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憨叔去世的消息，是我在外地出差回家的第二天，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問妻子，咋不見憨叔的影啊，又出去打工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閑不住。妻子聽了我的話眼淚奪眶而出，然后告訴我憨叔不在了。我驚愕地看著妻子：“不可能，我出差前憨叔還和我約定，等我回來一塊去海邊垂釣，這才幾天啊，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得的啥急病吶？”
　　 妻子強忍悲哀，將憨叔的死因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原來在我出差走后的第三天，憨叔到朱龍河撒網(wǎng)捕魚，他剛到河邊兒，就聽有人撕心裂肺地高喊：“救命啊……”憨叔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男孩在河里拼命地掙扎，頭一會兒浮出水面，一會兒又沉下去，憨叔見此情景什么也顧不得了，“撲通”一聲跳到河里向孩子游去。憨叔自年輕喜歡打魚水性好，他不一會兒游到孩子身邊，憨叔一手托著孩子，一手劃著水向岸邊游，在快到岸邊的時候，憨叔突然覺得腿肚子抽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他意識到不好，于是拼盡全身力氣把孩子推上了岸，而憨叔卻淹沒在湍急的河流中……
　　 “憨叔的水性好，怎么就……唉！”我悲痛之余感到惋惜。
　　 妻子說：“水性再好，可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人老不以筋骨為能啊，憨叔可是個大好人呀?！?br />　　 憨叔自幼父母雙亡，是跟著他大伯長大的。他大伯自私自利不舍得花錢給他娶媳婦，所以憨叔終身未娶。憨叔為人實在，心地善良，村里人無論哪家遇到難處，只要找到憨叔，他有求必應(yīng)，正因于此村里的聰明人給憨叔送了個綽號——憨兒，時間長了憨叔的大名漸漸被人忘了。我小時候就沒少“蹭”憨叔的油水，在那個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吃飯成了個大問題，我家人口多，而且我哥幾個兒都是半大小子，正是能吃飯的時候，隊里分的那點糧食對我們家來說杯水車薪，一家人饑一頓飽一頓，日子就像在刀刃上過。憨叔光棍一人，勤快又有木工手藝，生活條件比較好，一日三餐玉米面窩窩。有一回憨叔把我喊到他屋里，給我一個窩頭，然后靜靜地看著我吃，我狼吞虎咽半個窩頭三下五除二下到肚里，憨叔樂了，他撫摸著我的頭說：“窩頭好吃嗎？”我點點頭?！笆遣皇窃敢馓焯斐愿C頭?。俊蔽尹c點頭?！霸敢獬愿C頭就給俺當(dāng)兒子吧?！蔽覔u搖頭。憨叔有些失望，他那粗糙的手在我的臉上慢慢滑落下去，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憨叔內(nèi)心的空虛和寂寥。
　　 憨叔也渴望屋里有個女人，真正體驗一回“家”的感受，然而他這個愿望卻遲遲沒有實現(xiàn)。
　　 那一年秋天，憨叔五十又三，村里來了一個女乞丐，操外鄉(xiāng)口音，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而且還挺著個大肚子，偎縮在大街邊病怏怏地奄奄一息，招惹了不少人圍觀，村長得知消息匆匆趕來，一見這情況不由得犯了難，讓誰家領(lǐng)養(yǎng)呢？總不能讓女人死在大街上吧，這時候憨叔打此路過，村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對憨叔說：“你沒嘗過女人味，領(lǐng)回家養(yǎng)著吧?！焙┦逡娕宋瘜嵖蓱z，就聽了村長的話，把女人領(lǐng)回了家給她從里到外置換了新衣服，而且好吃好喝伺候著，在憨叔精心照料下，不長時間女人養(yǎng)得又白又胖換了個人似的。
　　 起初，憨叔和女人由于語言不通交流溝通十分困難，兩個人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打手勢，有時候女人用根草棍兒在地上寫寫畫畫，憨叔是個睜眼瞎大字不識一個，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叫苦。時間長了憨叔和女人心有靈犀了，交流起來也暢快了許多，憨叔大致了解了女人的基本情況：女人是南方人，四十歲，家里有個閨女，因和丈夫鬧矛盾離家出走，身無分文的她靠乞討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地流浪，她越往北走，越覺得一天比一天冷，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到這里時體力不支再也走不動了……
　　 冬天的一個深夜，女人要分娩了，疼得嗷嗷直叫，憨叔驚慌失措，趕緊去找接生婆，女人順利地產(chǎn)下一個男嬰，憨叔看著襁褓里可愛的孩子，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接生婆說：“憨兒，真有福氣，土埋半截的人了沒費勁兒就有老婆孩子啦?！?br />　　 憨叔臉漲得通紅辯解道：“旺嬸兒，話不能亂說，俺和她是清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俺把她當(dāng)妹妹養(yǎng)著來。”
　　 “你說這話鬼才信呢?！苯由牌财沧?，陰陽怪氣地說，“沒有不吃腥的貓，你憋了大半輩子了，屋里有個女人真的就不動心？”
　　 憨叔說：“人家有男人，俺可不做傷天害理的事，等過了年暖和了，俺就送她走?！?br />　　 “哼，憨種?！苯由排R出門拿了一個鍋蓋，一扭三晃地走了。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萬物復(fù)蘇，柳絮飛揚，杏花簇開，南去北歸的大雁叫活了沉寂一冬的田野，五顏六色的風(fēng)箏在湛藍的天空中漫舞，閑不住的農(nóng)人開始春耕備播，春天是播撒希望的季節(jié)。憨叔忙碌了一天農(nóng)活，傍晚下工回到家里，女人把熱氣騰騰，香噴噴的飯菜端上飯桌，再篩上一壺酒，憨叔自斟自飲，逗一逗女人懷中的孩子，幸福感油然而生，但這種幸福感瞬間被另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取而代之，因為女人過兩天就要離開他回家去了。女人仿佛看透了憨叔的心思，她眼里噙滿了淚花，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彼此有了深厚的感情，她感激憨叔對她的恩德，如果沒有憨叔出手相救，她也許早已客死他鄉(xiāng)了，女人想到這些，心里別有一番滋味，她輕輕嘆了一聲：“大哥，晚上到我房間來睡吧?！?br />　　 憨叔怔怔地看著女人說：“妹子，你把俺當(dāng)啥人吶?！?br />　　 女人赧然地低下頭，真情地說：“我知道大哥是個好人，這么長時間了一個屋里住著沒碰我一下，無微不至照顧我母子，我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br />　　 “妹子，你這是說啥話呀，當(dāng)初俺把你領(lǐng)回家沒有別的想法，也不圖你報答不報答，就是當(dāng)妹妹養(yǎng)著啊?！焙┦寮拥卣f，“你家里有男人和孩子該回去團圓了，俺們這里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瘍煽谧佣啻竺馨?，抱著大胖小子回去還不把他們樂死呀，過兩日瞅個暖和天俺送你去車站?！?br />　　 女人感激涕零，“撲通”跪倒在憨叔面前，說：“大哥，您真是個好人啊……”
　　 清明節(jié)這天，我一大早起來和妻子說：“我們?nèi)ソo憨叔掃墓?！逼拮铀斓卮饝?yīng)了，并且著手準(zhǔn)備一些祭品。吃過早飯，我開車向憨叔的墓地駛?cè)ァ：┦迥沟仉x村子很遠，在一片荒草之中，孤獨而寂靜，但墳?zāi)箙s顯得十分高大。我和妻子來到憨叔的墓地時，已經(jīng)有很多人，有認(rèn)識的，有不認(rèn)識的，被救孩子的家長向我介紹說：“這幾位是孩子學(xué)校里的老師，他們敬仰憨叔舍己救人的高尚品德，來給憨叔獻上一束花兒?！?br />　　 我感動的同時也為憨叔高興，憨叔不孤獨，因為還有那么多人思念著他；憨叔不寂寞，因為他的精神永遠被后人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