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老師，有你的快遞。中午下班時，門衛(wèi)李大爺習慣性地皺著眉頭喊住我。他手里拿一只蔚藍色大信封，翻來覆去凝眉端詳著，并沒有馬上遞給我。李大爺以往在北城農(nóng)村生活，大前年來我們北城小學看門房，聽說是個鰥夫，和人少有往來，也不會網(wǎng)購。故很少有他的快遞包裹。他對送到學校的“快件”保管得極為仔細。我陪著笑臉，表現(xiàn)出一份極大的耐心，不刻，稍稍有點兒份量的大信袋終于交到了我的手上。
　　 謝謝。
　　 你看看，沒有損壞吧？李大爺皺起眉頭，聲音低弱而有些沙啞。
　　 沒有問題。看到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寫在快遞單中央，有些孩子氣的筆跡。是小蕓的字體，我沉寂了多日的心馬上懸跳起來。小蕓還惦著我，她現(xiàn)在哪兒呢？我忙不迭地撕開封口，里面用餐巾紙包個怪物件，扯去紙巾，原來是支“龍貓”形狀的木刻筆，淡黃色筆桿，煙灰色大腦袋，露出潔白的牙齒，龍貓形容可愛，我很是喜歡，自從在宮崎駿的動漫中認識了它，便奉為寵臣。曾一度以為“龍貓”是老先生創(chuàng)作的形象，后來才知道世間真有龍貓，學名“毛絲鼠”。某些東西，一旦和“絲”扯上了關系就便不同凡響起來，平時有機會就收集各式龍貓圖標的物品，比如：棉麻手娟、風鈴、茶杯墊之類。
　　 小蕓寄來的信袋里除了木刻筆，還有兩張她的彩照。一張背景是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色彩繽紛的廣告牌，來來去去的人流中，小蕓穿件奶白色的齊膝風衣，看樣子剛剛從身后那輛色鮮亮的“哈飛”車下來，手里提一個黃色小挎包，雙眼凝視前方，化了淡淡的妝。也許因為眼影涂得太深，細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不經(jīng)意的憂郁。
　　 另一張沒任何風景，米白背景色，小蕓一身鮮紅。戴副遮了半張臉的墨鏡，她以往很少穿紅色的，著裝風格何時變了？紅衣小蕓孤身一人站著，像一面孤單的旗幟。
　　 沒一點兒文字信息，快遞單上填有電話，我連續(xù)撥了兩次，后來又無數(shù)次撥打過，都是無法接通。小蕓究竟在哪兒，信封上的地址，是某機場。剛下飛機還是準備登機。我摸不著頭腦?？磥?，小蕓并不想讓我知道她的確切位置。
　　 她離家出走有半年多了。
　　 那是個早晨，霧很濃。我一開門，涌進一股清涼冰冷的氣息。小蕓她母親穿件顏色很重，看上去有些潮濕的暗花上衣一頭闖進來，霧濕的眼晴紅紅的：木老師，你知不知道我家小蕓去了哪兒，昨晚沒回家，我還以為在你這兒，早上清掃才發(fā)現(xiàn)這張字條。大媽邊說邊從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白色小紙片，她的手有些不易察覺地抖動著。我接過字條，上面這樣寫著：
　　 媽媽：
　　 我想去外面開開眼界，轉(zhuǎn)夠了就會回來。請放心，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小蕓 X月X日
　　 我看了又看，一時語塞，先把紙條放在茶幾上。拿個杯面上印有紅、棕、黃三只形態(tài)各異的龍貓圖案塘瓷杯，擱了幾小勺紅糖，加了水遞給大媽，勸：“您先別急，過幾天，小蕓說不定就會打電話回來?！?br />　　 “我前天趕會給她買了條魚紋踩帶子褲。街上那些姑娘們穿裙子里面都穿的。她沒帶，這么冷的天，腿肯定要被凍壞！小蕓母親嘮叨著，渾濁的淚成雙成對地往下掉……我遞條干毛巾過去，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小蕓不在裙子里套褲子，是因為方天成不喜歡女人又穿裙子又穿褲子的模樣。那次慘重的愛情對小蕓打擊太大了。那畢竟是小蕓的初戀。方天成也畢竟是她真心愛過的。
　　 小蕓和我是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學。十五六歲時，小蕓便非常出眾了，上體育課，她跳遠，一群穿了白襯衫、藍褲子的男生女生立在旁邊，眼盯盯地看著小蕓——那個輕盈漂亮的女孩，渾身漾溢著青春的韻律，兔子般奔過來。一種朦朦朧朧的熱情在她的胸部起起伏伏，宛如一位從天而至的精靈，周圍的同學都看呆了。小蕓不僅長得漂亮，學習也很用功，卻因偏科，數(shù)學只考了五十二分，沒能考進大學。
　　 我?guī)煷螽厴I(yè)，回到母校北城小學教外語。小蕓去了一個經(jīng)營種子的服務門市部工作。那時候,她的美更有些驚天動地了。如絲如云的柔軟黑發(fā)，細挑飄逸的身姿，細嫩宜人的一張臉蛋，而更引人注目的卻是修長的眉下，那雙丹鳳眼里永遠有一抹叫人捉摸不透的光華，豐盈紅潤的唇更是一道世人無法解及的風景。和她一起上街，我常被眾多的目光雨刷得渾身不自在，而小蕓卻目不斜視，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誰都沒想到，一次偶然，小蕓的命運發(fā)生了變化。那年，她二十三歲，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是那年國慶結(jié)的婚。就在我結(jié)婚前不久，小蕓和一位與她長得一樣俊眉俊眼，頭發(fā)有點黃，常穿一件背上有兜的灰夾克，中文系畢業(yè)后在某報社副刊當編輯的哥哥去了趟省城，認識了一位名叫方天成的記者。
　　 從省城回來的當天晚上，小蕓便來到我家，第一句話就談到方天成：“滿屋里那么多人，他一進來，我便發(fā)現(xiàn)他言談自如，表情恰如其分，氣度非凡，是個真正的藝術家?！毙∈|一臉紅暈，眼里有層亮閃閃的光。“他還送我一本他寫的書，去了好幾個女的，一個比一個時髦，可能我穿得太隨便了才引起他的注意?！逼鋵?，小蕓的衣飾正應了《紅樓夢》中的那句詩“淡極始知花更艷”。那以后，小蕓和方天成之間便電話短信不斷。
　　 我丈夫是個現(xiàn)役軍人，婚后，他陪我在電腦上看了《千與千尋》《移動的城堡》，發(fā)了一番諸如“我不知道將去何方，但我已在路上”之類感慨便返回部隊。小蕓上班的地方離我近，我倆的關系又越來越親密，她便常來和我作伴，我們邊閑聊邊一起烙餅、燒菜，坐在餐桌前用餐時又會為電視連續(xù)劇中的某個情節(jié)爭論或是叫好。
　　 我見過方天成的視頻圖像，帶了淺色風鏡，鏡片后的眼神有些神秘莫測。透過鏡片，閃出一絲沉靜、歡欣，令人無法抗拒的光芒。他確實有一種叫人過目不忘的特殊神態(tài)，但那又怎樣？方天成年近四十了，有一個孩子，和妻子的關系不融治，這都是從小蕓那里知道的。他發(fā)給小蕓的短信，我看過一些。比如：“世上萬物都能歸成一個字‘緣’，一次相遇，一次偶然，一段情緒，皆起因于緣分。我們突然相識，是有緣；如果有一天不得不分手，那也是因為緣盡。由不得我們這些凡人……”再比如：“……永遠不要懷疑，不要忘卻，中國人的愛是種特殊的愛，必須忍受愛的痛苦，但是這種痛苦是很幸福的痛苦?！睆闹T如此類短信中可以看出，方天成了解女性心理，很有手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男人有了太深的偏見。我常從各種角度去分析，觀察一位男性，爾后，指出他這樣那樣的不足，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概因這種習慣，使我不會輕易和某個男人接近。
　　 有一天，我抱著一疊學生的作業(yè)本到家，準備吃個簡餐批改作業(yè)，小蕓急急匆匆跑來，拿了幾件換洗衣物。她一個月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泡我家里，故在我家存放不少衣物。小蕓氣喘吁吁地說：“方天成病了，住進了醫(yī)院。我得去看看他，別和我媽說?！?br />　　 看她心事重重的背影遠去，我才回味過來。方天成住醫(yī)院，小蕓去干嘛？方天成可是有妻子的，她去了怎么稱呼？
　　 人在談愛的時候，總是不管不顧的。
　　 方天成真的那么愛小蕓嗎？回想他那些閃爍其詞的短信，這方面的答案很模糊。就算是真愛，結(jié)局又能如何，我真為小蕓擔心。
　　 等小蕓從省城回來，我的擔憂又加重了一層。小蕓的神色恍恍惚惚，有些不安，又有些興奮。我問起方天成的病，她含含糊糊地應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晚上，她穿起那套參照時裝雜志自制的淡粉色的睡衣站在穿衣鏡前，問我：“木姐,我這樣好看嗎？”我生日比小蕓大了八個月，她一直稱我木姐。彼刻，見小蕓穿曲線畢露的睡衣，睡衣沿乳房上半部分扎了同色透明花邊。燈光下，隱隱約約，薄如嬋翼的衣飾和小蕓潔白堅實的胸部，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很好地溶為一體，象一件天然琢成的藝術品。小蕓曾為我做過一套，可我從來沒穿過。沒想到穿在她身上會那么迷人。
　　 “男人都看重那種事，都那樣嗎？”小蕓說這話時，手里拿支唇膏在嘴上描抹著，好像很隨意的一問，并不指望我回答。她背朝著我，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一頭濃濃的黑發(fā)在她的肩頭微微顫動。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這么快……說確定了這種關系。要是為了愛，也無所謂?！彼靡环N過分平靜的語氣，掩飾內(nèi)心的疑惑、不安和激動。這類問題是不好作答的。
　　 我結(jié)了婚，男女情感方面的書籍也讀過一些。馬上明白方天成和小蕓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才見過兩次面。固然一見鐘情的事例不少，但方天成可是有家室的。是小蕓那張清秀的臉龐，那副豐盈的身段對男人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抑或方天成就是獵情老手？我不好斷言。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漫長,小蕓一改以往只穿藍或灰呢冬裙的習慣，穿起了牛仔闊腳長褲。小蕓說：因為他不喜歡穿了裙子又穿褲子的模樣，他說他最喜歡我走路輕盈灑脫的樣子，我灑脫嗎？小蕓一臉癡迷，唇邊眼里都漾溢著青春幸福的光華，象一朵新開的百合一樣嬌艷。
　　 夜里，小蕓常常睡不著，雙手枕在腦后，在黑暗中編織她的夢：“他說他準備離婚。即便離不了，只要他永遠愛我，我也就覺得很幸福了?！毙∈|和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里不知為什么會蒙上一層陰影。冬天室內(nèi)暗得象個黑洞，憂郁從四面八方伸出了手，一種對未來的恐懼化成縈繚不去的擔憂。看著小蕓為方天成哭，為方天成笑，為他和她的未來歡喜擔憂，我不忍拂她的興。
　　 那年，我在部隊過的春節(jié)，因為妊娠反應，又吐又犯困，哈欠連天，只得請了一個月假。等我重返故里，再見小蕓時，大大吃了一驚：
　　 不敢說小蕓變得不如原來漂亮，但我覺得她不再是原來的她了。她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臉色憔悴了不少，丹鳳眼里添了一層深深的憂郁：“木姐，代我給方天成發(fā)個信息吧，用你的手機。她妻子知道我們的事了，給我打過電話，說如不和方天成斷絕來往，就把我們的事貼到網(wǎng)上去，看誰更倒霉。單位正考慮方天成的晉級問題，這段時間我們都沒聯(lián)系了。”小蕓的語氣有些沉重，我按她的意思給方天成發(fā)了個短信，內(nèi)容是：天成同學好，我們怕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前幾天，在報上見了你寫的報道，才華愈見橫溢，很想知道你的近況，望多聯(lián)系。后面留了我的手機號……
　　 小蕓說她和方天成約定過，發(fā)這樣模糊不清的信息，方天成一定知道是她的意思。
　　 信息發(fā)出去，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等待……。
　　 過了整整一周，才收到方天成發(fā)來的兩則短信：1、究竟怎樣才算真正的愛？？是理解，是心的向往，是牽腸掛肚；但肯定不應該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偶然。原以為，像我這種年齡，這種閱歷的人，應該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事實證明，我估計錯了，人性究竟有多么復雜，恐怕一個人自己也是始料不及的。
　　 2、小蕓是個好姑娘，我們之間的事你一定都清楚。你是過來人，你知道，在中國，一個有了家庭的人就像戴了枷鎖，所有的自由都被剝奪了。我無能為力。請你勸勸小蕓，忘了我。開始新情感，相信她一定能夠找到屬于她的幸福。
　　 哼，道貌岸然，盡揀好聽的。我?guī)缀鯕庹朔?。對他的一些不良看法又涌上來，以后一想起方天成，這種憤怒便久久不散。不管他有多少理由，我不能看著小蕓為他傷心。
　　 去找他？說說清楚?？稍鯓硬拍苷f清楚，說清楚了又能怎樣。他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小蕓也是一心一意喜歡他的，我頓然有些泄氣了，心里卻為小蕓不平。
　　 方天成的短信要不要告知小蕓，猶豫了幾天，我還是把它轉(zhuǎn)給了小蕓，她必須學會面對真實。
　　 看過短信的那幾天，小蕓沉默了，眼神里有些無奈，有些哀怨，也有些困惑，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失望一定已從她的眼里流遍全身。我看到她的睫毛上有層閃亮的淚珠，她一定隱忍著，才沒在我面前痛哭失聲。那以后，我總是尋找機會小心翼翼地勸小蕓成個家。她從小沒有父親，和母親、哥哥三人相依為命的。小蕓的哥哥肯定知道了什么，常帶些年輕的男性朋友上她家打牌、聊天，那用意很明白，但小蕓要么不理不搭的，要么借故躲到我家。
　　 我生了兒子那年，小蕓和他哥哥一起陪她母親去了次南方，南方有她自幼嫁出去的姨媽。
　　 大約去了半個多月，回來后,小蕓的氣色又象從前那般紅潤了。并且態(tài)度積極，說想跟我學點外語，將來或許能派上用場，她還加入了一個叫“麥香英語口語交流群”的，群中每日上傳諸如：Ihaveahankeringtoseethesunshineandthebeach我渴望看到陽光與海灘Eagertoseethesunsetandtheafterglowtoo也渴望看到落日與余暉WhereasIdon\\\'tdesiretoseeyoursmile但不渴望看見你的微笑，之類中英對照的句子。小蕓總是先把這些句子認真的摘抄在一個硬紙封皮本上，先學會每個單詞，再連成句子，讀熟了，語音發(fā)到群，和大家交流。“英語群”，一位叫余鍵的同學常和她私聊。余鍵是漢口人，畫畫兒的，喜歡養(yǎng)魚，聽說他養(yǎng)的一只魚叫“小丑”，魚缸早放不下了，門口畜了個水池，余鍵每每經(jīng)過，“小丑”就探頭吐泡泡。小蕓和我說起余鍵的怪癖。見我目光里還有進一步探尋的意思。她甩了甩長發(fā)，卻沒有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