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在失去森林的山崗上(小說·家園)
松滋河北接長江,南泄洞庭,兩岸景色迥然不同。河西土崗黃丘綿延不絕,逐漸高峻險陡,與巫山山脈連成一片;河東則平疇千里,湖泊星羅棋布,伸展為江漢、洞庭兩大平原。作為當地的一個業(yè)余作者,我更感興趣的是豐盈富饒的河東平原,覺得河西的那些禿嶺荒溝實在缺乏文學色彩。
可是前段時間,我聽到了一個令人詫異的消息:一個叫于樹林的醫(yī)科大學生,畢業(yè)后放棄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謝絕了地區(qū)醫(yī)院和縣衛(wèi)生局的挽留,徑直到河西丘陵最貧瘠的地方開了個診所。這地方叫癩子垴,顧名思義就是一塊不毛之地。
我不太相信。聽說現在大學生畢業(yè)分配是件叫人頭痛的事情,某學院的領導曾在半天之內就收到三十二張條子,全部是來要求給予照顧的。當然,也有一些積極要求到艱苦地方去的事跡介紹,但我總懷疑其中有些成份是記者們的“筆底生花。”
可是接連幾天,不同的來源都證實了這條消息。經于樹林治療過的病人都異日同聲地夸他的醫(yī)德如何嚴肅,醫(yī)道如何高明;雖條件簡陋不堪,但治療卻如何及時有效等等。
不能再遲疑了,得馬上去采訪。我想了解這位年輕人在當前這種情況下是怎樣選定這條道路的;如果隱藏著其它原因,這些原因又是什么?他的事跡如果能構成一篇感人肺腑的報告文學,或許能為社會提供一個先進人物……
幾經周折,我來到了癩子垴,它果然荒涼窮困。這里沒有高山,也見不到青松簇擁,飛瀑四濺的佳景幽境;一眼望去,不過是一片凸凸凹凹的赭黃色的丘陵。坡腳田邊,點綴著一些稀疏的灌木,好似發(fā)育不良的孩子,在富庶的江南,這真叫人頓生憐憫之情。農舍大部分是草房,被團團竹林包圍著。幸虧有這些四季不凋的植物,使沒有森林也沒有河流的癩子垴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風貌。
診所在一口干涸的坑堰旁,一排三間草屋,土墻被粉刷得雪白。我隨著一個贏瘦的老頭走進大門,一個穿花格呢的姑娘正在給病人打針。怎么?于樹林還是個女的?這下我這篇報告文學就更有色彩了!
這時,從內室又走出一個人,使我馬上推翻了剛才的猜測。直覺告訴我他才是真正的于樹林。
他二十四五,戴著眼鏡,頭發(fā)比鄉(xiāng)間青年長得多,幾乎蓋住耳輪。在四周病人們呻吟、訴苦、追問之中,他冷靜地詢問、解答,神態(tài)自若,顯得胸有成竹。盡管他身體單薄,四肢細瘦,卻給人一種有力的印象。
我運氣極佳,他讀過我的幾篇小說——這樣,無須多加介紹,我們便成了朋友。
他聽說我不打算在這兒過夜,便對姑娘說:“小侯,有疑難病再喊我?!?br />
我疑惑地瞅了一眼在一旁忙碌的姑娘,跟主人進了內室。他給我倒了一杯水,對我笑了笑,看我急于知道一切,沉思了一會兒,便講了起來:
就從我的名字講起吧。早在縣里讀中學時,一個同學嘲笑我:“什么榆樹林,桑樹林,你們癩子垴狗尾巴草也數得清哩!”我當時的回答是一拳擊過去,把對方的鼻子打出了血。我感到我受了莫大的侮辱。爺爺講過,我們癩子垴從前有樹有溪,有草有花。生我的那一年,我家屋后還有一片寬闊的樹林,里面常有野獸出沒哩!可是第二年趕上“鋼鐵元帥”升帳,我們這里所有崗子上的大樹全鋸掉喂了高爐。如果我們癩子垴能重新長出森林,跟童話里的那樣,地上有野花和蘑菇,樹上有小鳥和松鼠,那該多好哇!
我的這些想法在腦子里久久不能散去,懷著種種復雜的心情,我努力用功,考上了大學,告別父老,離開了家鄉(xiāng)。我們是恢復高考后第一批憑硬本事考進大學的,班上的同學都很年輕并且自負。我一面熟悉環(huán)境,一面不時地想表現自己。每當我想起還在禿山耕作的兒時的伙伴們,的確感到自己有點偉大。
可是我這“偉大感”不久就被粉碎了。我在中學時喜歡吹笛子,偶爾還得到些贊揚聲。大學第一次文藝晚會,我打算漂漂亮亮露兩手??烧l知城市里的同學盡盤弄的洋玩藝兒,什么黑管、電子吉他、手風琴,應有盡有。我那半截破竹筒算啥呀?我想躲避,已經遲了,報幕員已高聲叫著我的名字。我把笛子籠在袖筒里,拖拖沓沓地磨蹭著,預感到事情不妙。果然,前奏還沒吹完,啞了!不知是我氣短,還是笛膜出了毛??;總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爭氣的笛子卻一再發(fā)出刺耳的“嘶嘶”聲。滿場開始騷動起來,有人“吃吃”竊笑。我再沒勇氣堅持,扭身就要逃。報幕員一把抓住我:“你的表演還沒結束!”全場哄堂大笑。我又羞又惱,將她掀了個趔趄,奔了出去。
我躲到一個僻靜角落,使勁揪著頭發(fā),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恥。我昏頭昏腦,對自己的信心全線崩潰,淚水刷刷而下。
就在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飄過來,是報幕員。她一來就責備道:“為什么不堅持到底?你的意志首先就失敗了?!?br />
我當時無地自容。讓一個姑娘,一個陌生的新同學訓話,而且找不到絲毫理由反駁!她緊接著又說:“咱們這兒不是音樂學院,而是中醫(yī)學院,笛子吹得再糟也不會留級。開晚會主要是為了增進友誼,你何必這樣難過?”
我心里一陣慚愧,不由抬頭望了望她:秀麗的面孔真誠而坦率,嘴角掛著微笑。這一瞬間我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溫柔而微妙。我自幼父母雙亡,獨撐家庭的祖父迫于生計,常年奔波在外,從沒誰用這種語調和我說話。情感的閘門被輕輕啟開,我才發(fā)現自己胸中尚有一個隱蔽的波濤洶涌的大海。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生活在對這位姑娘的幻想之中。我在心里也責備自己不自量力,太無出息,警告自己別丟癩子垴的丑,別丟鄉(xiāng)下同學的丑,可是那股力量牢牢俘虜了我,怎么也擺不脫。雖然我對什么是美一無所知,但我敢斷定她是最美麗的姑娘。我決心做個抒情詩人,每天為她寫一首詩。你笑什么,這全是真的!不過比不了你們耍筆桿的,讀得多也寫得多。
她呢——你肯定要問她的名字。對不起,我不想告訴你。或者說,不敢告訴你。在長達一年的時間內,她當然感到了我熱烈的目光和反常的舉動??墒撬龢O有修養(yǎng),好比山間湖泊,容納了許多枯草落葉,卻并不影響其潔凈的水質。她既不鼓勵我也不鄙夷我,既不奉迎我也不冷淡我?,F在我明白了,她把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對她卻一團糊涂。她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就是我們學院的藥理學副教授,對于我的幼稚和沖動,她一方面認為正常,一方面絕不為所動??墒俏夷??卻用我二十歲年紀所儲備的全部熱情和勇氣,加上山溝人的固執(zhí)和冒失,向她發(fā)起越來越頻繁的“進攻”。
大學第一學年過去了,我的夢還沒有做醒。班上同學我都不太熟,只和一個叫金誠的從鄉(xiāng)下考來的同學比較接近。我常常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幾門功課也似懂非懂,《黃帝內經》有人已背得滾瓜溜熟,我仍是只能背頭一句“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唯有坐在教室里,和她同存于一個空間內,方有片刻的平靜。二年級時,有個星期天,我約她到磨山植物園采集藥草標本,她不假思索便一口應允了。路上,我一馬當先,像個真正的男子漢,擠車、擠票、擠桔子汁、擠蛋糕。她哼著流行歌曲,無拘無束,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在草地上用完早餐后,我故意把“多余的”那個蛋糕留下。我記得哪篇小說上描寫過,某個男人就是因為少買了根雪糕,被女方瞧不起而告吹。
我們順著山間小道拾級而上。兩旁古木參天,青藤蔓絡,滿目碧綠,生機盎然。來往的少男少女們,搭肩摟腰,親密無間。我倆都把眼光射往別處,視而不見。我的心一陣怦怦狂跳,我知道關鍵時刻到了,應該開口了。
就在這時,遠處林間空地傳來一闋音樂。感情飽滿的黑管徐徐奏出序曲,呼喚著充滿激情的樂章。這聲音使她頓時容光煥發(fā),喊著一個熟悉的名字飛奔過去。剎那間我知道了自己的價值。
她唱起來了,黑管的伴奏極其和諧。游人紛紛圍攏過來。我呢,孤單單呆立一旁,顯得十分多余。我悄悄退下,她沒有發(fā)覺。她完全忘了我,或者她心中本來就沒有我。
隔著幾株樹,我痛苦地望著她。她陶醉在昂奮的情緒中,一曲接一曲,始終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我噙著淚,咒罵著自己的愚蠢,悄悄地溜下山去。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對流是多么不平衡!我把她看作是整個宇宙,她卻把我看成一粒塵土。我沮喪到極點,憤怒到極點,我恨不得立刻創(chuàng)立下豐功偉績,變成一個偉大人物,使她悔恨不已,跪在我面前請求原諒。我喪魂失魄,踽踽而行,鉆進了一家骯臟的小飯館,喝酒,抽煙,為一張缺角的紙幣和收款員大吵大嚷,幾乎動了拳頭。我對一切都厭倦到了極點,甚至想退學一走了事。
這時,門口出現了金誠。他一把拉起我說:“樹林,你倒快活!我們兵分五路,到處找你。你祖父從鄉(xiāng)下來了!”
我一個怔愣,酒也醒了。滿面羞愧地跟他出門,服務員把我叫住——酒錢還沒付清呢!我渾身一摸,暗暗叫苦,為這倒霉的游玩,我把一月的伙食費花得一干二凈。金誠連忙掏出錢,才把我領出門。那一刻,我恨不得一刀宰了自己!
我一口氣奔上七層樓,推開宿舍門就喊了聲:“爺爺!”爺爺不在。桌上擱著盛滿紅辣醬的瓦罐,兩袋煮熟了的紅薯,幾肋黃澄澄的臘肉和一雙嶄新的滾邊黑布鞋。在喧囂的都市里,它們帶來了久違的家鄉(xiāng)氣息。
我扭身沖出門去,瞥見操場上蹣跚著一位銀發(fā)老人。他佝僂著身子,四處望著。我咬緊牙,生怕哭出了聲,心里喊道:爺爺呀爺爺,您才是我的親人,唯有您愛我!
我考上大學時,爺爺已經七十二歲。我們兄妹三人由他老人家一手撫養(yǎng)成人。我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隔了一年,父親也沉郁而死。他們害的什么病,我至今也不清楚。我只記得蓋在父親身上的白布和白布下微微翹起的雙腳。我們爭相抱住爺爺顫抖的身體,生怕他也這樣離開。爺爺很堅強,挺下來了,因為他是三個幼兒的爺爺,因為他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醫(yī)生。
我們癩子垴就是這模樣,小孩大半是癩子,成年人粗脖子病十分普遍,還有其它一些地方病。衛(wèi)生習慣不好,營養(yǎng)狀況又差。唉,我七歲時也長過癩子,爺爺用石灰水給我洗頭,那種徹心的疼痛,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寒而栗。爺爺是個粗通醫(yī)道的土郎中,一面進深山挖中草藥賣,一面給鄉(xiāng)親們治些簡單的病養(yǎng)家糊口。病人有錢給錢,沒錢就送些柴米,實在窮的就什么也不要。我十來歲的時候,常常和爺爺打伴出診。他眼睛不行,獨個兒出門經常摔跤。后來上頭說爺爺算不上赤腳醫(yī)生,不準他行醫(yī),但鄉(xiāng)親們仍暗地找他。當我看到那些瘦弱的、衰竭的鄉(xiāng)親們在我家得到及時的治療,重新踏上艱難的人生道路時,不禁對爺爺充滿了崇拜。爺爺用他的行動教育了我,使我認識到醫(yī)生是社會上最不可缺少的職業(yè)。
爺爺有個永不能解脫的內疚:他沒能將親生的兒子、媳婦從病魔的利爪下搶救回來。他耗盡暮年的精力把三個孫兒養(yǎng)大,還使我受到系統教育,與此不無關系。我考取高中那年,弟弟小學畢業(yè),他知道一家養(yǎng)不起兩個中學生,主動放棄了升學機會,其實他比我還要聰明。所以我總是覺得我上學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弟弟、妹妹和爺爺,代表全癩子垴的鄉(xiāng)親們。
大學錄取通知書郵到家的那天,全垴都沸騰了,人們川流不息地來賀喜。爺爺連著幾天顧不上吃飯睡覺,紅光滿面,迎送賀喜的鄉(xiāng)親。精神上的巨大的滿足使他忘記了生命還需要物質來滋養(yǎng)——我考取的是中醫(yī)學院哪!
接下來爺爺就為我籌劃行李盤纏,這是件大事。我們垴很窮,但窮有窮法,一家有事,四鄰幫忙。娶媳婦、嫁姑娘、蓋屋、治喪,都是大伙兒湊錢承擔。全垴人為我置辦行李,東家送來被面,西家送來枕套,有的給幾斤糧票,有的賣掉老母雞湊上幾個錢。幾個伙伴還添熱鬧買了幾掛鞭炮在村頭劈劈啪啪一放,那情景,好像我們垴出了個狀元公似的。
我扯遠了。那天祖父瞧著我萎靡不振的模樣,聞著我噴出的酒氣和煙草味,嘆了一口氣。他告訴我辣椒是誰家送的,臘肉是誰家捎的,布鞋是哪家大媽做的。然后又掏出一個手帕包兒,說鄉(xiāng)親們給我?guī)砹耸畨K錢。我展開一看,怔住了:亂蓬蓬好大一堆!都是一毛兩毛的零碎錢。有的油膩不堪,有的散發(fā)著煙薰氣,有的裂了老長的口子,它們經過了多少卑微而艱難的交換,都在我這里匯集!可憐的爺爺為保持十元整數,沿途步行二百余里,連兩分錢一杯的涼茶也舍不得買,掬河水解渴,啃干糧充饑。他們?yōu)榱苏l?還不是我。我成了什么人?一個學業(yè)荒廢的敗家子!
爺爺接著講了一段話,叫我永世難忘。他說:“一個醫(yī)生朝病人面前一站,要有股正氣。正方能壓邪,方能叫慌亂的病人鎮(zhèn)定,叫怕死的人穩(wěn)住心。只有用你的剛健穩(wěn)重影響病人,才能驅散他們的雜念和頹廢。這時再開始診治才能切中要害。這股正氣,光靠高明的醫(yī)道絕難得到。你看歷代名醫(yī)莫不是恬澹自處,高風亮節(jié),便是這個道理。樹林,我如今已經老朽,再也無力操勞。你還有三年學業(yè),千萬要自重自愛,莫做‘老大徒傷悲’的事情呀!”