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缸(散文)
前幾天,看到一幅油畫《夢里老家》。畫面上,低矮的茅草房,兩扇內(nèi)開的上了鎖的木門,斑駁的土坯墻上掛著兩個發(fā)黃的老南瓜,一棵扭著脖子落光葉子的老榆樹。這樣的圖畫幾乎是所有游子夢里的老家。讓我心動的是,窗臺邊靜蹲著一口黑肚子白嘴唇的老缸。
老缸是我夢里老家的代言人。
在黃土高原的老家,每年都有沿街叫賣成套老缸的聲音。這些套缸,大的套小的,最大的直徑一米多,大約一人高;最小的直徑不足一尺,高兩尺左右。缸是一年四季都離不了的。閑置的屋里順著墻一字擺開的是糧食缸,廚房里放的是面缸,屋外頭窗臺下是水缸,墻角蹲著的都是腌菜缸。缸一年四季都不閑著。初夏,黃土高原的麥子在暖風(fēng)里成熟,經(jīng)過收割,碾打,揚場,晾曬后,那些在風(fēng)里招搖的麥粒,被父親在嘴里咬得嘎嘣一聲,從屋頂上灌下來,蹲在老缸里馬上變得乖巧安靜。母親會在老缸上貼一塊紅紙。上面寫著“88”“89”等年份的字樣。磨面粉要先吃陳麥子,年年以此類推。屋子小,缸有限,玉米等粗糧是不入缸的,裝在麻袋里。只有豆類和棉油存放在較小的缸里面。遇到下雨天或者農(nóng)閑,我母親都會去存放糧食缸的屋子里待上半天。
小時候,村子里沒有自來水,需要到很遠的井臺挑水。井水甘冽,沒有漂白粉,也不需要麥飯石凈水器過濾,下地回來喝上一口甜到心肝里。家里洗衣做飯全憑窗臺下那口水缸,水缸見底了,飯就沒著落了。井臺很高,井水大約一丈許。轆轤上的繩索繞滿了,桶才能吊出地面。一擔(dān)水挑回來要歇上三四次。父親給我買了一對型號小的塑料桶,倒扣在水缸邊。放學(xué)回來舀一瓢甘甜的井水喝上一頓,看見水缸里沒有多少水,就挑水去了。
秋收完了以后,地里的白菜、芥菜、蘿卜長得碧綠嫩脆的,趕在霜降前挖出來。模樣長得周正的土豆、蘿卜、芥菜、白菜之類,待遇比較好,往往切掉根須。根須不切掉,它們太舒適就會不安分地發(fā)芽。放進地窖里,蓋上一層泥土和玉米秸,暖暖地躺著。一冬天的蔬菜就有了。那些營養(yǎng)不良、長成歪瓜裂棗的,母親熬上一鍋花椒水,都是腌菜的原料。芥菜的葉子、白菜幫子,晾曬一番,切絲裝進墻角的缸里,澆上熱水,就是農(nóng)家念念不忘、唇齒留香的漿水菜了。寒風(fēng)刺骨的數(shù)九天,母親從面缸里舀一碗半面,水缸里舀上一瓢水,把面搟成薄片,切成菱形。墻角的缸里掏出一碗酸菜和豆腐,澆上油潑辣子,這滋味就要讓人流口水。
缸對于農(nóng)家,是一份財產(chǎn),是祖祖輩輩可以繼承的家業(yè)。我記得因為一口缸,三嬸跟我奶奶鬧了好久,最后的結(jié)果是奶奶從我母親手里搬走了一口缸。我母親為此難受了好久,那時候一口缸相當于存款和銀行卡了。缸多的人家,說明光景殷實,兒子不愁娶到媳婦,閨女也不愁找婆家。
缸有陶、瓷、玻璃等材質(zhì),其中砂土燒制而成、內(nèi)外皆有釉的陶缸在我老家叫做“甕”,用法制作已經(jīng)源遠流長。我們山西人司馬光砸的缸就是水缸。據(jù)記載,新石器時代,陶已經(jīng)被廣泛應(yīng)用,亦可見其源流。這種裝東西的陶器透氣性好,存放糧食不會發(fā)霉,盛水可以多天不餿。缸在我老家用途廣泛,在中國,已經(jīng)是一種歷史文化的象征。
記憶里,母親彎著腰,手持水瓢從水缸里舀水,用一只殘破的碗從面缸里舀面。無論田里多少農(nóng)活,肩上的擔(dān)子多重,她總是有更多的精力把缸裝得滿滿的。當我們回到家里,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擺到幾案,滋養(yǎng)著我們的童年。后來我們姐弟相繼考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這種記憶越來越遠。母親去世后,靠近縣城的老家漸漸被城市吞沒。生活的節(jié)奏一天天加快,日子來不及回味就大踏步走了。我吃的饅頭已經(jīng)沒有兒時的麥香,超市里咸菜也是出奇的咸。漿水菜則是硬硬的,發(fā)黃,入口很是糾結(jié)。
再一次見到排成一字型的缸是去年。老家的屋子要拆了,被大片征收。那些閑置了多年的黑色的褐色的、大大小小的缸從屋子里搬出來,從墻角拽過來,從窗戶底下抬過來。它們不分大小高低,排成排,空著肚子在陽光下低著頭默無聲息,像一群犯錯的孩子。弟弟掄起鐵錘問了一聲:有人要嗎?
緊接著“哐哐”擊錘聲,站立了幾十年的缸瞬間倒地,碎成殘片,水一樣流在地上。推土機把這些碎片裹著泥土推到了垃圾堆。將要新建的樓房里沒有太多的位置,它們待過的屋子將變成裝有天然氣的廚房和掛著淋浴設(shè)備的衛(wèi)生間。那一年,村子每天都有砸缸的聲音,垃圾堆上每天都有新倒的缸的殘片。它們像一群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完成了沖鋒陷陣的任務(wù),在號角聲里黯然離場。有沒有人懷念一口缸的過去?在支付寶可以刷到帶添加劑的面條、面包、饅頭和八寶米的今天。
那天,我特意留下兩口雙胞胎小缸,主人急不可待地問我能不能全要,熱情地把兩口缸送到我家。我把兩口缸刷洗一番,白菜葉子、芥菜疙瘩洗得干干凈凈,晾在臺架上。在陽光下搬出來案板,把這些蔬菜切成細絲,碼在缸里,倒上一桶水,壓上一塊干凈的河石。蔬菜咕嘟咕嘟地張開口喝著水,沒過幾天就冒出了發(fā)酵的泡。那些芥菜疙瘩和蘿卜泡在調(diào)料水里,封了口。兩個小缸整齊地擺在窗臺下,挺著渾圓的肚子,像失寵的物件回到了家。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學(xué)著祖祖輩輩女人腌菜的樣子,坐在缸邊,回味那些與缸相伴的歲月。
缸,與很多走出記憶的東西一樣,是一種情懷。老胡同的瓦屋,屋后的榆樹,暮歸的牛羊……完成了我們對鄉(xiāng)愁的定義。其實我們記憶里,還有一些缸一樣的物品,承載著歲月里的苦辣酸甜,承載了祖輩父輩的夢想和希望,漸漸走出了我們的記憶,成了歷史,成了鄉(xiāng)愁的一份子。我們在快節(jié)奏的時代,需要停下腳步,繞開喧囂的燈光,打開那些帶鎖的記憶,品嘗一下走遠了的日子的味道。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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