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理想與現(xiàn)實(中篇小說)
一
桌上一只厚厚的大牛皮紙信封赫然映入眼簾,王言仿佛太陽穴上挨了一拳似的怔住了。同事們都知道信封里裝的是什么,見王言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誰也不忍同他說話。
王言已被退了兩年多稿了。往常他收到退稿時總是神色自若,毫不氣餒;而這次卻令他難以招架,因為那是他花了兩年心血寫就的一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
王言是在讀大學時開始偷寫小說的,但那只是寫給自己看,不敢往外投寄。王言念的是工科,畢業(yè)后分到父母所在的這家研究所,因所里科研任務不飽滿,他工作輕松,時間盡多,又苦寫了兩年,自覺火候已到,就開始向省內(nèi)外的幾家純文學刊物投稿,誰想沒附油票的稿子全如泥牛入海,附足退稿油資的均被編輯大人原璧奉還。慘淡經(jīng)營了兩年多,一個字也沒發(fā)表。
桌上的這部長篇是寫王言大學生活的,主線是他的一場單相思,附帶著寫了另外幾對男女同學的戀愛和學習生活,是他矢志寫作四年來最得意的習作,自己曾讀得心醉神癡,淚如泉涌。三個月前,他親自送進了省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室。
王言顫巍巍地坐下來,兩手哆嗦著拆開信封,從里面取出一張薄薄的退稿信。
“王言同志:
大作拜讀。但覺結構混亂,意蘊平淡,語言單調、呆板,基本功很差,離出版的距離甚遠。建議你先從千字內(nèi)的短文寫起,向市內(nèi)的兩家晚報投稿,不可輕易開筆寫中篇、長篇,以你現(xiàn)在的基礎和寫法,是不可能成功的。
稿子退還你處。謝謝你對本社的支持。
省文藝出版社第一編輯室”
王言的脊背如同赤身躺在雪地里一樣冰涼,那頁紙被他攥在手心里,像一顆剛出鍋的栗子一樣燙人。從十八歲立志至今,已過了七個年頭,他都記不清讀了多少本書,寫了多少萬字,可仍只落了個“基本功很差”、“不可能成功”,難道文學注定與他無緣嗎?作家注定只是一個他難以企及的美夢嗎?王言不禁沮喪到了極點。
王言自幼酷愛讀書,但想成名當作家還是他進大學以后的事。大一那年,王言愛上了他原來的高中同學,現(xiàn)今同系的校友沈琪,但因為一個原因,純粹是一個先天的原因,沈琪拒絕了他。因此,王言與她同校三年,也單戀了她三年,痛苦了三年。
王言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星月微明的秋夜,他和沈琪站在校東門附近的樹蔭下,四周球狀的冬青樹宛如一團團煙霧。沈琪穿著桃紅色的羊絨衫,咖啡色的暗棱褲,身材高挑,玉腿修長,雪白的鵝蛋臉面,星眼蛾眉,美若天仙。王言癡癡地看著她,簡直覺得可以為她去死。
王言克制不信住心頭的激情,結結巴巴地向意中人表白了愛意。沈琪憐憫地看著他,惋惜地說:“王言,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你知道嗎?你太矮了。男人要身材高大,體格魁梧,才有陽剛之氣,才能打動女子的心??赡悴胚@么點高,不像是男子漢。不是我給你潑涼水,天底下沒有哪個姑娘肯嫁一個像你這么矮的丈夫。你和我,怎么可能呢?你想都不該想。”
“砉啦啦”一聲晴空霹靂,王言被震得頭昏眼花,面如死灰。他心里驟然一陣絞痛,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沈琪的臉如在水底般搖曳漂蕩起來。
王言僅約一米六零,沈琪整整比他高十公分。十公分在物理學上只是極短的一段距離,而在男女情愛方面,卻是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
身材是天生的。王言父母個子都很矮,加之他長身體的時候是改革開放以前,家里生活比較困難,營養(yǎng)跟不上,任憑他怎樣刻苦地跑步、拉單杠、撐雙杠,個頭卻始終沒能長起來。
王言雖然個子不高,卻生得眉清目朗,豐神迥俗。本來他對自己的身貌還頗抱信心的,追求沈琪的慘敗,使他猛醒過來,身材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多么重要,就像品牌對于一個企業(yè),軍隊對于一個國家一樣。自己在這方面已徹底處于劣勢,他無力回天。就在這個時候,王言萌發(fā)了成名的欲望。
進大學后,王言一直有種失落感。讀高中時,他成績拔尖,足以驕人;而今他的大學同學誰也不比他差,他的優(yōu)越感消失了,更要命的是,他的身材在男生里面竟然落伍了,他感到羞恥、自卑。總是幻想著有一方面比他們強。遭沈琪拒絕后,他的這個念頭越發(fā)強烈。王言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于是他想到了寫作這種讀書人首選的出名方式。
巴爾扎克書桌上那尊拿破侖塑像下面有條座右銘:“彼用劍未競的事業(yè),吾將以筆成之?!泵肯氲竭@句話,王言心里就涌起一股睥睨世人的豪氣。
目標已定,接著該用功了。王言參照大學中文系的教程,擬定了一系列讀書計劃,從文學理論、文學史到古今中外的名著以及歷史、哲學、美學、藝術方面的書籍,無所不包。三年的大學生活,王言成了圖書館的??汀T趯嬍依?,別人吹牛、下棋、打撲克、聽音樂,他充耳不聞,只是躺在床上手捧一冊,如癡似迷。因為讀書,他四門功課補考,險些留級,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苦讀之余,他也練筆,寫心得、寫日記、寫文章,甚至還在校報上發(fā)表過幾篇短文。
沈琪始終是王言的一盞指路明燈。他絕望地單戀著她,每見她一面,都使他痛苦,催他奮進。沈琪大三那年和她們班最高的那個男生好上了。小伙是鄉(xiāng)下來的,一米八幾的個,衣著檢樸,帶點農(nóng)民習慣,貼肉穿背心,背心上罩T恤,外面再套一件白的良襯衣;褲子皺巴巴的,腳穿發(fā)黑的白球鞋。王言覺得他除了個子大,別無勝過自己的地方。
命運總喜歡和人開玩笑。沈琪和王言是同所子弟,她畢業(yè)后也回所了;真是冤家路窄,偏和王言在同一個研究室,天天都能見面。沈琪的父母通過關系又替她男朋友找到了接收單位,并出資出房為他們舉行了婚禮。王言心里酸苦極了,沈琪結婚的那天,他跑到街上的小酒店買醉,喝得人事不省。
沈琪到底是本科生,工作不到一年就有了課題,擔起了重任。王言只有專科學歷,主任安排他給室調度做副手,干些跑腿打雜的粗活。王言倒也樂意這樣,他可以把心思都集中在寫作上。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眼過了三年,沈琪的課題已經(jīng)接近尾聲,王言依然一個字也沒有鉛印。他心中的悲苦、愁煩真是不可名狀。好在他還只有二十五歲,年紀不算大,只要舍得吃苦,仍有希望。
王言把退稿塞進抽屜,另外拿出一本《新概念英語》。通向成功的第一方案看來是失敗了,他只好實施第二方案:考研。
進所之初王言就想過報考中文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通過進入文藝出版系統(tǒng)而以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走向文壇。但所里規(guī)定,大學生必須在本所服務五年之后方可報考研究生,而且只許考一次。今年剛好是王言工作的第五個年頭,符合報考條件,雖然現(xiàn)在離明年年初的考試時間只有七個多月了,而他連中文系的許多教材都沒有,但王言對自己的文學功底和外語基礎充滿了信心,尤其是他的寫作能力,自覺強過一般中文系的本科生。王言沒有耐心再復習一年,以便更有把握地參加后年的考試,他想盡早看到成名的曙光。
二
考研最重要的一關是外語。王言在學校只學了一年半英語,畢業(yè)后又一直沒有摸過,其生疏程度可知,所以他決定先攻外語。
王言買了一大摞英語參考書,開始著手復習。他把每個英語單詞都抄上幾十遍,直至熟記會默寫為止。辦公室的小青年沒事的時候通常都在學外語,其中有想考本專業(yè)的研究生的,有想跳槽去外企的,還有的在做著出國夢,學習氣氛濃郁。
王言的父母十分支持兒子的計劃,他們知道兒子喜愛文學,并且志向不凡。王言的父親雖說是工人,但平時有看書讀報的習慣,見識不俗,他總覺得兒子嗜書的天性是出自他的遺傳。不知哪本書上講過,一個人若想成功,最好是朝他天賦所在的方面去努力,王言報考中文系研究生的念頭是對的。王母識字不多,年輕時學了一手好縫紉手藝,現(xiàn)今帶了兩個鄉(xiāng)下女孩臨街開著一家成衣店,一月收入是老頭子的兩倍不止。她操心的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她生的一兒一女個子都矮,大女兒因是女孩,模樣兒又漂亮,早已嫁了一個在政府機關開小車的丈夫,還差強人意。曾有幾個想和她攀親的老奶奶,一見王言這么矮,都打了退堂鼓。講一個店里的姑娘吧,一則兒子不干,二則自己也不滿意,找個鄉(xiāng)下媳婦,多沒面子。所以她也贊成王言考研究生,學歷高了,找朋友自然要容易些。
王言住在家里,兩室兩廳的房子。王言先在飯廳里睡了兩年,姐姐出嫁后,他才有了自己的一方斗室,里面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臺,就是一個大書櫥了,上面裝滿了王言讀大學至今所買的四、五百本文藝社科類的書。
王言把報考的專業(yè)定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因為他讀大學時非常喜歡從“五四”運動到新中國成立這個階段的中國文學,并買有一套香港司馬長風先生著的《中國新文學史》,還通讀過多卷本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對魯迅、茅盾、郭沫若、郁達夫、林語堂等現(xiàn)代文學大師相當熟悉。王言尤其嗜讀郁達夫的作品,達夫先生自敘傳式的小說中浸透的那種愁苦悲涼的韻味與他這些年晦暗窳劣的心情如出一轍。達夫貌丑,王言個矮,這是他們同病相憐的地方。
晚上,王言在家里看現(xiàn)代文學的作家和作品。他把復習的重點放在了小說和散文上,詩與戲劇只是附帶著看了看。一來他本人偏愛小說,二來他以為新文學的最高成就也在小說及雜文,出題人不會舍本逐末,去考詩歌話劇的。
在辦公室,同事間的閑話與高聲喧嘩對王言的復習也有影響,他老是控制不住自己,邊抄記單詞邊加入他人的談話。但他很自信,認為他的外語底子不薄,現(xiàn)在又用整個上班的空閑時間來溫習,通過研究生考試大概不會有問題。
王言的生活單調、平靜而又有規(guī)律。下班后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有時候實在是悶極了,就一個人進城看場錄像。對于女孩子,王言心頭有一個抹不掉的倩影,那就是沈琪。雖然沈琪每次碰見他都是白眼相加,不屑正視;而他對她的熱情也早已冷卻,可她畢竟集中了王言對女人所有的追求和全部的理想,唯有她這一類型的姑娘才能激發(fā)他的愛情,令他傾心吐膽。王言也認識不少女孩子,個個都很可愛,王言也很喜歡她們,但就是沒有令他心靈震顫,情感燃燒的觸電的感覺。王言不著急,他想慢慢地等,等他成名之后,遇見一個青睞自己,像沈琪一樣美麗聰明的姑娘,向她奉上自己強烈專注的愛。
十月初,王言通過一個A大畢業(yè)的同事弄到了一份A大來年的碩士生招生目錄,里面有他選定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只招兩人。王言略加忖度,即決定投考A大,因為A大不是重點大學,比較好考;再者,它的校址就在本市,王言也想在家門口上學,父母老了,他不想離他們太遠。
王言去A大購買教材時,特地拜見了現(xiàn)當代文學的碩士導師,一位望之生畏而即之溫溫,時任中文系主任的副教授,向他請教如何復習應考他的研究生。副教授沒有冷遇他這個無名而陌生的文學青年,在他們交談的十幾分鐘里,他不厭其煩地告訴王言該買什么教材,復習的內(nèi)容孰輕孰重;聽說王言從未參加過中文系的考試,副教授又詳細地舉例說明文科試卷的答題方式,令王言倍受鼓舞。
辭了副教授,王言心情激動地漫步在A大校園的林蔭道上。那些三五成群、笑語喧嘩的大學生勾起了王言對大學生活的懷念。他想到了階梯教室、圖書館、花圃草坪,想到了他的同學,他對沈琪的單戀。這些回憶令王言又是傷感又是溫馨,如能再歷練一次也不錯,興許半年之后,他真會來到這里重溫五年前那些典雅清麗的舊夢呢。
但復習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王言利用新買的教材及原有的新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等書總結出了百余道復習題,并對魯迅、茅盾、巴金、郁達夫等幾十位有影響的現(xiàn)代作家寫了專門評述,以期加深理解,增強記憶。他每天看書至深夜,星期天更是足不出戶,閉門用功。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豁出去了。
考期終于在一月陰寒的天氣里臨近了。王言這時候才感到時間太倉促了,應考的五門課他都復習得不怎么樣,尤其是英語閱讀理解,他覺得相當吃力。他就像一個還沒作好充分準備的演員,因時間已到,幕已開啟,只得硬著頭皮上場。
天公也不作美,考試的那三天一直下著密密沉沉的大雨。王言每考完一門課。心情就像這陰濕惡劣的天氣一樣沉重。英語試卷上的每一個單詞他都認識,可串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只得連蒙帶猜,混答一氣;政治本來還答得較為滿意,可接下來的文學理論卻考得一塌糊涂。王言到底不是中文系畢業(yè)的科班生,卷子上許多文學理論方面的名詞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另有一些新興的文學流派,他壓根就沒聽說過。
考最后兩門課:作家、作品和評論、寫作的時候,王言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偣矁砂俜值念},詩竟然占了一百五十分,好像他們在招詩歌研究會會員似的。王言素來不喜歡詩,復習的時候,那些格律詩、白話詩和朦朧詩,他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了看,根本不求甚解?,F(xiàn)在叫他寫詩評,他自然摸不著頭腦;沒奈何只好把腦袋里僅有的一點詩的印象寫出來,再添上一些不知所云的話,敷衍湊數(shù)以免曳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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