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好人劉侉侉(散文)
在內(nèi)蒙古集寧區(qū)西北方向約四十華里的地方,有一個村落叫張隆通溝,劉侉侉就是這個村里的人。
劉侉侉家有幾十傾耕地,牛羊十幾群,每年長工短漢雇了大幾百號人。上輩老人們傳說:出了豐鎮(zhèn)數(shù)三家,弓溝有個劉侉侉??上攵?,劉侉侉當年在當?shù)厥嵌嗝吹母辉!?br />
劉侉侉雖然富裕,但他從不浪費,從不奢侈,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出門總是自帶干糧;常年身穿破褲破衫,頭戴亂氈毛,從頭到腳找不到一絲線有錢人的譜兒。別看劉侉侉對自己一分錢都能掰開兩半花,非常的吝嗇;可對長工短漢卻是百般的愛護、體貼、寬仁,有求必應(yīng);對鄰里鄰居的困難,總能夠第一時間出手相助。
有一年,劉侉侉預(yù)備好了干糧“莜面鍋貼貼”,帶著十幾輛三套馬車的車隊到集寧交公糧。可天有不測風云,趕上連陰雨下個沒完沒了。
那時的路不像現(xiàn)在,都是自然碾成的泥土沙石路,坎坷難行不說,每逢下雨泥濘不堪,車走上去很容易陷進去。無奈,劉侉侉領(lǐng)人住進了客棧,人吃馬喂,破費不少。
車倌們難得的清閑,聚到一起到飯店喝小酒去了。
劉侉侉悶在車馬店吃著自帶的鍋貼貼。鍋貼貼吃完之后,餓得實在忍不住了,尋思著也到飯店搓一頓,以解饑餓之苦。
劉侉侉就著雨走出九龍街租住的車馬店,順路往北一拐,一馬路一條東西長街,雨中的行人很少。
集寧的集市雖然不大,但商貿(mào)繁華,沿街的商鋪一家緊挨著一家。沿市面向東踅摸不遠,一家飯店坐滿了客人。劉侉侉站在飯店門口,猶豫良久,躊躇著走進了飯店。
劉侉侉清了清嗓子,問:“小老板,一碗饸饹多少錢?”
店小二一邊忙著一邊回答:“一個大字兒一碗?!?br />
媽呀!劉侉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一碗面花掉我好幾斤莜面的錢,這還吃得起?
劉侉侉趕忙踅出來,可一連走了好幾家飯店,哪家都不便宜。走到最后一家飯店也走累了,劉侉侉把店小二叫到跟前,悄聲問:“小老板,你們飯店有沒有便宜些的飯菜?”
店小二笑道:“本店所有飯菜物美價廉,您勤點,不會多算您一文錢的?!?br />
劉侉侉不好意思地囁嚅道:“小老板,我覺得哇還是有點貴,吃不起!”
店小二眉頭一皺,上下打量了一下劉侉侉,頭戴亂氈帽,身穿粗布衣褲,補丁摞補丁,忽然明白了,便笑了笑,說:“您稍等,我給您盛一碗去?!?br />
時間不長,店小二給端來一碗稠糊糊的大雜燴,有面條圪節(jié)節(jié),有饅頭疙瘩瘩,有大菜葉葉,有豬肉片片,總而言之,雜七雜八啥都有。劉侉侉接過手,圪蹴在飯店的門口,三撥拉兩吸溜吃完了。
劉侉侉抹了抹嘴角,‘吧唧吧唧’嘴巴,覺得味道有點兒不對,招手店小二過來,踮起腳尖,嘴巴湊上去貼到他的耳根,低語道:“小老板,我給你提個建議,這個飯菜你得趕快銷售了,再不銷售就要虧本呀,已經(jīng)帶‘味’了。”
店小二聽后,笑得是前仰后合,好久才停下來,說:“謝謝您的好意。這些飯菜都是客人剩下的,倒掉哇可惜了,留著接濟像您一樣的人。”
劉侉侉頓時恍然大悟,尷尬地一笑溜之。
別看劉侉侉對自己小氣兒、摳門,可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總是解囊相助,出手大方得很。
村里有一戶佃戶叫劉三根,老婆到了預(yù)產(chǎn)期,正值夏季,青黃不接,家里卻粒米皆無。平時吃糠咽菜都可以,可這坐月子不一樣,大人補身體,小孩要奶水,總得吃些有營養(yǎng)的食物。劉三根只得厚下臉皮求親戚找朋友去借;走了一匝,四處碰壁,兩手空空而歸。
也不怨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親戚朋友家家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心有力而不足。妻子秀琴提議,讓劉三根再去找找劉侉侉。劉三根卻說:“去年借下的還沒還上,我是張不開這個嘴了?!?br />
幾日下來,劉三根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他痛恨自己無能,抱怨社會不公?,F(xiàn)實總歸是現(xiàn)實,不努力去改變,也只有掙扎在泥潭中;恨什么,怨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前路漫漫,他感覺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一片漆黑。他想一死了之,逃避命運羈縛的魔咒,逃避生活殘酷的重壓。
劉三根趁秀琴出門如廁的時候,從雜物堆里找到一根麻繩繩,腳下墊了個板凳凳,把繩子系到房梁上,熟練地挽個活套迅速地把脖頸套進去,腳下一使勁,踢開板凳,身體晃晃悠悠吊在了空中,兩眼睜盡,霎時間失去了知覺。
當劉三根踢開板凳的一瞬間,秀琴推門看到這一幕,嚇得她狼哭鬼嚎的,拖著虛弱的身子撲上去,想抱起他把他放下來,怎奈力量不濟,徒勞一番。情急之下,秀琴一眼看到灶臺上那把做飯還未來得及收放的菜刀,順手操起來,縱身揮刀砍去,‘咔嚓’一聲,麻繩繩割斷了,劉三根軟團團地跌在地上。
等劉三根蘇醒過來的時候,只見妻子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自顧數(shù)落著他的不負責任,他的自私。聽秀琴的一頓嘮叨,劉三根這個傷心。是的,自己一死了之是解脫了,可妻兒老小誰來照顧?劉三根不由地雙手抱住秀琴,說:“秀琴,是我錯了,我對不住你呀!”
秀琴先是被他嚇得哆嗦了一下,忽地驚喜起來。抱住他的頭,一邊撫摸著,一邊好話安慰,說:“三根,窮我不怨你,這是命。再苦再累只要我們二人同心面對,總會過去的?!?br />
劉三根抹去眼淚,“嗯”了一聲,臉上流露出堅強的笑容。
劉侉侉聽說劉三根家的困難,即刻讓人把碾好的谷米裝好一口袋,找了個有力氣的長工抗著,親自陪著給劉三根家送去。恰趕上劉三根上吊未遂的事兒,劉侉侉好一番的勸解。
別看兩家同姓劉,但事實是一姓不一家。劉三根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語無倫次,但字字充滿感恩的真誠。
秀琴移動過身子,跪膝在劉侉侉面前,伏地叩頭。
劉侉侉見狀,厲聲呵斥住了。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施那么多禮節(jié)做什用?”
屋子四壁是漆黑的,但滿屋子回蕩的卻是感動與落淚的聲音,狹小的空間中彌漫的是幸福的味道。
秀琴哽咽著,心里的暖,無法用語言表達。
是啊,人生中最大的感動與幸福,是在困境中等到救援的時刻;人性中最大的善良與博愛,是把別人的痛苦裝在自己的心窩里。
劉侉侉一一扶起夫妻二人,從懷里摸出一塊明晃晃的‘袁大頭’,遞在劉三根的手里,說:“家里還有啥不周不備的去買些,安頓伺候好媳婦的月子?!?br />
劉三根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劉叔,我這輩子欠您的恩情實在是太多了,拿什么補報您啊!”
劉侉侉瞪了他一眼,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那么多見外的話有什用?”
烏云被一陣清風吹去,明媚的陽光灑向人間。劉三根一家人目送著劉侉侉遠去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金色的光環(huán)中。
劉侉侉的愛心與善心并非是有選擇、有目的、有企圖的。他節(jié)衣縮食,默默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或許正是他所追求的人生價值觀。
那個年月,劉侉侉幫助、救助過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不計其數(shù)。近在三村五里,遠自千里之外上門乞討的人,劉侉侉都管吃管喝,臨走還施以財物。因此,每天上門乞討之人絡(luò)繹不絕。
有人說劉侉侉是愣求,是傻貨;可劉侉侉卻裝作聽不見。
劉侉侉對人寬厚,從不斤斤計較,從不遷怒于人。凡事就事論事,替別人著想,和藹可親。
劉侉侉的一句“吃了白的省下黑的”流傳至今,成為當?shù)氐拿浴?br />
時值冬閑季節(jié),灰騰梁牧場,羊倌牛倌把羊群牛群放出去,便聚到伙房烤火取暖嘮閑嗑,嘮著嘮著就嘮到了吃喝上。什么燜羊肉、燉羊肉、手把肉,說著說著肚子里的饞蟲被勾引活了,有人提議殺一只羊解解饞。
“說殺就殺,你以為羊是你自己的?”有人不同意。
有人卻說:“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無妨。天高皇帝遠,等劉侉侉來了,說羊是病死的,也就萬事大吉了。”
最后,貪心戰(zhàn)勝了理智,大家統(tǒng)一了意見。
說干就干,幾個人把羊群圍起來,挑準一只大羯子。曹三貓下腰,瞅準時機猛一撲,逮住大羯子的后腿,幾個人七手八腳拉向山溝溝里。
找到一塊平整的巨石,掯住前后腿,按倒在巨石上面,脖頸架在石沿邊。有人取來一把明晃晃的屠刀,曹三接在手中。
對人而言,羊只是人眼中貪婪的美食,想吃它的時候,根本沒有道理跟它講。任憑它竭盡全力地掙扎,聲嘶力竭地叫喚,誰會同情它,誰會憐憫它,這就是它的宿命。
有人端著盆子過來接血,一雙筷子在清水中攪動著生硬的鹽粒,像似攪動著蘊伏在世事萬千中的奧理,起伏的云紋磨礪它堅硬的性格,清冷的柔姿吞噬它弱小的身影。
羊的脖頸在不住的晃動著,曹三用刀挑開晃動的羊脖頸的毛,比劃了兩三下,一刀用力下去,鮮血噴涌,羊蹄亂蹬。羊抽搐一陣兒,漸漸地沒了動靜,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消失。
羊肉剝出來,幾個人抬回到伙房。眾人擔心劉侉侉突然造訪,先把羊肉藏到了安全的地方。
到了傍晚時分,大家又把羊肉抬出來,擺上案板。有人起灶燒鍋,有人剁羊肉。不一會兒,隨著翻滾的水花,羊肉一塊一塊地下了鍋,花椒、大料、小茴香、蔥花、鮮姜陸陸續(xù)續(xù)地也跟著放進了鍋去。頓時,羊肉香隨著升騰的熱氣彌漫開來,饞得人直流口水。
正當人們準備開吃的時候,突然,伙房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
眾人心里一驚。
曹三迅速移到門跟前,趴在門縫一瞭,渾身一陣酥麻,險些嚇昏過去。在眾人啞語的急切追問下,曹三一邊比劃,一邊壓低嗓門,說:“劉侉侉來了。”
眾人被嚇得面色鐵青。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聲?!斑€不趕緊收拾?!?br />
時間緊迫,眾人顧不上滾燙的鐵鍋燙手,七手八腳一鍋端藏了起來。
曹三打開門,吞吞吐吐地說:“原來是大東家,我還以為是啥人了,黑乎乎的瞅了半天瞅不明白。”
劉侉侉老遠就聞到了燉羊肉的味道。他徑直走進伙房的里間,脫鞋上炕,盤腿飯桌前坐定。
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遲早的事兒,下一秒將會發(fā)生怎樣的情形,眾人的心里像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如果是一頓臭罵還好,至少保住了飯碗。如果是卷鋪蓋走人,那真是太可怕了,十冬臘月,摳土都摳不起來了,以后的生活該如何繼續(xù)?
劉侉侉看著眾人驚慌失措,瑟瑟發(fā)抖的神色,不禁笑笑說:“還不端上來?”
話雖然說到這個份上了,但這層窗戶紙還沒有被捅破,大伙還寄希望這一切只是巧合,還一個勁地裝,原地不動只是瑟瑟發(fā)抖。
劉侉侉看著好笑,說:“怕什么?既然已成既定的事實,還有什么好怕的!大家伙都苦寒了快一年了,適當?shù)母纳聘纳苹锸?,殺一只羊解解饞很正常,吃了白的省下黑的。我也正好趕上,叫‘冷嘴碰上個熱油糕咋’,是我福氣大,趕緊端出來給我吃一塊兒。”
機靈的曹三一看,瞞是瞞不過去了,率先行動。蝴蝶效應(yīng),其他人紛紛忙活開了。不一會,熱氣騰騰,香味十足的手把肉端上炕來。
劉侉侉對于自己的員工,從來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作派,向來溫和寬仁。他一邊啃著鮮嫩可口的羊肉,一邊跟長工短漢們談笑風生,稱兄道弟。這種交心的交情,遠遠超出老板與員工的關(guān)系。濃濃的兄弟情誼,像一家人團聚的氛圍一樣,熱烈而又親切。
事后,劉侉侉從未提起過這回事兒。
解放后,土改劃成分。可任憑工作組走遍村子,做細了每個人的思想工作,就是找不出一戶人家說劉侉侉的壞話。工作組把劉侉侉的情況向上級報告,政府決定給劉侉侉定了個‘仁義地主’的成分。文化大革命時期,劉侉侉少挨了不少的批斗。
劉侉侉其人其事已經(jīng)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或被我們遺忘,但他那克己寬仁的精神值得我們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