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教師節(jié)，王校長還如往日一樣，踏著零碎的星光來到學校。師生的腳步驚醒了沉睡的校園，教室里的燈光一個接著一個亮了，巡視了一圈的王校長，臉上蕩漾著笑容。走出教學樓，東方的一抹魚肚白映入眼簾。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跟值班領導打了聲招呼，匆匆走出校門，來到村口的岔道，緊張地向著山下拐上來的彎道張望，全然不顧來來往往的車揚起的灰塵。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來了，悍馬揚起的風塵遮天蔽日。王校長心里有點莫名的痛楚。
　　 很顯然，他也看到了和電線桿并排站立的王校長，芳華已不再垂青，不知何時已經白發(fā)蒼蒼。車剛停穩(wěn)，高大帥氣的李長濟穩(wěn)健地跳下來，胸前的衣兜里依然露著一方手帕，蘭花圖案淡雅而端莊。他手捧一束鮮花，“王老師節(jié)日快樂！”王校長接過鮮花，指著手帕嗔怪道：“多少年了，還留著，沒出息！”王校長沒給他解釋的機會，面色冷峻，說：“早跟你說過了，你工作忙，離得又遠，這山溝溝里的路又不好走，你給我一個電話或一個微信就行了。你看你，就是不聽話?！蓖跣ｉL抱怨著的時候，眼神里掠過一絲滿足和幸福，就是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李長濟捕捉到了，他也就釋然了。
　　 “王老師，你怎么會在站在村口？來，上車，我們回學校去?！崩铋L濟充滿了疑惑。
　　 “恰巧，我也是剛剛有事出來，就遇到你了。不用去了，你這個總裁肩上的擔子很重，別浪費時間，我們站這兒聊幾句就行。”看著王校長滿面灰塵，誰會相信呢？李長濟也不想說破。他就是想給王校長長長臉，怎么啦，惹著誰啦？
　　 “他們又說你閑話啦？”李長濟的臉色沉下來，這是他做總裁以后習慣化了的臉譜。王校長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看著王老師粗糙而干裂的雙手，他的眼角濕潤了。
　　 這哪是那雙細長而白皙的手。
　　 曾記得，在遇到王老師之前，他是班里最調皮的孩子，不是給女生鉛筆盒里放條蟲子，就是把黑板擦支在虛掩的門頂上，不知嚇哭了女同學多少次，惹惱了多少人。那一學期期末考試前，他竟然在晨跑的時候帶回了幾顆蛇蛋，藏在講桌上的粉筆盒里，恰巧小蛇孵化出來，頑皮地探出腦袋吐著舌頭，正轉過身來拿粉筆的班主任突然石化了，接著一聲驚叫，在山溝溝的校園里久久回蕩。失魂落魄的班主任，沒等放暑假就卷著鋪蓋走了，校長好說歹說費了多少唾沫星子也沒把她留下。山溝溝里好不容易來個老師，還被他氣跑了，誰還敢到這個班上課，每節(jié)課自習的同學們目光憎恨如利劍，能刺穿他一萬遍。他被教導處叫去是常有的事，但這次沒有，被叫進去的是他爹。他爹出來以后直奔他們教室，他是被爹擰著耳朵提溜回家里的。
　　 一眨眼，暑假就過去了，他看著同學們背著書包上學，心里酸酸的。這一天，他爹吃早飯的時候，看見樁上拴著的牛肚子餓得癟癟的，脫口就叫：“長濟——”沒人應聲，“就是個不省心的主，這輩子成不了個氣候……”爹在村里邊找他邊埋怨。
　　 這時候，他站在學校的教導處。他是從教室里被教導主任轟出來的，教導主任的臉黑鐵皮似的。李長濟站在門口，吸溜了一把鼻涕，可是鼻涕很不給他面子，肆無忌憚地流出來，他覺得就這樣吊著兩股鼻涕有損他的形象，尤其是辦公室里還站著一位漂亮的大姐姐，他可不能丟這個面子。想都沒想，他就抬起了鼻涕痂老厚的袖口。
　　 這時，溫柔而清脆的聲音隨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了過來，“一個挺好的孩子，怎么能不講衛(wèi)生呢？”一方沁著幽香的手帕伸了過來，還沒等他醒悟過來，那兩串令他尷尬的東西已經收進了大姐姐的手帕。他有點驚慌，大姐姐已經把手帕疊好了裝進口袋里。
　　 “來，坐下，能跟老師說幾句話嗎？”大姐姐已經坐在椅子里。
　　 “你是老師？”李長濟話到嘴邊，看看教導主任，終究沒有敢說出來。教導主任沒說話，走出辦公室，李長濟能看到窗戶紙上映著他的影子。
　　 女老師笑盈盈地看著他，李長濟也就不客氣，搬了一張洗腳坐的小凳坐在女老師對面，兩手背到身后。倒不是他有多乖，而是那兩只墨黑的小手真是不雅觀。每當下學以后，饑餓的他就會穿溝爬梁尋找吃食，初秋時節(jié)，核桃是他最理想的選擇。他會猴子似地爬上樹去，把懷里塞得滿滿的，找個僻靜的山洞，從腰里摸出磨好的半截馬蹄盞，順著綠皮核桃的蒂插進去，一扭，“咔”，核桃就綻開了，黃色的核桃汁就濺到了手上，技術再好也躲不過。俗話說，饑不擇食，李長濟顧不了這些，用馬蹄盞沿著核桃仁一旋，活脫脫的核桃仁就跳出來了。如此旋的多了，他才剝皮吃，因為濕核桃的那層黃皮很苦。吃的多了，手自然就黑了，在石頭上磨都磨不了。那時候山村里人的條件差，像他這樣偷吃核桃的男孩不是少數(shù)。
　　 當著漂亮女老師的面，他還實在是沒有勇氣伸出來。
　　 “能告訴老師你叫什么名字嗎？”
　　 “李長濟?！彼忧拥卣f，雖然他已經不上學了。坐這兒，他還是第一次有了犯錯的感覺，盡管他什么也沒做。以前有不少老師批評過他，他吊二郎當?shù)膹臎]當回事。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他不敢直視女老師的眼睛。那眼睛不僅漂亮，而且清澈，似乎能照見他心里想什么。在接下來的談話中證明了他的直覺。
　　 “你是一個好孩子！”女老師說得很肯定。
　　 “不，我很壞！”李長濟也是第一次這樣評價自己。
　　 “能給我一個理由嗎？”女老師也很好奇，還沒見過哪個同學承認自己壞的。
　　 “他們都說我是一個壞孩子?！边@一句他說得聲音很高。
　　 “那你自己認為呢？”女老師不緊不慢地問。
　　 “老師，不要問了，好不好？”李長濟摩挲著衣角有點難為情了。
　　 女老師也看出了他的窘態(tài)，站起身來，拿起桌子上盤子里倒扣的茶缸，提起暖壺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面前。他有點受寵若驚，慌忙站起來。女老師拍拍他的肩膀，說：“坐下，坐下！”等他坐好了，老師就說：“我聽到的可是不一樣，大家都說你聰明、勇敢，要是不上學了，真是可惜！”
　　 李長濟還是第一次聽到了有人表揚自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就從你的名字來看，你的父母也是對你充滿了期望……”“不，不是的！”老師話還沒說完，李長濟就激動地站了起來，忘記了手里的茶缸，水淹出來，褲子就濕了。女老師很著急，“沒燙著吧？”一邊問，一邊掏出手帕擦拭吸水?！靶姨澊┲q褲，水也涼了點……”這時候，女老師變得像他母親一樣絮絮叨叨的。從小沒了娘的他眼角濕潤了。
　　 “好了，現(xiàn)在我們就到班里上課吧，以后有不懂的地方你就來找我，我姓王?！迸蠋熣f完站起身來。李長濟也跟著站好，小心翼翼地把茶缸放在辦公桌上，囁囁喏喏地說：“王老師，您能把那方手帕送給我嗎？”
　　 李長濟是認為，沾染了自己臟東西的手帕怎么能讓老師洗呢，還是要回去自己洗好了送給老師吧。
　　 “哦，你看我倒把這事忘了，記著，以后要講衛(wèi)生，不能拿袖口擦?！蓖趵蠋熣f著竟笑了，李長濟看得有點癡了。
　　 他走到門口，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地問：“王老師，你剛才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回教室上課了嗎？”王老師就笑了，“當然了，你本來就是那個班的一份子，誰也沒有資格攆你走。”他高興地推開門，卻被老師叫住了，“長濟，學校一進門那塊板報一直空著，你把這句話寫上去。能幫老師這個忙嗎？”
　　 要在以往，李長濟才懶得理這些?？墒墙裉焖谷还硎共钌戆憬舆^了王老師遞過來的紙條。
　　 當天下午，李長濟就把那句話認認真真的寫到了黑板上，他先用板刷蘸了水寫了一遍，然后用色粉筆勾邊，填涂顏色。他反復修改，直到滿意為止。
　　 第二天，全體師生到校時都看到了黑板報上書寫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字跡雖然還有點稚嫩，但是筆力雄健，極其認真，大家贊不絕口。李長濟除了感受到得到別人認可帶來的自信心以外，還意外地從這句話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名字的詮釋。他爹的臉色也越來越和氣，眉上的疙瘩越來越舒展。
　　 后來，他的學習成績直線上升，自卑心理逐漸遠離而去，自信陪伴著他走向一次次成功。在此期間，王老師的辦公室移到了教導處，然后當上副校長、校長。李長濟為了報答她的恩情，一筆劃給她五十萬，想讓她生活得好一點。王老師沒有推辭。第二年教師節(jié)來看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校園里聳立起一座圖書樓，樓前醒目的位置鐫刻著捐款人：李長濟。
　　 就這樣，還有別有用心的人說王老師沽名釣譽，當校長也是采取了不正當手段。一向低調的李長濟，這才一次次在教師節(jié)大張旗鼓地來拜謝王老師，給老師撐面子。
　　 “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你這樣做，看來我得收回我的手帕了。”
　　 “不，不行。這手帕是激勵我成功的動力！”李長濟有點著急了。
　　 “蘭花能夠潔身自愛，可以清高不染，可以無人自芳，謙虛謹慎。含蓄而不張揚，靈魂而不霸氣，你現(xiàn)在開著豪車來干什么呢？是來看我嗎？你是想氣死老師啊，怎么就教育了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學生?！?br />　　 李長濟急忙扶住因激動而顫抖的老師，掏出手帕，蘭花花在陽光下那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