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一只貓的過錯(短篇小說)
威廉的話重復啰嗦著,一遍又一遍,就像這些天來連綿不斷的黃昏雨,令我煩得想作嘔。
“都是那只該死的貓!天吶,我親愛的彼得,你也許沒經(jīng)歷過這么倒霉的事。”他又呷了一小口酒,右手從碟子中檢起兩粒花生米,仰起頭,很準確地拋射進那被濃密胡須包圍著的大嘴,嘎嘣嘎嘣地嚼著,吧唧吧唧地品著,好似老牛在反芻著夜草。
一個深秋的周末上午,我的好友威廉先生風塵仆仆地來到我的住所。只見他晃著高大的身軀,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兩眼深陷著,夾帶著幾分疲憊和怒氣,濃密的胡須,高挺的顴骨,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貼身小馬甲,破舊的牛仔喇叭褲,腳下還是那雙“火箭頭”黑色舊皮鞋,他右手掛著一件牛仔夾克外套,左手扎進凌亂的頭發(fā)里,走了進來。
“怎么了?我親愛的威廉先生?!蔽颐τ松先ァ?br />
“唔,我親愛的彼得,我有點妒忌你,你太幸福了?!蓖M得屋來,緊緊地和我擁抱著。“能讓我在你這里喝點小酒,然后慢慢地給你講述我這些天來的不幸遭遇嗎?”
“當然可以。我這里要什么沒有,酒可是不少,不知你想喝什么樣的酒?”
“烈性點的吧?!蓖炊疾豢次乙谎郏瑥埧谡f道。
“奧,你真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的上帝呵,那我們今天就把我那個寶貝伏特加消滅掉,一邊聽你的優(yōu)美的故事,共同度過這個美好的周末時光吧?!蔽夷贸稣洳亓撕眯┠甑姆丶?,然后弄了幾個下酒菜,當然少不了一碟花生米,擺到了威廉面前的小茶幾上,也坐了下來。
“都是那只貓的過錯,彼得,你知道嗎?那該死的畜生,每天天不亮,就圍繞著我的房子‘啊嗚啊嗚’地叫起來。這都什么季節(jié)了,那該死的貓還在叫著春!”威廉好像有點餓了,他邊喝著酒邊和我說他這些天來的故事。
威廉是個小公務員,父母早亡,小時候由做皮革生意的叔叔帶大的,后來當了兵,退役后安排在地方一家設(shè)計部門工作。這個部門平時工作任務不是很重,雖然績效福利不算太好,也算比較自由,倒也過得去。只是最近上面要求很嚴,各項制度陸續(xù)出臺,如上班期間不能喝酒、上下班要準時還要簽到、上班時不準竄崗位閑聊,特別不準有事無事找女士聊天,否則視為騷擾……可是,威廉平時就有點散漫,不修邊幅,不僅上班常會有遲到早退現(xiàn)象,上班時也喜歡找女士說笑。畢竟他年過三十了,按中國有句古話來說,三十而立,然而威廉卻還沒有女朋友,對這種約束,威廉的確有點不適應,常常也會發(fā)點牢騷。
牢騷歸牢騷,規(guī)矩還得遵守,制度還得執(zhí)行。這點,當過兵的威廉還是清楚的。
“我親愛的彼得,你也許沒有領(lǐng)教過,這該死的貓那讓人討厭到家的叫聲。那個聲音呵,總是把我夜里入睡后那美好的夢境攪得七零八落。它時而尖嘯刺耳,銳利無比,像地獄里的厲鬼在尖叫。那叫聲比你用碎瓷片刮著竹節(jié)皮皮發(fā)出的聲音還要刺人,刺得讓你感覺像有個討厭的毛毛蟲在你的喉嚨上爬似地,讓人惡心。時而低沉彷徨,如寡婦夜哭,如小兒涕泣,更像戰(zhàn)敗的傷兵在夜幕下的茫茫原野上低吟……
“彼得先生,我最親愛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我心臟不好,這當然和我所經(jīng)歷過的故事有關(guān),但是,為了房租,面包,酒……我不得不忍受了。還有,我要掙些錢準備討個老婆,以后也像你一樣,生一屋孩子。這點,你也知道,我那叔叔是沒有能力再幫我的。他身體不好,還要照顧比他身體更不好的可憐的老婆和一屋老小。我理解,叔叔能把我?guī)Т螅臀耶敱?,回來后有一份工作,已?jīng)不錯了。
“服役這些年來,我感到無比的驕傲和光榮,可是,也把我弄得傷痕累累?,F(xiàn)在有這份工作,我很珍惜,它不僅能養(yǎng)活我,還讓我能為國家、為人民做點事,我很知足了。多少次,我暗暗發(fā)誓,我要好好工作,做出成績,將來我有了老婆和孩子的時候,讓他們能為我驕傲?!?br />
喝著,吃著,聊著,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威廉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充滿著暖意,來時的那幅充滿著疲憊和怒氣的神情已然不見,心底下立時生出一絲莫名的慰藉。我又取出一瓶伏特加,給我倆的杯子滿上。對著威廉舉起我的酒杯,威廉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不說話,一仰脖,酒又去了一大半。
“天,你悠著點好不好,這可是伏特加!”我也跟著呷了一口,勸說道。
“可是彼得,你知道嗎?那只該死的貓把我這一切美麗的設(shè)想都給毀了?!蓖殖粤艘豢诓?,說道。我此時又看到了他眼睛里涌著淚光,只是沒有先前的溫馨,而是夾雜著幾分無奈與失落,我心底不由一疼。
“如果它不那么吵我,不那么叫得讓人心驚肉跳,我就不至于在多少個美麗的夜里弄得凌晨四點多鐘就被驚醒,不至于弄得驚醒后一直無法入睡。那天,它又一直吵著,那個美好的夜晚,對我來說成了一場惡夢,我被吵醒了好幾次,直弄到早晨七點了,又不知不覺睡個回籠覺??墒?,你知道嗎?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吶,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了,這個時間早已超過正常上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彼得,你是知道的,一個小時是什么概念,那是六十分鐘,三千六百秒呵。戰(zhàn)場上,有時幾秒鐘之差就決定一場戰(zhàn)爭的勝敗,決定幾千甚至幾萬、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的生命,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甚至決定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情況。我急忙跳起來,洗臉漱口,喝了一杯飲料,就往單位跑。
“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單位的時候,我非常友好地向同事們展示我的笑臉,以表示我的歉意??墒撬麄兌疾焕砦?,一個個陰沉著臉,就像是我借了他們家的米還了他們糠一樣。他們一個個怒瞪著我,這種眼神讓人不寒而栗,當然也深深地傷了我的自尊。想起那種眼神,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彼得,我想此時此刻,要不是我倆喝了那么大幾瓶的伏特加,我肯定會起一層雞皮疙瘩的,天吶!
“我到底是當過兵的,見了些世面,于是麻起膽子問道,怎么了?一個個吃了槍藥似的,難道我那么對不起大家?彼得,你與我處那么久,我們也算是好朋友,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承認,我的脾氣是不太好,有點倔強,他們越是這樣,我越是放肆?!闭f到這里,威廉又喝了一口酒。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寶貝伏特加,已被我們喝下了六瓶了。我倒不是心疼這點酒,人生能有幾個知己呵,何況威廉心情不好,陪他一醉,聽他聊聊,或許能幫助釋放一些壓抑情緒。我忽然覺得,我不應該煩他,也不應該聽他的嘮叨而想作嘔,人生無常,將來我或許也會有一天,想找個人發(fā)發(fā)牢騷。
“彼得呵,想起來好笑得很,當我開始放肆的時候,他們中開始有反應了。我們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瑪麗小姐走上來對我說,叫我到領(lǐng)導辦公室去,說有人在等了,末了還叮囑我要悠著點,忍住一點,好好講。我知道,瑪麗是個好姑娘,我曾經(jīng)試著把她發(fā)展做我的老婆,雖沒正式同意,但她也不明顯拒絕我,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因此,我能理解她是在為我擔心什么才那么關(guān)心我。我開始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終于還是硬著頭皮進到了領(lǐng)導的辦公室。
“走進辦公室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領(lǐng)導靠門邊坐著,他的對面則坐著一個肥面大耳,旁邊有兩個年輕人,都在坐著,年輕的不時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我們領(lǐng)導也拿著一個筆記本。見我進來,肥面大耳慢吞吞地翻起他那惺忪的泡眼:你是威廉吧,先坐下。今天你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我現(xiàn)在不問你原因了,你寫份自我檢查今天下班前交到政紀辦吧。不過我得提醒你們一下,今年你們單位的績效考核和職評工作,肯定不會理想,或許會墊底,這對我們地方的干部作風建設(shè)也是一大污點!這其中,你的功勞最大,法克……
“彼得,你是知道的,當兵的都是些血性漢子,那肥面大耳那樣子看一眼我就心躁,檢查就檢查吧,竟然還罵人。當時我一氣之下,想都不想,沖上去就給了他一耳光,打得脆響,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樣子,我很是解氣……可是,就是那一耳光,上面說我不遵守紀律還態(tài)度惡劣打了領(lǐng)導,不久就被開了。
“被開了之后,我更加煩躁,想來想去,我有錯嗎?要不是那只貓那么沒完沒了地叫,我就不會失眠,也就不會遲到,然后也不會被那肥面大耳那么數(shù)落,然后,然后的事你就明白了。”
威廉操起酒瓶,倒豎著灌了一大口。此時我倆都喝得很醉了,我開始同情起威廉來,我在想,他今后該怎么辦呢?
“我被開了之后,曾找到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說這只貓害得我好苦。如果他們再不管,我將起訴他們?yōu)^職,我要他們賠償,包括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的損失。”
“結(jié)果呢?”我問威廉。
“結(jié)果?可笑,他們竟然說他們也不好管這事,叫我親自去找那只貓的主人?!蓖@得很無奈,搖了搖頭,又射進幾顆花生米。
“哦,太不負責任了,我可憐的威廉先生,你最后去找了嗎?”
“昨天,就在昨天,我終于找到了那該死的貓的主人?!蓖謸u了搖頭,眼里再次閃著淚花,這回,威廉的聲音有點沙啞,更確切地說,是有點哽住了。
“主人是?他怎么說?”我問。
“主人是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太太。我說明了情況以后,她非常抱歉,她說她的兒子兒媳因車禍不在了。她有一個孫子,名叫杰克,當兵八年了,還沒回過家。她感到很孤獨,沒有人陪她說話,才收留了這只流浪貓做個伴。老太太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我費了大半天功夫才和她講明白?!?br />
“怪不得老太太沒聽到貓吵,原來是耳朵不好。也怪可憐的,我想,我親愛的威廉,你會原諒這個老太太,對吧?”
“彼得,我想好了,我今后要盡力照顧老太太的生活,給她養(yǎng)老送終。真的!”威廉舉起杯和我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臉上綻開了笑容。
“為什么?”我覺得威廉是不是瘋了。
“因為杰克曾經(jīng)是我的戰(zhàn)友,在八年前的一次冰災搶救中,遇到了雪崩,他跟全班戰(zhàn)士都壯烈犧牲了!杰克本來可以逃生的,但他在關(guān)鍵時刻,把生的機會給了我?!?br />
一滴熱淚,沿著威廉憔悴的面頰,滴落在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