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蝦“鬧(小說)
一
這兩天二黑煩死了,恨不得拿鐵锨沖擔(dān)把天捅一個窟窿。
個龜兒子,前兩個月使勁地下雨,差點把秧棵沖跑了,這個月雨就絕了跡,十畝多雜交稻眼瞅著揚花飽漿,就差一丘水,就算收到手了。一年的口糧、用度全靠地里這點稻子,要上不上這丘水,到時秕谷多不說肯定米頭也不好,更不用談產(chǎn)量了。地里曬開了手指大的裂縫,眼瞅著到處是水,可就是用不了。為啥?都是蝦子池唄!
不曉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龍蝦走俏,于是都開始用地籠用藥以及各種工具,把野生小龍蝦三把兩下抓得差不多絕種了。腦殼靈光的人就開始把田地推成養(yǎng)殖小龍蝦的池塘,去外地學(xué)技術(shù),還別說,大多數(shù)都掙了錢。最后導(dǎo)致百分之四十的良田都變成了蝦池。如果不是鄉(xiāng)政府下文不許繼續(xù)毀田造池,估計沈嘎灣所有的稻田都保不住了。
也是怪了,這個七月不知道咋搞的,天一直黃嘰嘰沒一絲兒云頭,也沒有風(fēng)。就像給田野扣了一個不透氣的蓋子,悶悶地,燥燥地??粗约业厣项^沈滿桂的蝦子池,水是滿塘滿堰,半邊塘的油草長得綠油油的,不時看到黑紅黑紅的小龍蝦蹦跶著,二黑更是心里堵得慌。
二黑家的婆娘翠云說了無數(shù)次,要二黑推蝦子池,二黑死犟,說農(nóng)民就是種地的。話說小沈灣的居民都姓沈,不到兩百人的灣子,現(xiàn)在更沒多少人了。地也荒了不少,年輕人出去打工了,沒人種?。〈湓品凑l(fā)了誓:老娘明年就是去城里租房扒荒撿渣子也不種田,再種田我是全村人的兒!
沈二黑是灣里的組長,一年村里給他職務(wù)津貼一千八百塊,順帶清掃管理一下灣子里的生活垃圾。大半輩子了,為人勤懇老實,從不與人爭吵不談是非,灣里的老少爺們也都很尊重他?,F(xiàn)在荒地都整成了龍蝦池,倒是解決了灣子里荒蕪田地問題,去年村上開會書記單獨跟二黑談過這事。
二黑扛著鐵锨,手搭在額頭看看遠(yuǎn)處的天,自言自語說:“這天,是要絕人嘛?!?br />
今天婆娘吃早飯又在數(shù)落著自己沒用啊,憨啊,不會掙錢就知道死守幾塊破地??;你看誰誰誰幾會搞,城里有房鄉(xiāng)下有別墅,車都是二十多萬的車;看看那個誰養(yǎng)蝦子去年賺了十多萬……把碗一甩,二黑披著衣服出去了。
二
才九點多鐘,太陽就毒辣得耀眼,水泥村道像一大塊烙鐵,連大黃狗都繞著跑土路,撒著歡的跟著二黑。走上機耕路,久旱的土路一陣土腥味,無風(fēng)無影,連路上的牛糞都起了殼,腳踩在上面咔哧吭哧作響。踹了一腳跟著前后撒歡的黃狗,狗哀叫著跑回灣子??粗抢~子的棉花,黃豆,稻谷,二黑嘆了口氣,摸出煙:龜兒子,煙都汗?jié)翊蟀肓?,點半天點不著,這煙跟滿桂一樣都他媽不是好東西!二黑把煙一把揉成團,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早上趕露水集的時候,碰到滿桂,二黑發(fā)了支煙,滿桂夾在耳朵上。笑著問:“領(lǐng)導(dǎo)的煙,一定要接,謝謝??!”
看著沈滿桂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二黑有些生氣,可又不得不求他。
“滿桂兄弟啊,這不是有點事想跟你商量嗎?”
“組長,二黑哥,有事你直說,商量什么的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喲!”
二黑說:“兄弟啊,你看我家的幾畝稻子,都干發(fā)裂了,能不能在你蝦子池里用點水,地里跑個滾就行,你看……”
“二黑哥,按道理呢這個事吧應(yīng)該幫忙,只是池里水也沒多少,現(xiàn)在蝦子正長個,也不能少水,你看,水底的蝦影草有的都浮起來了……”
滿桂不等二黑說話又說:“二黑哥,不是不幫,是不能幫,你的稻子看著到手了,我的蝦也眼看著能變錢了,再說了,蝦比稻谷值錢多了吧?我還怕我們家那口子,我當(dāng)不得家喲!”說完踩著三輪摩托一溜煙跑了。
二黑也懶得氣,厚著臉皮說了,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騎著自行車去農(nóng)資門市買了兩瓶滅掃利,預(yù)計回家先把棉花歸置歸置,葉子上都是蟲眼,灑了幾遍稻草灰都不起作用。
三
說起和滿桂家的矛盾,還是由蝦子池引起的。以前兩家關(guān)系很好,種地互幫互助,吃飯喝酒經(jīng)常打平伙,加上兩家房子并排,中間就隔了兩家,兩家孩子都差不多大,二黑家就一個女兒叫沈鳳,滿桂兒子叫沈大龍,還有個小兒子叫小龍。沈鳳和大龍一直從讀小學(xué)到高中都同學(xué),關(guān)系非常好,聽說現(xiàn)在在珠海的一個公司里,好像都是干部。每年春節(jié)回家都一起,村里有傳言說兩個孩子在談戀愛。關(guān)于這些傳言,二黑兩口不信也不同意,滿桂兩口子的態(tài)度也是一樣。二黑嫌滿桂家兩口子太奸狡,做人尖酸刻薄,自家一個寶貝女兒是要招贅養(yǎng)老的。滿桂說二黑家死腦筋木腦殼該窮死萬年。
全灣現(xiàn)在就二黑家養(yǎng)了頭牛,養(yǎng)了好幾年的老水牛,別人種地都是機耕,二黑依舊是牛耙牛犁牛打田,好多人勸他說機器耕田又快又好,他一句話:喂牛咋了?又有牛糞肥田,又省了錢,牛下崽還可以賣錢,咋不好了?祖祖輩輩都是牛耕田,你們看看機器打的田,草和稗子越長越多,我只要不死,牛就必須喂著!別人搖著頭說一句死犟驢也不理他了。
和滿桂家鬧矛盾也是由牛而起。
去年夏天,挨著灣子的幾口塘里的水,都被幾個蝦子池轉(zhuǎn)過去了,二黑家的牛總系在生產(chǎn)隊稻場旁的門口塘邊的樹蔭下,這個塘用水的農(nóng)田很少,所以牛滾滾泥喝喝水解解暑足夠了,可滿桂用了二天二晚的時間,硬是用潛水泵把門口塘抽干了。開始兩天二黑沒怎么在意,牛在淤泥里滾著,尾巴甩得到處是泥。第三天牛就不對勁了,也不吃草了,就煩躁不安的搖頭撅蹄子。二黑一看,牛身上干巴巴厚厚一層泥,有的地方都曬白了土,難怪牛不安適的。二黑解開繩子,老水牛頭一揚,瘋了一般跑了。二黑折根楊樹條子,跟著追下去。也怪,牛筆直跑到滿桂家最大的蝦子池里,歡愉的打個響鼻,然后滾來滾去,也不吃池子里面的油草,把滿塘弄得水渾成汁。
二黑怎么叫喚,牛都不上來。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粗跍?zhǔn)備脫衣服下塘,就往龍蝦池泄水的方向游去。
靠塘埂一米多地方,安了三根白色的管子,是水位高了或是下雨泄水用的,管子是pvc加厚的20cm直徑管,轉(zhuǎn)成直角直通下面的水溝,泄水溝旁就是二黑家的水稻田。牛估計身上泥巴沒怎么弄干凈或是天性喜歡擦癢,跑到三根泄水管那里用肚皮嘎吱嘎吱擦起癢來。二黑一看,壞了,跑過去鞋都沒脫撲下水,老水牛受驚了,猛地一沖,咔擦,三根管子斷了兩根。
二黑用枝條抽了牛好幾下,罵罵咧咧牽著牛,準(zhǔn)備去找滿桂,無論是道歉還是賠管子都要跟別人滿桂念叨一聲??苫貫成弦豢矗瑵M桂家門上一把鎖,聽隔壁大婆說滿桂老婆娘家侄子做滿月,吃酒去了,不定啥時候回來呢。二黑想想,滿桂總要回來看龍蝦池的,一會黑晌了再跟他講,也就牽著?;丶胰チ恕M砩献约移拍锎湓普f姑娘打電話說快回來了,高興,整了兩個硬菜,二黑多喝了兩杯,迷迷糊糊睡了,就把管子的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
晚上睡得迷迷糊糊地,聽到外面吵吵鬧鬧,似乎還有自家婆娘的聲音。二黑起身去院子井頭上壓了一把水沖了把臉,還沒出門,就聽到滿桂媳婦大嗓門在自家門口叫罵:“個短陽壽的耶,故意害人啰,趁我的冇得人在屋的,把我的池子里管子搞斷了幾根,蝦子還不曉得弄死了幾多偷了幾多喔……”
隔壁大婆在勸:“滿桂屋的吖,莫瞎罵,要積德,你咋就認(rèn)定了是二黑弄的?別人強徒(小偷)好做不好賴,你又沒逮到,再說了,出進(jìn)都在一起,何必罵那過格呢?”
“滿桂屋的,你是不是看我屋的二黑老實,好欺負(fù),啥屎盆子都往我們這里扣?你今天不說個一二三四五來,老娘今天跟你個小x拼了!”翠云叉著腰,手指著滿桂老婆罵道。
滿桂在邊上幫腔:“一灣就你家養(yǎng)牛了,我家蝦子池里的管子斷茬上還夾著好幾根牛毛,池子埂上到處都是牛腳印,圍的塑料布也破了幾塊,剛才用電筒照,種的缸豆藤都被牛啃斷了不少,你說說,還能是別人么?”
二黑跑出來,大聲喊:“別吵了,管子是我家的牛擦斷的,我賠,行了吧!不過,滿桂,我要說道說道,你憑什么把門口塘的水都抽到你幾個蝦子池?要不是你把水抽得精光,牛都沒有飲水困水的地方,今天怎么會發(fā)瘋?不發(fā)瘋怎么會跑到你家池子去?”
滿桂一聽:“這就怪了,門口塘你的牛能困水,我就不能抽到蝦子池了,這口塘是你私人的嗎?你故意害人,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紅眼??!”
滿桂老婆一聽一家有理,更是跳上天落下地,幾個嫂子婆婆都勸不?。骸澳銈€黑雜種,你就是故意害我屋的,見不得人好,見不得我家生的兩個帶把的,見不得我家有錢,想方設(shè)法來毒害,活該是個絕戶鬼……”
二黑一輩子都不會吵架,嘴笨。翠云一聽滿桂老婆罵的話,一下氣暈過去了。農(nóng)村最忌諱罵絕戶,其實現(xiàn)在生男生女都一樣,可還是不愿意聽人這么說,除非大仇大恨,沒誰這么說人的。二黑一看婆娘氣暈了,跑進(jìn)去在門后拿出鐵锨,揚著朝滿桂劈去。滿桂到底年輕點,身子靈活,拉著老婆就跑了。幾個年紀(jì)大的圍著二黑,搶下鐵锨,掐人中把翠云弄醒,扶到堂屋坐下,慢慢地勸他們兩口子……
從那之后,滿桂二黑兩家就成了死敵,特別是兩個女人,三天兩頭語言夾棍砸棒,對罵成了常態(tài),有時罵累了一人拿張椅子坐著對罵。滿桂和二黑,也是言合意不合,畢竟出進(jìn)一起幾十年,一筆寫不出兩樣的沈字。
四
二黑在院子里井臺子用桶壓了兩桶水,拿著在集上買的滅掃利,背上藥桶,準(zhǔn)備把棉花黃豆打打藥,在田畈,連化藥的水都沒有,除非是龍蝦池里的。二黑搖搖頭,龜兒子,老子惹不起躲得起,不去惹那個麻煩,在家挑兩擔(dān)水去球。
三把兩下,電動噴霧器就是快,這還是姑娘在網(wǎng)上買寄回來的,棉花黃豆的藥不到一個小時就打完了。收拾完東西準(zhǔn)備回家睡一覺,說不定睡醒了,下起雨來了呢!
翠云不在家,估計又和幾個婆婆抹長牌去了,一天輸贏也就十幾二十塊錢,混個時間。二黑從來沒有抱怨過,也不敢。二黑琢磨著還是不睡了,去把女兒的房間收拾一下,鳳兒估計快回來了,說是回來過中秋。說起鳳兒,二黑滿臉的褶子皺到了一塊:自家閨女,像電視里演的明星一樣漂亮,看先前寄回來的照片,還是坐辦公室的,工資也蠻高,唉,有這樣的閨女,夠了,足夠了!
第二天一大早,烏云驟起,天黑壓壓的像馬上要下暴雨似的。二黑集上也不去了,在田畈轉(zhuǎn)了一圈,把地里的溝缺都填得嚴(yán)嚴(yán)實實,直到檢查了兩三遍沒有問題才扛著鐵锨回家。真正的萬事俱備,只等雨下。下雨好啊,下雨好啊,二黑哼著小曲兒,膽子難得大了一次:“鳳她娘,端菜拿酒來,老夫要喝三大碗!”翠云沒好氣的把菜端到桌子上:“你還能耐了,你是老爺?要吃要喝不知道自己動手?天天要老娘伺候,看你成天能做個啥?等著雨,雨下了么?”
二黑縮了下頭,嘿嘿一笑,咪一口酒,用手捻顆焦黃脆蹦的花生扔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品味著……
五
天氣的確怪,一大早看著要下大雨,可就下了一陣毛毛雨,地都沒有打濕,荷葉上的水珠子才一丁點。慢慢地云頭開始散了,太陽從云層里跑了出來。天卻更沉悶了,似乎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滿桂,滿桂,快來喲,我屋的蝦子把得別個下了藥哦!”滿桂老婆的大嗓門,響徹了整個灣落。滿桂正在刷牙,鋼瓷杯一丟趕緊往蝦子池跑。跑近了一看,蝦子都蔫蔫的,還有許多在草邊,看著像死了。用手扒拉也不動彈,池子里的水也格外渾??戳艘幌缕渌麕讉€池子,小點的池子還好,特別是大蝦池的,連池中間的灘上油草里都是死的蝦子。
滿桂老婆一看那么多死蝦子,當(dāng)下就嚎啕大哭起來:“大龍還指望今年的蝦子賣錢接媳婦哦,這可怎么辦喲,塌了天啰!滿桂耶,你個狗日的,快報警啰,是哪個黑良心的狗雜種哦,擱不得我一家人了,投毒藥我家的蝦子,怎么不把我屋的人毒死哦……”
滿桂深一腳淺一腳跑回去打了報警電話,不多會,警車來了。兩位警察問了一下具體情況,滿桂說:“警察同志,我懷疑是沈二黑投的藥,前天上集他買了藥的,另外和我家有矛盾。我家的蝦估計損失不少于十萬元,求求你們一定要把壞人繩之以法,讓他賠償我家的損失?!?br />
警察在村里走訪了一下,的確有幾個人看到二黑買藥了,滅掃利,兩瓶,有人幫忙找到兩個空藥瓶,警察同志用塑料袋裝著,回去驗指紋。還有人說二黑昨天上午打藥了,先要用滿桂蝦子池的水滿桂沒答應(yīng),總之,二黑的確有作案動機和嫌疑。
警察上二黑家時,翠云在洗衣服,二黑長吁短嘆說:“雨呢,又不下,又跑了,這是跟我作對喲!”
警察要把二黑帶到所里去了解情況,翠云慌了:“當(dāng)家的,你犯啥事呢?”
“沒事,我啥壞事也沒干啊,警察同志說滿桂家蝦池被人投毒了,帶我去了解下情況,一會就回來的!”
滿桂老婆恨不得拿個喇叭滿灣宣傳:“看到?jīng)]有,害我家的,投毒藥蝦的人派出所帶走了,看著一幅老實相,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我家損失十多萬,看他黑雜種這回把牢底坐穿!”
翠云嚇壞了,趕緊跟鳳兒打電話:“女兒啊,怎么辦嘍,你爸被抓走了,要坐牢,咱娘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