有許多其它的好吃的,我咽了下口水,想起了爸媽去趕集時許諾要給我買的好吃的,想到了那次沒了泥哨子,想給他們訴委屈時還沒唱響的哽咽。
我的爸媽一定也回來了,帶著我的新衣,帶著好吃的,我跑進家門的時候,又一次咽了下口水。我咽口水的時候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奶奶,她果然捧著我的新衣,笑著。奶奶說那是媽給我買的,問我漂亮嗎?它果然也很漂亮;爺爺沒在,他去趕集了,買回來許多好吃的,也有一大塊肉,爺爺說那是用爸媽捎回的錢買的。
爸媽沒回來!我忽然特別想他們,想到他們的時候那些好吃的,那漂亮的新衣已經(jīng)不重要,我對過年新衣的那種渴望莫名地淡了,對盼了那么長時間的那些好吃的也忽然沒有了欲望。
傍晚時分,伙伴們來找我玩,他們或多或少地都帶了鞭炮,在我面前用指尖挑開他們的衣服口袋向我顯擺,我也有,可我沒興致,懶得理他們,一捆捆地往灶房里搬柴火。奶奶在案板與灶臺前忙碌,爺爺將風箱拉得吧嗒吧嗒響。
奶奶包了餃子,蒸了包子、花饃。爺爺起身磕掉他煙盞里的灰燼開始在大鍋里燉肉。我回到屋里,鉆進了被窩,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就擱在枕頭邊上。奶奶跟進來。
寶兒,餓不?想吃啥?
我啥也不想吃,也不想回答,擺了擺腦袋,將頭也埋進了被窩。
收音機里很吵,很熱鬧,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擠在里面,拼命地地營造著一種團圓的歡樂氣氛。我不想聽,可那聲音卻偏偏要跟我作對,從所有可以溜入的空隙鉆進來,惡意地灌進我的耳朵。我無奈地探出頭去。
奶奶,我困了,收音機關了吧,吵的慌!
世界安靜了,我聽到了奶奶一聲輕輕的嘆息。爺爺也走了進來,他們在我的身旁坐下。
我想爸媽了,人家都回來了,他們怎么還不回來?
我咬著被角的哽咽聲一定超過了鐵蛋弄壞了我的泥哨子那次。
爺爺幫我掖了掖被角說:再等等,快了!奶奶摸了摸我額頭說:乖,不要急,快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做夢了,夢見爸媽笑著喊著我的名字,從村口通向遠方的那條路上走了過來,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我睡著的時候,奶奶說:大過年的也該回來,瞧把寶兒想得……
爺爺說:還不是想多掙點?他李叔說過年加班人家給得多,哎,這倆孩子也不容易!
奶奶說:苦了他們了!
爺爺?shù)暮禑煿馨舌鲆宦曢L長的嘆息。
天被爆竹點亮了,我從夢里醒來,趿拉著鞋子跑到院里,爸媽房間的燈滅著,好多天以前的那個早晨它滅了之后再也沒亮起。
我拉開院門跑了出去,我聽到了身后爺爺?shù)暮奥?,他的手里必定拿著爆竹,他必定記得他的乖孫兒在初一早晨最喜歡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卻一路飛奔著,甩落了粘在身上的眾多眼睛,在跑到那棵白楊下時,我的身后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影,也沒有了喊聲。我發(fā)了瘋般攀爬那棵樹,我坐在樹杈上時才看清天還只是蒙蒙亮,夜的黑還在作垂死掙扎,除了樹的周圍,我還看不到更遠的地方。
在天色完全放亮之后,或許那連接著遠方的那條路上會真的發(fā)生奇跡,真的會緩緩地走來我的爸媽。我想第一個看到他們!
爆竹聲漸漸弱了,爺爺喊我的聲音終于從那咆哮的聲海中浮了上來,在村莊上空竭力地飄升,擴散。可我不想回去,我還沒看到那條路上的奇跡。當爺爺?shù)纳碛霸谖遗c村子之間漸漸大了起來時,我不得不從樹上滑下來,找一個地方躲藏,那沒了葉子的樹阻擋不了我的視線,同樣也阻擋不了仰頭尋找我的人的視線。
我躲過了爺爺焦急的目光,躲過了村里人好幾次的尋找。在日暮的時候又一次爬上了那棵白楊,卻被忽然而起的一陣微風打敗了。
此時,我坐在土坎上。土坎高過我們村子,沒有白楊高,在白楊上我沒能看到奇跡,沒能看到我想要看到的遠方,但思緒卻可以飛到遙遠的地方——我沒去過的那個地方。
我又一次聽到了爺爺?shù)暮奥?,那寶兒、寶兒的喊聲一遍遍地提醒著我夜快要來了,該回家了,可我的爸媽怎么就不回?br />
哽咽在我的嗓子眼里涌動,我用雙臂圈起了膝蓋,將頭枕在兩膝之上,那哽咽漸漸地擴散開來,沖擊著我的胸膛,搖晃著我的身體,漸漸地它不再是哽咽了……
我的哭聲在大年初一莫名的風中飛揚……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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