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百果之王(散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南下鵬城謀生,初到異地,水土不服,患了重感冒。晚上出去購藥,于水果檔發(fā)現(xiàn)一怪物,它足球大小,渾身長滿錐形黃刺,猙獰似狼牙,近似水滸好漢“霹靂火”掌中的狼牙棒。
我大奇怪。若說它是兵器,緣何棲身水果檔;若是類屬果品,卻長得一身殺氣,全無它果的絢爛溫雅。好奇之下,上前詢問,檔主是個姑娘,如一盆鮮花樣跑過來答:“叫榴蓮,水果之王?!?br />
在自然界中,渾身長刺的果實不少,如板栗、金櫻子、雞頭米等,這些仁兄雖一身是刺,看著土匪似的,兇猛猙獰,但都是外強中干,用鞋腳踩著一搓,無不開膛破肚,內瓤盡出。而眼前這家伙顯屬另類,它體形碩大,木刺更是貨真價實,呈金字塔狀,密密分布,觸之刺手,摳之如鐵,看去不僅兇狠,更顯強悍,令人頓起忌憚之心。
打我懂事兒起,這榴字就與石為伍,今兒冷不丁跑出個蓮字,橫刀奪愛,且冠名在這個滿身丑惡,顏退雄師的怪物身上,不免心生嫌棄,多看了兩眼,訕訕欲走。檔主是個生意人,豈肯放過,上來嘩嘩一通介紹。說榴蓮雖其貌不揚,卻味近珍饈,百果之中,唯它為冠。我素來口饞,對哪些未曾入口之物懷有探索心,又是百果之王,心有所動。問問售價,摸摸口袋,倒躊躇起來,猶豫半晌,咬咬牙,挑了個小的。約略購者不多,一盆鮮花似的姑娘,至此怒放,忙不迭用紙板包裹了。
提溜著回來,樓梯口碰到群剛下班回來的工人,見我如見無常,宛若鳥群間擲下飛石,訇然倉皇,皆捂鼻而走。我撮衣而聞,無汗臭味啊?遂心生不爽,賞了他們一個大白眼。
同事見我買回水果,開心接了,打開,突然嗔怪聲起:“你買的什么鬼!刺猬???”掀鼻聞聞又叫:“還是臭的?!蔽姨奖巧钚?,丹田之中,一股臭味,悠悠而入,如臭鼬之屁,如農田揚糞,大驚失色。心知上了奸商的當。立馬包扎了,與同事一起,趕去檔口興師問罪。
檔主見我回來,花蝴蝶樣飛過來,喜滋滋說:“怎么樣?好吃吧。”我“咚”聲把榴蓮丟在收銀臺上,大聲說:“好吃個鬼!都爛臭了,看你長得蘭花似的,也會騙人?”姑娘斂笑打開包裝,俯身嗅嗅,疑惑看看我,突然伏在桌上笑起來,格格聲起,愈笑愈劇,俏肩一抖一抖。笑得我和同事面面相覷。笑聲驚出位老者,問明了情況,笑著告訴我,“這榴蓮啊,聞著臭,吃著香,不臭還還沒人要呢?!币谎渣c醒了我,依稀在書中看到過。這下輪到我倆尷尬了。我出生越地,土著即有嗜臭習俗,我雖少吃,卻見而不驚,譬如臭豆腐、霉菜梗,都曾吃得吧唧吧唧。但源于野生的卻不曾下口,都怪自己孤陋寡聞,鬧了笑話。再瞧這家伙,愈看愈惡臭,已失了探索之心,便向檔主換購了它果。
第二次見到榴蓮,是妻子來粵,朋友送箱水果,開箱見兩枚巨大的長刺地雷安臥其中,顏色金黃,尾部開裂,鮮臭蓬勃而出。妻子見了,兩眼徐徐放出光來,連口大叫:“哇塞,什么水果?香得來!”我奇怪地看看她,又吸口氣,還是鮮臭突兀。便說是榴蓮,人說是百果之王,我看是百臭之王。妻子白我一眼,“什么爛鼻子,香臭不分。”逐將榴蓮提出,順裂縫處一發(fā)力,咔聲掰成兩爿,露出幾瓣淡黃的腰子形果肉,細膩若油脂,挖出一瓣,舌尖舔舔,眉頭即如花綻放,吃得嘖嘖有聲。
妻子見我皺眉如毛蟲,故意拿了果肉碰我嘴唇,連說嘗嘗,味道好得來!我喉頭一緊,嗝嗝欲嘔,忙捂了鼻子,倉皇避走,心中直奇怪女人這種動物,真是不可思議,如此大臭之物還吃得津津有味。
這些榴蓮,妻子破殼取瓤后,用保鮮膜封在盒子中,鎮(zhèn)在冰箱里,每日享用幾瓣。我下班回家,聞房間異味蕩漾,懷疑是煤氣泄漏,忙去廚房關閘,卻是關死的。又懷疑是衛(wèi)生間問題,檢查一遍,都是好的。正疑惑間,瞅見妻子在陽臺上,窩在椅子間看書,腿上放著盒子,裝著那榴蓮,拿只小勺子挖吃。每次挖耳屎樣一點,就進口去,舌頭蛇信樣卷卷,掃清唇邊殘留,榴蓮含在腮中,不急著下咽,扁著嘴抿來抿去,許久,方才徐徐下咽。又低頭瞧瞧榴蓮肉,眼神溫柔的一塌糊涂,看新生兒似的,一臉滿足燦爛。少頃,又挖起一點兒,動作大了,果肉掉在椅子上,妻子丟了書,上身不動,轉了頭找,找到了,手指粘起,尖嘴吹吹,抹進嘴去,吮吮指肚兒。抬頭見我,很開心笑笑說:“真好吃!”我這才明白氣味源自榴蓮作崇,忙囑她吃快點,這樣熏下去,家中成公廁了。妻子說榴蓮是大補之物,吃多了上火,得慢慢吃。一吃數(shù)日,我每日浸淫其中,身心與鼻子如受刑罰。好不容易清倉,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心中高興,拉了她去超市,準備買點香水果來彌補。觸目見貨架上放了堆榴蓮,味逸百尺,邊上簇滿許多時髦女子,如百鳥朝鳳,挑得吱吱喳喳。妻子腿如打了石膏,腳步滯疑,左看右看,言語盡在榴蓮身上轉動,我一看大事不妙,想起房中氣味,心中暗暗叫苦。巧的是天放響雷,我大叫陽臺衣服未收,匆匆拉了妻子而歸。
而我真正品嘗榴蓮是兩年后。我運材料回家,老板隨車贈送了幾只榴蓮。父親打電話問我這刺猬是什么?一院子臭味,鄰居以為我家煤氣罐漏氣,提了滅火器來救。我笑起來,連說是榴蓮榴蓮,臭氣是其本味,可以吃的。父親很詫異,說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這鬼東西長得兇神惡煞不說,還臭氣熏天,真的能吃?別吃出好歹來?過后我回家,父親說這老蓮看著丑,味道倒蠻嶄。我說是榴蓮,不是老蓮。父親搬出一個,掰開了,挖一瓣給母親,也遞一瓣我,母親慢慢吃下去了,見我不吃,催我快吃。我遲疑著,用舌尖卷了點,入口細膩,稍有粘稠感,氣味也無惡臭,反到有甜香蓬勃,只是吃后齒生異味,久久彌漫,催動胃中食物起義。
晚上朋友聚餐,飯后父親又搬出只榴蓮,說讓大家嘗嘗鮮。屆時此物尚末北上,大家陌生,紛紛圍上來好奇。尤其女眷們,聽妻子一介紹,立時燦爛起臉,積極響應。榴蓮一打開,男人捂鼻而避,女人嘴是捂了,卻不忘取一瓣,小魚吃餌似啄一啄,立時眉毛飛上額角,還要啥子優(yōu)雅,櫻桃小嘴張成饕餮大口,一嘴下去,紛紛嚷好。直吃得神采飛揚,贊聲不絕,其陶醉之形,無疑已是榴蓮擁躉。
這幾枚榴蓮,很快就消滅殆盡。父親開始對榴蓮有了牽掛。以往我回家前,問父母需要買什么?父親往往回絕。但自從吃了榴蓮后,都會期期艾艾問榴蓮,說這老蓮本地沒有,如果方便,給你媽帶一個。我口上答應,心下卻費躊躇。其時尚未買車,回去坐的是火車,車站有規(guī)定,榴蓮這些氣味之物禁止上車。思來想去,就選擇長途汽車。購來榴蓮,為防味擾他人,特意用保鮮膜厚厚纏繞,包成“木乃伊”形狀,聞聞,氣味還是溢出來,無奈去買支香水來遮蓋。上車沒多久,前座的一個女人就叫,“車上不要脫鞋,臭死了。”我暗吸一口氣,有異味冉冉入鼻,心想壞了,如此嚴防死守,這榴蓮味還是耐不住寂寞,出來蹓噠了。車行伊始,乘客抗議,捂著鼻子四處查詢。我見瞞不住,只得說明。司機停車,把榴蓮裝到車頂去,其味乃清。
說句實話,我對榴蓮至今排斥,粵人視為佳肴的“榴蓮燉雞”,亦是避不下箸。不僅榴蓮如是,即使是曾經的皇室貢品,抑或難得一見的珍稀食材,倘不合我胃口,亦會敬而遠之。這除了飲食習慣,尚有無法說服自己的鼻子在里面,斷然不肯口是心非。任何食物于我而言,只有兩種功能:一是果腹,二是悅胃,既然胃有異議,何必委曲求全。
當然,在下不吃,并不反對他人吃,嗜有同好,味有差距,這才是人間模樣。食物如斯,為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