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桐花雨 (短篇小說)
陳平凡離開桐村疙瘩還是個毛頭愣小子,退伍回來人一下就氣宇軒昂起來。他穿迷彩褲和軍用球鞋。上身倒不太講究,西服或者夾克,開二手面包車從那條血管一樣的路上帶回一些城里招工的消息。鋪設下水道和暖氣管道,甚至隔離帶刷漆、酒店的保安都是陳平凡從城里找的活。我們桐樹疙瘩爭先恐后去北京做油酥火燒的漢子,在婆姨抓心撓肝的勸說下,退掉了火車票,跟陳平凡在縣城里包了活。去年陳平凡從陜西那邊引來屋頂太陽能發(fā)電板,婆姨們坐在炕上就能收錢,歡實得像屁股上摸了蒜的猴子。
桐村疙瘩是西桐和東桐合并來的,村子不大,地勢比較高,像黃土高原起伏的胸部上凸出的兩扇肺.除了一條彎彎的血管似的土路從兩村中間伸向縣城,村后面還有一條下坡的土路,一直往下走是黃河灘。黃河水抹布似的每年夏天都要在河灘里抹上幾遍,第二年春天,帶尖尖的草才能從破抹布里拱出來。村子里高聳的土疙瘩都是明代城墻遺址,隨處可見的是房屋的山墻跟或者門臉邊嵌著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條石,上面刻著“孝悌忠信”“泰山石敢當”,字跡形態(tài)各異。
深秋的上午,天氣晴朗,泡桐的葉子像一只只穿舊的破鞋子從樹上飛下來,砸得村子里嘩嘩地響。一股一股的沾著碎菜葉的水從各家的門洞底下,從屋后伸出的尾巴一樣的管子里流出,最后匯在街上。村子里飄著苦苦的芥菜和蘿卜芹菜的味道。這是西桐村腌酸菜的季節(jié),我們村那些猴屁股上抹了蒜的婆姨,從這家溜到那家,腳步跳開肆意爬行的湯水滿村子轉(zhuǎn)。我母親前一天午后就推著一架平車把田里長得不太敦實的白菜、蘿卜、芹菜、芥菜之類鏟了滿滿一車,她一大早洗凈了晾在簾子上,系著一片藍色土布圍裙去刷洗那口我祖母的婆婆用過的老缸。祥家嫂子早已經(jīng)把案板抬出來支在院子里,擺上菜刀和檫子。
我母親瞟了一眼西邊的院墻,壓低聲音,舌頭蛇信子一樣快速舔了下嘴唇說:“凡娃好幾天沒有回來了。新柳請了東桐的王擋水看院子?!?br />
我母親嘴快手快腿快,那是出了名的。村子里誰家過個事,人堆里總少不了她張羅吆喝?!瓣惪焱取钡木b號估計是那些懶婆姨給取的?!拔以缇头愿婪餐拮由w房子,也弄上一塊泰山石。他覺得自己命硬,就是不信。蓋了這房子沒幾年,老娘死了,結(jié)婚十年了,新柳也沒有添個一兒半女的……唉……”
“你說這凡娃人長得排場,又精干。就咱村的這些漢子,站在那里,一個個的給他提鞋都趕不上趟……凡娃能找到掙錢的路,漢子們有活干,婆姨屁顛屁顛的樂,就連新柳的哥哥新泉都在三中找了個燒鍋爐的活,聽說還有三險一金。新柳啊,真是狗尾巴草插在花盆里?!毕榧疑┳诱f到最后一句捂著嘴,音調(diào)也降低了不少。
“不能這么說,王秋菊腦出血幾年,都是新柳伺候著哩。我跟你說,昨天新柳家門樓上砌進去一塊泰山石,院子里狗窩也拆了。擋水肯定是給撥置了一下。這回興許就好了。老天保佑著!”
王擋水剛來桐樹疙瘩那陣兒,窮得當當響,寄居在村西頭的一間破廈里,那都是很早的事兒了。桐村疙瘩建房娶媳婦、遷墳下陰司的事都少不了請他。這王擋水個頭小,人敦實,頭發(fā)硬硬的從腦門上伸出來,黑帽檐一樣。娶了個婆姨右眼邊一塊雞蛋大的胎記。大閨女生下來沒有繼承他爹的機靈,二三歲鼻涕流二尺長,腳心往上翻,一年四季坐在門口看街景。有人說大概是他爹下陰司被小鬼絆了腿。王擋水出門做業(yè)務常被大閨女的跛腳絆了一下,他扭過頭想說什么,卻從沒有說過什么。
我母親雙手合十的時候,王擋水正在隔壁新柳家的院子里觀風脈。他站在院子中間上下左右看了三遍,說院子里的狗窩下有個老墳,攪得日子過不安生;門口的大路沖得院子百事不順。房子蓋成大約七八年的光景,在西桐村也算鶴立雞群,一共東西兩套,茅房都安在家里。我們西桐村那些猴屁股抹蒜的女人一直稀罕了好久,她們捂著嘴成群結(jié)隊嘻嘻哈哈觀看。聽說城里也是這樣的,上茅房都不出門,冬天還好說,夏天可不臭死人。后來陳平凡的老娘就死了,當然不是臭死的,是腦溢血后遺癥傻死的。問題是新柳把中藥渣倒成了堆,問題是老娘到死都沒有見過半個孫子的面,問題是陳平凡從此變了個人一樣。昨天一早新柳的嫂子彭娟喊她一起去找了王擋水。彭娟家在東桐,她說王擋水看風脈可靈了,東桐村的人都請他看,個個準??删褪悄慵谊惼椒膊幌嘈?,要是早相信早就順了。新柳低著頭,一副黯然傷神的樣子。她相信王擋水,她趁著陳平凡不在家,和自己的哥哥嫂子掀掉狗窩,趁著天黑把狗窩下面的遺骨用篩子過了一遍,整整齊齊裝在匣子里,埋在村子北崖下。她特意擺了些水果點心,燒了一炷香。根據(jù)王擋水的吩咐在門樓右邊敲掉一塊磚,嵌進一塊泰山石,屋子四角灑了四杯生米水。一切霉運都挪走了。
新柳塞給了王擋水一百元新鈔。王擋水半推半就裝進口袋,大搖大擺地走了。新柳扶著鐵鍬把剛填上的新土踏實地踩了踩,取了一塊干凈的抹布,把門樓兩側(cè)的瓷磚和那塊“泰山石敢當”擦了兩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陽光正在頭頂,門樓泛著光。新柳覺得今天的陽光特別暖和。她腳蹬三輪車去田里砍了些包不嚴實的白菜,路上遇到鄰居往車斗里丟了一捆帶著新鮮葉子的芥菜疙瘩。趁著天氣晴朗,窩上一缸酸菜。我母親和西桐村那些猴屁股抹了蒜的女人一窩蜂地涌進來,她們看到了院子明顯的變化,都心照不宣默不作聲,麻利地搬出案板和大盆,切掉了白菜的根,把一頁一頁的白菜剝開,一顆一顆的芥菜的毛根挖干凈,泡到水里洗上兩遍,晾在簾子上。新柳這才靦腆地笑了,她在西桐村的女人們沒有使用過的煤氣灶上準備熬上一大鍋米湯,再燉上一鍋子豬肉白菜粉條??膳藗円缓宥ⅲ蓟丶艺泻糇约旱臐h子去了。她們的漢子去城里掙錢就要回來了。
新建的國家電網(wǎng)服務廳,陳平凡拿著幾份單子剛簽完合同。這幾天東桐那邊有幾戶的屋頂也都上了五千瓦的太陽能發(fā)電板,這桐村疙瘩一年四季太陽紅彤彤地照,一天照下來能收入好幾十塊呢。他興奮地開著五菱面包車沿著那條細長的血管似的路回到村。桐村的婆娘漢子隔著玻璃都跟他招手致意。這是特殊待遇,陳平凡頻繁地按著喇叭,偶爾一只手雨刷一樣擺著打招呼。他把車停在門口,從車門子里伸出那條穿著迷彩褲的腿,一抬頭就看到大門上方“紫氣東來”的右邊嵌進去一塊黑色的刻著“泰山石敢當”的條石。陳平凡瞪了兩分鐘,剛才的興奮勁一下煙消云散。他一腳踹開了門,疾步朝里走,看見狗搖著尾巴跑過來,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少了什么。定住神,原來是狗窩被掀掉了,靠墻的水泥地面中間一塊胎記似的。他踢了狗一腳,那家伙哀鳴一聲乖乖地退后。陳平凡抬起胳膊一下子掀翻了簾子,白菜葉子落了一地。
新柳早已經(jīng)聽到響動,沾面的手在圍裙上胡亂擦把了一下出了屋子??吹侥腥颂鹉_踹洗菜的盆子,趕緊彎腰去端,屁股卻挨了一腳,一下倒在泥水里。
“擋水說,狗窩有個老鬼,狗天天在他頭上踩來踩去,拉屎拉尿,咱日子不得安生……”
“放他媽的屁!他會看個球,看得好咋不治治他閨女。你整天沒事干,不會學驢叫???墻上他媽的塞進去一塊破石頭就風水好了。老子這風水一直就好著哩。”
“你幾天不著家,回來就發(fā)飚?!毙铝诘厣相洁熘?,昨天忙了一天,她委屈地捂著臉嚶嚶地哭去了,“我做了褲帶面,都成一坨了……”
“整天跟個劉備似的哭哭哭,你就好好給我擺置,還嫌倒灶得小吧!”陳平凡一只腳離地一尺高,用力蹬下去,瞬間緊急剎住,朝著新柳隔空做個一個踢的假動作,罵了一句“敗興”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王擋水的黑帽檐漸漸變得灰白,參差不齊的幾根毛發(fā)越來越稀疏,他掏出新柳塞給他的100塊錢,在小超市買了一條利群煙,算是給自己打牙祭。超市窗下有一根枯桐樹,阿福老爹一只赤腳蹬在枯木上,風沿著張開口子的褲腿往里拼命地鉆,他把襖襟往懷里拉了兩把。王擋水拆開包裝,從一盒煙里抽出兩支,遞給蹲在枯木上的阿福老爹和祥子,隨即打著火苗子湊了上去:“這兩天腿跑細了,總算給東堡村的二山子找到一塊風水寶地。那地方,我自己都眼熱……”
阿福老爹吸著煙,眼睛很專注地盯著王擋水,王擋水越發(fā)來勁,湊在阿福老爹的耳朵里,壓低嗓子說:“陳平凡院子我也給擺置了,說不定明年就能有喜……”
“王擋水!我警告你。以后你少進我的院子!你整天裝神弄鬼下陰司,日弄鬼呢?”王擋水正在興頭上,猛見陳平凡走過來,咬牙切齒狀,馬上就卡帶了。他抽出一支,點著遞給陳平凡,被他一把手撥到一邊。王擋水看這陣勢人家不吃這一套,火氣不小,急忙把煙揣進懷里,撒腿腳就走。
陳平凡換了一副笑臉色,坐在阿福老爹的身邊,給他點上一支煙。問他面粉吃完了沒有。阿福老爹的兒子在新疆,他的麥子都是陳平凡拉到城里換成面粉又送回來。
一連幾天,我們桐村疙瘩那些猴屁股抹蒜的女人,伺候男人吃完飯,聚在快要落光了葉子的泡桐樹下,裹著棉衣,袖著手。她們饒有興趣扯著新柳家里的變化,不斷地把風吹在額頭上的亂發(fā)攏在耳朵后面,有兒有女的婆姨提到新柳,同情地嘆口氣;提到陳平凡,馬上換了崇拜的口吻,好像他在院里踹翻的不是白菜是一個無賴的狗腿。后來又提到王擋水被陳平凡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婆姨們的心里就像電熨斗熨了一樣。祥家嫂子壓低嗓門,捂著半個嘴,語氣卻不減弱地說,看見陳平凡在街上拉著打字店里的女孩,聽說才28歲。我們桐村那些依著泡桐瞎扯冷得瑟瑟發(fā)抖卻還意猶未盡的婆姨們一直認為陳平凡不回家,那是有住的地方了。說不定那個相好的女孩肚子里都有了動靜。她們發(fā)揮了想象的優(yōu)勢,覺得陳平凡這么能干英武的男人,沒有個漂亮女人才不正常,沒有孩子更是老天不公。
“可是,陳平凡是新柳媽救下的。這事就麻煩。”
桐村疙瘩的老輩人,都記著那件事。那年黃河發(fā)了大水,在河灘里抹了一遍就走。水退去后,留下一洼子一洼子的水,凌晶晶的忒好玩。幾個孩子拉著按著輪子的楊樹叉子在河灘里跑,陳平凡一腳跌進了凌晶晶的水洼子。偏巧懷孕的新柳媽正在河灘里饞得找醋咧咧草吃,猛看見一小腦袋小胳膊在水里掙扎劃拉,就跳下去把陳平凡撈了上來。新柳媽病死與這個有沒關系不清楚,反正生了新柳身體一直不好,就有老輩人說新柳媽懷著娃被涼水激了落下了病根。陳平凡媽王秋菊抹著淚花把失去母愛的新柳認了干女兒。陳平凡參軍那地女孩子少,王秋菊做主定了這樁婚事。
“麻煩啥哩?王秋菊可是把新柳當閨女疼著哩,從小到大在一個屋子里睡,把她嫁給自己兒子,這也算報了一回。”祥家嫂子吸溜著鼻子,“有恩歸有恩。也不能虧了凡娃一輩子?!?br />
“新柳又黑又瘦,一身中藥味,像個老婆子。咋看都配不上凡娃?!?br />
“唉……”幾個婆姨輪番嘆息,像世界末日一般低落。
“陳平凡說河邊有個三味火鍋店開張了,需要幾個傳菜員。你們?nèi)ゲ蝗ィ俊?br />
“去!去!去!只要他能找下活,錢燒誰的手???”女人們從剛才的氣氛中回過神來,又恢復了歡實勁兒,直到寒風一股煙把樹上的枯葉刮得滿地都是,直到地上的葉子直往婆姨們臉上貼,脖子里鉆。這些女人才攏攏衣領子,踮著腳回家伺候男人去了。
我母親從那天就睡不著了,陳平凡有了相好的女孩,她恍惚得不知所措了,端著面盆空跑了兩來回,還沒有和下一坨面。她明明雙手合十祈禱新柳能盡快懷個孩子,可聽到陳平凡有了女人,竟然興奮得睡不著覺。在她眼里,陳平凡不應該沒有孩子,而是應該像楊家將里的楊繼業(yè)一樣,有五六七個像他一樣排場體面的兒子沖鋒陷陣。她不能坐視凡娃子尷尬處境不管。陳平凡在部隊學過無線電,村里的電視洗衣機都能鼓搗兩下。我母親換了一個液晶電視,陳平凡就在廣播電視局找了一個退下來的機頂盒給她換上,電視上波浪一樣的橫道道變成了清晰明亮的圖像。他踩著梯子,引了一根管子把我母親屋頂上的太陽能發(fā)電板沖洗了兩遍,軍褲上浮著一層細密的水珠,才下了梯子。
“凡娃,”我母親喊了一聲扭頭就往屋子里走,到了門口回頭看了一下,陳平凡跟了進來?!胺餐?,大娘不是外人。今兒個問你件事?!?br />
我母親停頓了一下,倒了一杯水。陳平凡拿起遙控器試試電視機是否正常。
“你們沒有娃,大娘知道。不是你的過,是新柳的問題。你整天不回家。她們說你有了女人。你不要瞞大娘?!?br />
陳平凡沒有想到我母親單刀直入,抹著腦門,苦笑著。
“你媽在的時候壓著,她疼新柳,我知道。你不上心新柳,大娘也知道。你現(xiàn)在準備怎么辦呢?總不能老這樣吊著。”
“大娘,小珍她都懷孕四個月了。你不問,我都不想說哩?!?br />
“你不說這事還能一直吊著嗎?你想咋辦哩?”
“新柳吧,文化淺,我跟她說不上話。這婚又離不得……”
“新柳媽救過你不假,咱承情不盡。新柳呢,也伺候了你媽一場。這一碼歸一碼。你給村里辦了多少事,這老天看著,人心里有數(shù)。你覺得委屈,這次大娘就替你去說。”
新柳選擇出走或者命亡,都是一種逃避,缺乏反抗,所以成了悲劇。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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