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佳果在野(散文)
讀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文中寫道:“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yuǎn)。”心中疑惑這覆盆子是什么?問之于師,老師將課本推遠(yuǎn),細(xì)著眼沉吟不語?;丶矣謫栢従硬W(xué)者,鄰居撓著頭說:“覆盆子就是覆盆子,一種水果吧?!蔽覇栁覀冞@里有嗎?博學(xué)的鄰居白我一眼說:“大師出身名門,家里種的都是奇珍異果,鄉(xiāng)村哪有這個?沒有?!钡么嘶卮穑m然糊涂不免,但也無可奈何,其疑逐寢。
前幾年,我網(wǎng)看新聞,見有覆盆子條目,點擊而查,跳出許多頁面,細(xì)細(xì)一瞅,奶奶個腿!覆盆子哪是什么奇珍異果?這勞什子我家鄉(xiāng)到處都有,一種叫阿共共的野果。
覆盆子為藤狀灌木,多長于山坡與雜樹間,喜歡群居,找到了,挨挨擠擠一片。因為不夠高大威猛,為自保枝條葉背皆生刺,株形似"殺馬特"發(fā)型,肆無忌憚地流掛。它的花苞仿佛一枚小漿果,橢圓而長,花色銀白,瓣分五,蕊中骨凸出一只小絨球,旺時頗養(yǎng)眼。待花零落,絨球走馬上任,即是覆盆子稚形。初果青色,繼則黃,成熟時紫紅,果肉如橙粒,晶瑩剔透,色澤誘人,酷似許多蜂眼攢在一起好奇。味道酸中帶甜。摘一把就進口去,味蕾頃刻綻放,激活你的采摘頻率,以免口水洶涌成災(zāi)。
覆盆子是大名,它有許多異名,幾乎每地不同。我知道就有許多,例如樹莓、牛卵子、葛恭、大麥泡、谷公妞、酷酷妞、三月泡和角公。我的家鄉(xiāng)叫阿共共,不知為什么叫這個?雖念起來朗朗上口,終覺得與覆盆子無關(guān)。還是大名水平高——覆盆子,形象生動,帶著詩意。
覆盆子的成熟季在夏初,正是布谷鳥開嗓,麥黃收割季節(jié)。摘早了,覆盆子還在嘚瑟年輕,不肯離家。用力扯下想嘗個鮮,澀不說,還酸得掉牙,含淚皺眉嚼下去,晚上吃飯,得摸摸牙齒在不在。熟后的覆盆子指抹即落,有點像急于嫁人的"齊天剩女",容易得手。摘時下手要輕,覆盆子嬌滴滴的,下手重了,它一激動,便破裂哭泣。行家取果用揭,覆盆子在娘家時如尼姑戴假發(fā),看去瓷實,其實早有貳心,所以一呼就走,不會糾纏。果肉揭走后,留下圓溜溜,光禿禿的小腦袋,有些薄涼。揭下的果實如小小的紅盆子,長有細(xì)細(xì)的絨芒,看去如女兒初長,一臉羞澀。果肉得用器物盛放,不能裝口袋里,否則一擠一壓,爛成果膠,便不可收拾。幼時父母上山,若逢阿共共熟,都會摘來,兜在草帽中,紅艷艷一握,供我享用。這滋味啊,不說也罷!
記得我上學(xué)辰光,與同學(xué)打架,父母知道后,罰我不準(zhǔn)吃飯。其時正長身體,吃得下一頭牛,沒得飯吃,要命啊!就跑到山上去找野食,見幾棵覆盆子樹上紅燈高掛,便雞啄米似的,邊摘邊吃,將那些野果子吃了。摸摸肚子,還似卸了料的麻袋包,癟癟的。眼睛就探照燈似四處脧巡,突然心中一陣狂喜,不遠(yuǎn)處草坡上,有野草莓紅得一塌糊涂,那個開心啊,撒丫子蹦過去,翹起屁股摘了起來。
野草莓又名蛇莓,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常見,模樣與覆盆子近似,綠葉上常附白色的泡沫,長者說是蛇吐的唾液,有毒,警告我們不要吃。我好奇,總覺得這么漂亮的果子不吃,有些對不起自己,偷嘗過幾次,酸酸甜甜的,平安無事。當(dāng)然,不敢多吃,淺嘗輒止??山駜旱搅藬囝D關(guān)頭,不吃它吃啥?便邊摘邊吃,吃得不亦快哉。癟癟的肚子也漸漸有了內(nèi)容。突然嘴唇劇痛,青蛙樣跳一跳,呸口連連,噴出只肥肚細(xì)腰的野蜂,落在草地上掙扎。原來是我吃得劇了,忘了吹一吹,中了暗算。這野草莓苗匍匐于地,又帶甜味,常有野蟲占吃,父輩曾告誡吃這類果子前得吹吹,就是預(yù)防吃到野蟲。從前吃都吹的,今兒肚子餓,忘了教訓(xùn)。摸摸嘴唇,火辣辣的痛。去水邊照照,映出個蓬頭垢面的小子,細(xì)唇紅腫,如掛了條火腿腸。這個氣呀!跑回去找到野蜂,狠狠踩進土里,出了口惡氣。這才手撫著香腸嘴,癟答答回家去。
進家時,我故意將香腸嘴嘟起,父親黑著臉過來,看到我的牛唇吃驚,問怎么回事。我添油加醋說了。父親松了臉色,相馬似檢查我的傷口。晚餐因嘴腫不能下咽,早早睡了。夜半發(fā)起高燒,蟹樣吐著白沫,送去醫(yī)院,一診斷,吃蛇莓中毒。奶奶知道后,把父親訓(xùn)成小媳婦兒。后來定下家規(guī),我闖了禍,打可以,飯也要給吃。我知道后哈哈大笑,想不到因禍得福。父親很奇怪摸摸我的額頭問,“你小子沒病吧?給飯吃比挨打還開心?”我嘟嘟嘴想,打又不會打死我,餓卻要餓死人的。
自此后,我對蛇莓敬而遠(yuǎn)之,再未入口。但對覆盆子,熱情如舊,看到了,不摘來吃,心中如爬了只猴子,抓心撓肝。彼時家貧,物質(zhì)更是匱乏。我不知自然界中有多少水果,入口更是有限,覆盆子味于我已是至味。在下不傻,豈有美食當(dāng)前而不吃之理。更何況覆盆子是野生,無偷果惡名,更無被人捉住挨“爆栗子"后患。天生萬物,供人取用,不吃白不吃。只是摘覆盆子不易,沒點技術(shù),容易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覆盆子枝蔓一身木刺,張牙舞爪,野蠻得土匪似的;葉背倒刺縱橫,如食人魚的牙齒,不小心碰到,白膚瞬間姹紫嫣紅。我哥處了對象,這姑娘愛化妝,又抱怨貴。哥說有捷徑可產(chǎn)腮紅,一毛錢不花,效果還出奇好。姑娘興奮,問是什么。哥說用覆盆子的葉子擦擦,立馬紅艷艷,粉嘟嘟一張俏臉。此言一出,哥挨了頓粉拳。當(dāng)然這是戲言,但從側(cè)面證實葉子的傷膚之效,果然不弱。
我摘覆盆子卻無此虞,因摘得多,有了經(jīng)驗。竅門是盡量不碰刺藤,非得掰彎,我備有小樹鉤,用它代手。要注意的是葉間伏有臭蟲和蛇。臭蟲最是討厭,觸到皮膚,即染臭味,無論泥擦還是肥皂洗,惡臭三日不去,恨不得拿刨刀片去皮膚。
到了星期天,去摘阿共共是我們的最愛。小軍、黑皮、胖丫是元老,呼朋引伴,嘰嘰喳喳,你推我搡向山上走。胖丫變化最大,這個曾經(jīng)冬瓜似的女孩,一夜之間扯成絲瓜,雨后春筍式的增高令她父母猝不及防。所以,她的衣服都需嫁接,正月還長及踝骨,三月已扶搖至小腿,只好接一截,同色布不好找,藍(lán)褲子續(xù)上黑布。到了下半年,咦!褲子又被貪污,只得續(xù)上紅色。一接兩接,接出條色彩斑斕的竹節(jié)蟲。我們戲稱老節(jié)。老節(jié)提了只大大的竹籃子,穿了件肥大的針織衫,圣誕樹似的。小軍問,“你提籃子做啥?”老節(jié)說:“裝阿共共呀。”小軍扁扁嘴,“我看你是想裝個許仙回去?!崩瞎?jié)舉籃子砸去,小軍打個趔趄,哈哈笑著跑遠(yuǎn)。
與女孩子不同,男伢兒是不帶籃子的,有也不提。其時荷葉大放,池塘里摘來一葉,扯條細(xì)藤攔腰松松系住,捆成棵大白菜模樣。這“大白菜”中空,用來盛覆盆子正好。
摘覆盆子地點固定,我們年年來蹂躪,所以門清,不必費時尋找。那年因春季雨盛,壞了花苞,沒有往年豐盛,但還是很多。大家“嗷”叫一聲,如老鼠跳入米壇子,開懷暢吃。手如采茶姑娘,上下翻飛,牙齒大動。時不時聽到有人“啊喲媽"叫,這是被刺傷手指,骨嘟冒出粒血珠,手指按嘴里,吸,吐出血沫。又伸手上樹。正吃得開心呢!老節(jié)過來捅捅我,手指兒向上點點,一臉驚恐。順指頭看去,是條四腳蛇,伏在茂葉上曬太陽。蛇身上長滿黑紅藍(lán)的色斑,四條小小的爪,皮膚晶瑩,曳著條藍(lán)尾巴,睜著圓圓的眼睛。老人說蛇近視,三尺外看不清,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此锹德缔D(zhuǎn)的眼珠子,有點疑惑。四腳蛇無毒,也不具攻擊性,見人就逃,保命絕技是斷尾。小時去捉,一掌按住,低頭瞅瞅,蛇身不見了,剩截尾巴,在掌中泥鰍樣蹦動。
我上前欲侵略蛇,老節(jié)害怕,扯扯我的衣服。蛇很警惕,仄仄頭,哧哧吐著蛇信,在我伸手時突然飛竄,不偏不倚落在老節(jié)領(lǐng)口,哧溜鉆進她衣服去。老節(jié)大叫“媽吔”!丟了籃子,跳著腳亂抖衣服。老節(jié)穿著針織衫,雖大而相蛇有爪,生有骨刺,急切間那里抖得出。我也急了,上前幫趕,又不能掀衣去捉,只好在衣服外亂掌拍,斷命的四腳蛇似乎學(xué)過武術(shù),精通閃轉(zhuǎn)騰挪,我拍東它竄西,沒拍到蛇,反把老節(jié)一掌拍倒,在草地上殺年豬,嚎得驚天動地。小軍聞聲而至,扯大老節(jié)衣服搜尋。蛇見城門洞開,翻個筋斗落地上,瞪我一眼,翹起尾巴,噠噠噠——竄進草叢里去。
回家后我問老節(jié),蛇在身上爬味道好伐。老節(jié)正咬著條冰棍,白我一眼,突然扯開我的球衣,一把將冰棍塞進去說:“就是這味道。”
這回輪到我跳腳抖衣服了。
覆盆子有兩個品種,果實一紅一紫,紅的青春,紫的老成,長相大同小異,應(yīng)該是姐妹,根出同門。論口味,紫色為上,甜,水分豐富。但不多見。一片覆盆子林,紫果的僅數(shù)株,地位如猴王,統(tǒng)領(lǐng)一系家族。我去爬山,懸崖邊發(fā)現(xiàn)紫果,猶豫半晌,終敵不過饞蟲,大著膽子摘了。樹叢下有螞蟻窩,被我一腳踩破,立時萬蟻來襲,待我逃出重圍,腿肚子已被噬傷,累累如兩棒黍米。
母親知道后,一邊給我抹藥,一邊數(shù)落我這么貪吃,早晚要出事。我說能出什么事?難不成摘果子摘成特務(wù),被警察捉走。安知戲言成讖,不過捉我的不是警察,是解放軍的哨兵。那年下大雨,壞了教室,學(xué)校臨時放假,我閑著無聊,約了小軍去部隊打工。駐軍所在是個山岙,門口站有哨兵,閑人嚴(yán)禁入內(nèi)。院子背靠山坡,坡下是庫房,寫了軍事重地;坡上綠樹成蔭,覆盆子多如繁星,萬芳搖漾,小燈籠似掛成一片。我和小軍商量要摘些來吃。哨兵看出企圖,擺擺手,不讓。中午休息,終經(jīng)不住誘惑,悄悄鉆進刺蓬里采摘,吃了個肚兒圓。不料進去容易出來難,四周全是刺,一鉆就網(wǎng)住,扎得疼痛。無奈只好大聲呼救,哨兵趕來,用竹竿劈開條生路,救出刺猬似的一對貪吃鬼,押到辦公室,上了堂政治課。
去年路經(jīng)該地,特意下車觀望。部隊已撤走,原址上植了大片桂樹,站出威武方陣,似乎戰(zhàn)士精神延續(xù)。山峰依然巍峨,坡上的樹長得更濃了,如大團潑墨,虛了青山白云。仿佛間,時光倒流,佳果在野,我貓在林下,摘吃著鮮紅鮮紅的覆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