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漁舟】鄉(xiāng)村往事(散文)
從我記事起,老梨樹就枝繁葉茂的站立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了。春天開一樹的白花,夏天濃密的樹蔭里藏著一顆顆的梨伢兒。
剛一入秋,青色的梨皮就一天天變黃,引得每一個從梨樹下經(jīng)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抬頭張望,又都會情不自禁地吞下一口口水。為了怕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破壞那些半生不熟的桃李,每年一入秋生產隊長就會派人來守護果樹。守護的方法很簡單有效,就是到山上砍來一些黃連刺,把田間地頭,凡是屬于集體的果樹,樹根上都用黃連刺圍上一圈。這樣一來,除了那長翅膀的鳥兒能夠飛過,就連會爬樹的猴子,也只能抓耳撓腮了。
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當中,有很多人比猴子聰明。他們便用石頭和彈弓偷襲,然而這種方法收效甚微,就算是被守園人看到,人家也根本不當一回事。最多就是罵兩聲,像喝斥雞鴨一樣,把我們這些討厭鬼趕走。守園人最頭痛的不是我們這些半大小孩,而是長翅膀的鳥,比如我們從小就熟悉的麻雀、斑鳩、杜鵑、背被窩鳥以及那些我們叫不出名的鳥兒。它們停在果樹上,肆無忌憚地吃著果子,還興高采烈地歡呼鳴叫。
我們經(jīng)常看到那幾個守果園的老人,拿著一根長竹竿在驅鳥,嘴里還不停地哦嗬、哦嗬的叫著。鳥兒從桃樹上,被趕到李樹上,又從李樹上,被趕進了芭蕉園里。
看著幾個守園人疲于奔命,那時的我們是幸災樂禍的心情,感覺那些小鳥兒,是為我們出氣一般。高大的老梨樹,在中間部位分成三個枝椏,大自然把它修剪得錯落有致。兩個南北的枝椏頂端,有兩個喜鵲窩。經(jīng)??吹絻蓪ο铲o,在樹枝上嬉戲。大家都說喜鵲是吉鳥,聽到喜鵲叫,就會有喜事臨門。雖然喜鵲會糟蹋梨子,還會飛到農家的院子里,偷吃曬在屋頂上的紅薯干,和過年才磨的臘面,但人人心中都圖個吉祥如意,就算是最調皮搗蛋的孩子,都不會去掏喜鵲的窩。
突然有一天,老梨樹上傳來烏鴉的叫聲,而且還是兩只烏鴉一起叫喚,從小我們就被灌輸錯誤的理念,說是烏鴉叫就會死人,人們的心中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誰都不愿意死,所以誰也不愿意聽到烏鴉叫。烏鴉想在最高的樹頂上壘窩,那兩對喜鵲好像不愿意與烏鴉為鄰。嘰嘰喳喳的喜鵲,還有粗聲大氣的烏鴉,在梨樹頂上吵起架來了。這種奇怪的鳴叫聲,把村子里的人鬧得人心惶惶,不知是吉還是兇。后來動嘴解決不了問題,它們并在樹頂上打起架來。鳥兒為了爭奪地盤,不惜以性命相搏,老梨樹的上空,鳥嗚陣陣,鳥羽紛紛。
這罕見的鳥斗場面,引得無數(shù)做農活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計,爭相跑到老梨樹下面觀看。無奈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兩只烏鴉灰溜溜地飛走了。那兩對喜鵲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在梨樹頂上盤旋歡呼。失敗了的烏鴉并沒有飛出村子,它們在村東口那棵更高大的皂桷樹上安營扎寨,搭建了一個結實的窩生兒育女。清晨和黃昏,在它們高興又或是不高興的時候,總會哇哇地叫喚幾聲。
小山村這下熱鬧了,有時候人們聽到喜鵲叫,有時候又聽到烏鴉叫。按照古老的說法,喜鵲叫喜,烏鴉叫喪。這在一天之內,聽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到底是哪一種鳥的叫聲更靈驗些呢?不知道烏鴉和喜鵲,是否知道自己肩負著人間的悲喜。
我們這些半大小孩,說實在的,并不懼怕死亡,因為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無知也就無畏。雖然村子里一年半載或是三五兩載總會有人死去。除了死者的家屬和親戚會哀傷痛哭之外,村子里的人依然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大家熱熱鬧鬧地幫助他們家辦喪事。大人小孩還可以趁機吃上一頓飽飯,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村子里就算是辦喪事,也是歡樂而熱鬧的。就連我自己的爺爺去世了,父親請來會跳歌的后山人,在守靈的那三天晚上,我家的院子里燈火通明,嗩吶聲不斷。
那是死亡留在我心中的第一次記憶,活著的人,用歌舞送死者最后一程,因此對爺爺?shù)乃劳?,我不感到恐懼,也不感到憂傷。雖然我們這些半大小孩不怕死亡,但是我們怕鬼,因為是在山區(qū),我們從小就是聽著鬼故事長大的。對鬼魂的恐懼大大的超過了死亡本身。
我們村子的后山上,有一大片的荒地。既不用來種莊稼也不用來種樹,是專門用來安葬逝去的祖先,那地方安葬著各個姓氏的先人。墳地四周長滿了青草和野菜,是我們放牛和挖野菜的好地方。但是如果村子里死了人,在墳山上豎起一堆新墳后,我們就再也不敢踏足那個地方了。我們不懼怕活人,卻對那具埋藏在地深處的尸體,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就算死者生前是一個慈祥仁愛的老奶奶,她一旦去逝了,我們就會根深蒂固的認為,她變成了鬼。不管是好鬼還是厲鬼,反正我們對鬼都充滿了十分的敬畏。
一直要等到幾年以后,墳上的石頭被風雨沖刷的陳舊了,墳地周圍長出了青草和雜樹,對鬼的恐懼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忘。我們既然把這種欺熟怕生的心態(tài),應用到鬼神身上了。雖然有“小羊吃乳雙膝跪,烏鴉抬食報母恩”的諺語,這是贊美烏鴉有知恩圖報的美德,是孝順的典范。但出于對死亡的恐懼,烏鴉還是成了不受歡迎的鳥類。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了一馬平川的江南。這里也有竹子也有樹,但大多都是一些樹冠比較小的榆槐和水杉樹之類。
田野上也能看到鳥兒,比如戴勝鳥、麻雀,燕子和白鷺等,卻再也沒有聽到烏鴉的叫聲。烏鴉到哪里去了?絕跡了嗎?還是因為人們不喜歡它的聲音而噤聲了?可是死亡依然每天都發(fā)生,我們不止一次的送走那些親朋好友,陸陸續(xù)續(xù)地踏上了那條不歸之路。
以前在書上看到每每描寫江南春色時,總有鶯飛草長的句子,如今在江南生活了大半輩子,還不知道鶯長成啥樣子,也許它經(jīng)常從我的眼前飛過,而我卻渾然不知。
當然還有長著花尾巴的喜鵲,不是一兩只,而是成群結隊的一大群。在初春剛播種完玉米的地里,會看到它們覓食的身影。有時候它們中的一兩只,會飛到我家的屋頂上,報著那永遠都不曾兌現(xiàn)過的喜訊。俚語這樣說:“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誠然如此,聽到喜鵲叫喚,心中依然是愉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